晏小山詞賞析
葉嘉瑩 為了要欣賞晏幾道的詞,我們應該先對他的為人略有認識,而為了認識他的為人,我們最好先看一看在《小山詞》集前面的兩篇序。第一篇序是江西詩派大家黃庭堅寫的,其文如下: 晏叔原(縣幾道字叔原),臨淄公(即其父晏殊,之暮子也。磊隗權奇,疏于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摹。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于下位。……乃獨嬉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人心,士大夫傳之,以為有臨淄之風耳。……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自,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乃共以為然。……其樂府,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當市致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使宴安鴆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哉!山谷道人序。 由此可知晏幾道(叔原)是曼殊(臨淄公)晚年生的兒子,難免嬌生慣養,缺少面對現實的能力。“磊隗權奇,疏于顧忌”,是說他很有個性,不合常情,言行不管旁人的批評忌諱,任性,我行我素。文如其人,他自有一定的風格形式,喜歡評論別人的長短,卻不考慮別人對他的批評,曼殊曾官至宰相,愛好文學,提拔了許多文人,如范仲淹、歐陽修、韓琦等。小山的這些當權的長輩,與晏家常有來往,他們雖稱贊喜愛小山的聰明文才,卻認為他驕傲夸大,希望他能謙虛謹慎些。可是小山是不管這些的,他也不喜歡逢迎官場中的人,因此他在官場一直處于卑微的地位。 小山的興趣是嬉游玩弄文墨,填寫可歌唱的詞,一般的樂府歌詞粗俗,小山用詩的語言來填詞,有著清新豪壯的逸趣。“清壯”也有寫作“精壯”的,兩者意義不同,“精壯”是說精煉豪壯。有許多人特別喜歡小山詞,說是勝過晏殊的詞,我不同意這點。小山詞的特點是辭藻艷麗,色彩鮮明,但缺少含蓄。晏殊的詞色彩雖不甚鮮明,卻溫婉而且有較深的含意。 黃山谷評論小山說,他天才之高本是人中的豪杰,但其癡呆也非常人可及。世上本有些人像賈寶玉,聰明絕頂,但他們對某些世事的看法、感受,常不同于常人,世人看來認為非常傻氣。山谷說小山也是這樣的人。愛叔原的人很不高興山谷說他“癡亦自絕人”,要問原因。山谷解釋說:“他在官場上一直不得意,卻不會放聰明些討好一個有權勢的靠山,以求飛黃騰達,這是一傻。他作文有自己的風格,不肯學應付考試流行的官樣文體,這又是一傻。別人做了一百件對不起他的事,他也不懷恨,他如果相信了誰,就一輩子不會懷疑那人會欺騙他,這又是一傻。” 叔原為歌唱而填的詞,可以算是風流浪漫的歌詞中的文雅之作,豪放熱情。當時一些富貴人家,養有美麗的歌女,如果主人喜歡文雅,就一定不惜重價搜求小山歌詞的善本,讓歌女歌唱,還惋惜不能與一代才人叔原同時共賞。 我們知道唐胡因藩鎮之亂,經晚唐五代,戰禍頻仍,人民厭戰,北宋開國后,太祖“杯酒釋兵權”,是有過一段太平日子的。可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不久北宋就不斷受到外敵侵略,被逼南遷,而外敵不止,終至南宋滅亡。“詞”這種文學作品本起源于五代之宮廷及士大夫貴族人家的宴樂歌唱之辭,北宋初年之詞仍與樂府相近。那時歌舞升平,便種下了后日立于外患的種子。因此當我們以后從北宋初年到南宋末年講完詞的盛衰,也恰好反映了宋朝的盛衰。看一個朝代的滅亡,不能只看它滅亡前的無可奈何,而要看到在興盛時埋伏下的滅亡種子。因此黃山谷說,叔原的詞徒供富貴人家宴飲作樂,像飲毒酒般地上癮而不知悔改,這實在是叔原之罪。 《小山詞》前面還有一篇序,似乎是晏幾道自撰的,我們把這篇序也節錄如下: 補亡一編,補樂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始時沈十二廉叔、 小山在這篇序里說明了他填詞的動機。他與賈寶玉很相似,同樣生長于富貴人家,嬌生慣養,性情純真,不受世俗污染;但也同樣沒有覺悟到關心社會,終日沉迷于詩酒歌舞。他稱自己的詞集為“補亡”。