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的肚皮:1943年3月,時在重慶的中央大學出現學潮,起因十分樸實:食堂的飯太難吃。 當時中大的米飯被稱作“八寶飯”——摻有沙子、煤屑、稗子、稻谷,學生相當不滿。關鍵時刻,兼任校長的蔣介石親自視察食堂,不顧牙齒被咯掉的危險,與學生談笑風生,連吃三碗,諸同學面面相覷,一場風波無形化解。 客觀來講,中大的大學生確實嬌氣了。此時正值抗戰關鍵時刻,物資匱乏,前線國軍已經吃“八寶飯”很久了,而共軍則連大米都吃不上——他們自嘲為“小米加步槍”。 日軍的供應要好一些,但是隨著戰爭逐步深入,也出現營養不良情況,以往從國內運輸的糧食供應不足,只有頻頻掃蕩。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后勤對于戰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抗戰三方軍隊的后勤很難及格,國軍、共軍一直未能建立現代后勤系統,日軍的系統很快無法支撐。 這樣的軍隊都怎么填飽肚皮呢?真的都靠抓雞、小米、八寶飯嗎? 【日軍“精大米”】 最初,日軍還依賴后勤從國內運輸,伙食標準令中國軍隊羨慕。 日軍的后勤體系建立于明治維新時,經歷甲午戰爭、日俄戰爭洗禮,侵華戰爭爆發以前,已有相對成熟的,由經理部(后勤部)領導,兵站線組成的體系。 按照日軍后勤條例規定,士兵每人每天要吃870克精米,或者與之熱量相等的面包、餅干、壓縮干糧、精谷物。除主食外,還有熏肉、雞蛋、鹽漬或糠漬醬菜。為保證鹽的攝入,每天還有150克味增或者0.08升鹽或調味汁。 以華北方面軍為例,從1938年2月11日至3月10日,接收了來自日、朝、臺灣、東北等地輸送的海量物資,以養活12萬日軍。 華北軍接收的物資 龐大的物資在日本、東北、朝鮮、臺灣等地聚集,通過廣島、門司、旅順、臺北高雄等港口海輪運到中國的天津、青島,再由鐵路公路轉運,最后送到每個華北方面軍士兵的手里。 此時的日軍還完全依賴本土或殖民地送來的物資,對搜集當地食品并不熱心。1937年12月,京津地區日軍把擄獲的中國大米主要用于撫恤、賑濟地方百姓。 1939年日軍經理部一份交運清單中,蜜柑罐頭、水蜜桃罐頭、蜜豆罐頭、馬手貝罐頭、瑤柱罐頭、淺利貝罐頭等赫然在列。除了淺利貝罐頭,運量都在1萬罐以上,蜜柑罐頭達到31萬罐。 這些美味佳肴都是隨著清酒送來的下酒菜。1938年的陸軍紀念日,每名華北日本兵獲得了0.4瓶清酒,1份甜品,100克干果,以資慶祝。 不過,依賴后方也有風險,一旦供應中斷將十分被動,第二師團荻原支隊在山西北部作戰就是如此。運輸車損壞后,他們只好在主食中摻雜從當地搜集的小米、高粱、粟米、生野菜,輔以搜集的雞肉、豬肉、砂糖、食鹽、豆醬,還要日軍飛機空投,勉強撐飽了肚皮。 只要有機會,日軍便要制作家鄉小吃——大快朵頤 隨著戰爭不斷深入,日軍的后勤逐漸難以支撐,不得不把重點轉移到就地取材上。《1941年度兵站運營要綱》中,經理部提出糧秣以當地(占領區)獲得為主,即使運輸,也在滿洲、內陸占領區內部調劑,減少日本本土運送。 什么是當地征集?就是傳說中的“鬼子”進村。日軍下鄉掃蕩時,最喜歡抓雞,1941年8月一次掃蕩中,日軍在北岳區共抓了5萬只雞。一位青島人回憶:“日本兵愛吃雞,隔三差五出來四處抓雞解饞,東西大村的雞被日本兵抓得精光,在那苦難的抗日八年中,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日軍愛吃雞,下鄉抓雞成為了抗戰中侵略者的標準形象 日軍很快建立了比掃蕩更省力的制度:上貢。華北平原的日軍建立據點后,向當地攤派“田賦”和“警備餐”,田賦每畝每年 4.3元(偽幣);警備餐是大米白面,豬肉牛肉,雞鴨魚鵝,蔬菜水果,煙酒茶等。 為了讓日軍少出據點掃蕩,一般鄉村都會盡力供應。望都縣北壩子村給附近據點每天上貢菜12斤、香油5斤、雞蛋20個。 適應了中式食材,也很快學會了中式炊具。36師團晉南作戰后就總結道:用中式的大鍋能在短時間內作出大量飯食,非常適合野外環境。 依靠著上貢、掃蕩、運輸,日軍普遍能吃上精大米。但這也給日軍帶來了富貴病——腳氣。 此腳氣并非皮膚病,而是一種因只吃精米導致維生素缺乏的病癥。這是日軍老傳統——甲午戰爭中,日軍有20%的死亡源于腳氣病。 1939年8月下旬,華南派遣軍就有386個腳氣病例,軍醫部很快下發防治腳氣高發的文件。高級軍官也曾中招,野戰重炮第二旅團團長木谷少將就死于此病。 日軍種菜,隨著戰爭深入,就地征發成了日軍主要的補給手段 1944年以后,嬌貴的日軍也出現了斷糧。 1944年末,為了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日軍27師團在湖南遇到了糧食危機,補給送不上來,部分中隊只有在農田里覓食,幸好已是秋收,稻米和紅薯獲取不少。但是,副食品基本沒有,特別是缺肉,動物性蛋白質嚴重缺乏,造成了大面積的戰爭營養失調癥。 “一號作戰”的湖南戰場,真成了日軍的噩夢,營養不良造成的非戰斗減員幾乎與戰斗傷員達到1比1,截至7月22日,10個師團有8327人戰傷,得病的達到7099人。 【國軍“八寶飯”】 國軍的供應體系遠不如日軍發達,飲食標準也偏低。 1935年,軍政部制定了陸軍戰時給養定量標準:每人每天大米22兩或面粉26兩(舊制,一斤等于十六兩),罐頭肉4兩、干菜2兩、咸菜2兩、食鹽3錢、醬油4錢,臨時加給燒酒2兩或白糖1兩。軍政部只部分解決運輸問題:主食和油、鹽依靠兵站采購,副食則靠部隊自行購買。 武漢會戰后,蘇皖浙贛淪陷,物價飛漲,副食很快買不起了