是說流行的樂府、歌詞皆俗不可聽,好似消亡殆盡、無一篇可登大雅之堂,他因此挑起樂府的救亡工作,這也證明當初的詞都是可唱的。叔原說,他過去經常飲酒聽歌,常恨流行的歌詞鄙俗不動人,不能助人理酒或解悶,因此填長短句的詞,供自己欣賞。這就是他寫詞的目的。 那時他有兩位好友沈廉叔 我們現在看他的一首《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燕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開頭兩句“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就寫得很好,好處在于不是只簡單地描寫孤寂,而是用“夢后”、“酒醒”等字樣表達了夢里曾經是繁華、酒中曾經是歡樂以后的深沉孤寂。接著“去年春恨卻來時”,是說這恨是去年就開始有了的,如今又來了! 不過小山所寫的去年的“春恨”與馮正中的《鵲踏枝》詞所寫的, 無法拋棄的年年的“閑情”并不一樣,馮說:“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馮所寫的感情不曾確指任何一件事,只說是“閑情”、“閑愁”。小山的春恨則寫的確有可指,是對繁華歡樂往事的懷念和追憶。接下來寫“落花人獨立”,既寫的是目前真的落花,也暗指過去歡樂像花落水流一般逝去,而因落花所引起的悲哀卻找不到第二人可以分擔,只有孤零零的“人獨立”。人獨立已經難堪,偏偏在春天細微的雨絲中,還飛來成雙的燕子。落花與飛燕的對比在詩詞中常見,晏殊就有一聯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這一聯除寫景物外,還含有宇宙循環的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哲理,這種深婉的含意就非小山所能及,因為小山只強調了“獨”與“雙”的對比,跳不出兒女情感的圈子。 小山的“春恨”是什么呢?原來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美麗的歌女小蘋時的情景,當年的小蘋在羅衣上的腰帶打了兩個心字結,她彈奏的曲子又是那么纏綿多情,仿佛在用琵琶的絲弦傳達相思的情意。可是如今一同聽小蘋歌唱的朋友沈亡陳病,這些歌兒酒女也已經風流云散,只有當年的月亮仍在,它也照過繁華歌舞時像彩云般舞蹈的歌女的。 以“彩云”形容美女,是說她的容貌和衣裳都艷麗如天上五彩的云霞。這并非小山新創,李白有名的《清平調》中便有過“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名句,此外他還有一首《宮中行樂詞》寫一個歌舞的宮女說: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每出深宮里,常隨步輩歸。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 這是說矯小輕盈的女孩子生長在金屋皇宮里,但并不俗氣,喜愛自然,在發髻上不喜珠玉,卻喜歡綴一朵山花,在輕柔華貴的羅衣上不繡牡丹,卻繡石竹。她跟隨著帝王進出深宮,每次歌舞時體態是如此輕盈,深怕她會化作一片彩云,在歌舞停止時,就隨風飛散了。 小山這首詞的下半闋很可能脫胎于李白的這首詩。他在詞末說,記得與小蘋最后分手時,是明月照著這朵“彩云”離散的。如今明月依然尚在,可是當年像彩云一樣美麗的小蘋卻已經不知流轉何方了。 由此可見晏幾道的詞的確是聲韻優美,辭藻艷麗,但雖然真情動人,卻并無深意,讀他的詞是不需多解釋的。下面再看他的一首《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小山寫的多是懷念以往的繁華歌舞,但確實寫得美,聲調好聽,內容不深,卻很動人。試想穿著美麗衣裳的女孩,手拿玉制的酒杯,不是只把酒遞過來,而是誠懇地捧著并且殷勤地勸酒,又誰能忍心地拒絕呢?因此拼著喝醉了酒紅上臉也要喝下,這本來是歡樂事,但用了“當年”兩字,就表示一切都成了追憶。 在中國舊文學里,明月與高樓常使人聯想到曹子建的“明月照高樓”的富貴人家,可是在新文學里,浩然在他寫得成功的《艷陽天》的小說里,他描寫的月亮就不再是照著高樓輕歌曼舞的月光,而是照著北國平原一片麥田在勞動人民跟中的月光。書中開頭寫主角蕭長春從工作地點夜晚回到鄉村一路見到的月光,后來經過一次斗爭以后,他去找鄉村的一位黨委王國忠談話,然后同對他深有情意的少女焦淑紅一起走回來所見到的月光。他這兩段完全不是繼承舊文學的寫法,而是根據他親身經驗描寫農民心目中的月光,寫得很美。 寫只有幾種寫法,一種是按照書本的傳統來寫,可能寫得很好,但那是用古人的眼光。一種是寫親身的感受,情感真實,給景物也注入了新鮮活潑的生命。浩然在《艷陽天》中有些地方就寫得很成功,還有比浩然早一點的作家孫犁所寫的《白洋淀記事》等作品,所寫的景物也有其切的感覺和活潑的生命。浩然有些小說像《西沙兒女》寫得失敗,就是因為寫的不是他熟悉的事物,他如寫親身經歷的鄉村經驗,就寫得很好。另有一種西方的和臺灣的現代派作家,他們的小說往往只是某種概念和思想的象征,有的寫一整本小說,并沒有故事情節,其目的只是表示一種思想、概念或關于人生的哲理,整本小說都是象征性的。在這一類小說中他們或寫一條流水,或寫一朵紅花,都是為了象征的目的,那條水或那朵花根本就不必真實存在。可是像孫犁和浩然他們的描寫則是出于親身感受,與現代派的象征描寫,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寫法。我不是要比較兩派的優劣,而只是說要批評一種著作時,首先要知道它晨什么性質。 現在回到小山的詞。“樓心月”不僅寫出有明月與高樓,并寫出是月正當天。更說“楊柳樓心月”,表示高樓之旁還有楊柳婆娑,月光透過柳條的搖曳,而顯得更有風致。這還不算,前面只用“舞低”兩字,便表示出歌舞的時間已經很久,樓心的月亮已經西斜,簡單的幾個字便表達了許多歡樂和美好的情景。 “歌盡桃花扇底風”描寫歌舞的女子,手中拿著畫有紅艷的桃花的扇子,在唱歌的時候揮動扇子以增加表情。這兩句都極言當年歡樂的盡興,加一個“風”字,更表示了歌聲的隨風飄揚,更有情致。 接著便寫別后的離情,說自從分別以來,我一直懷念著與你相逢的情景,常常夢到一起歡樂的時刻,我如此想念你,你一定也同樣懷念找,和我做著相同的夢。但接著又一轉說,“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在短短的一首詞里,就寫出前后三段時期,最初的聚會歡樂,然后別離后的懷念,以及久別后的重逢。他寫重逢時說,今晚我要盡量使燈光點得最亮,好看清楚你,因為我實在害怕這是又一次夢中相逢。 這首詞是極盡跌宕激揚之致,聲韻也高低起伏動人心弦,他特別扭長描寫今昔和悲歡的對比。 下面我再講他的一首詞是與這些風格不同的,那就是《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這首詞特異之處在于它的高亢悲涼的情調。我們對晏幾道的生平所知不多,這是因為他沒有做過高官,很少關于他的傳記的資料。不熟悉作者的生平,就很難確知某一作品的年代和寫作背景。不過小山的詞多是懷念今昔悲歡的對比,可見應是中年以后的作品。而這一首純是感慨凄涼,不再有懷念的熱情,可見應是更后的晚年之作。 詞中第一句的“金掌”是漢武帝故事,他在長安建一高臺,臺上塑一銅人,伸出金掌,掌上捧一銅盤,盤中置一玉杯,用以夜晚承接仙露,和玉粉服之,據說可成仙。“天邊金掌露成霜”,是說在高臺上銅人所承接到的露水己變成霜,這表示已是深秋。“云隨雁字長”,寫出北國平原上秋后的天空格外顯得寥闊。因天氣轉寒,雁群成“人”字形或“一”字形而南飛,高空的白云也長隨著雁群飛動。這兩句就顯出了寥闊悲涼的氣氛。悲涼與悲哀不同,它是悲而不衰,還能看得高遠開闊。這兩句寫深秋寫得很美,卻透出悲涼的情意。 “綠杯”不一定說杯是綠的,可能是杯中盛著綠色的酒,杜甫就有詩句說“瓢棄樽無綠”,白居易也有詩句說“綠蟻新醅酒”。“綠杯”和“紅袖”對比顏色非常鮮艷。中國稱雙數為陰,單數為陽,九數為陽之極,所以 重陽節除了登高飲酒以外,還有一些風俗,據說佩戴紫色的草木可避災難,秋天菊花盛開,不僅飲菊花酒,婦女還把黃菊插在頭上。看到人們佩戴的蘭紫菊黃,己經淡忘了的模糊的當年狂放的舊事,又一一在心頭重現,然而懷念故鄉和從前的少年往事會令人悲不自勝的。只有多飲酒喝醉了才能忘去舊事,所以“欲將沉醉換悲涼”,而唱歌的姑娘也請你莫唱令人斷腸的歌曲,就讓我忘掉一切吧,舊事是不堪回憶的。 小山寫情實在寫的很好,可惜的是,除了追念歡樂的日子以外,似乎人生就不再有別的意義了。 (由少文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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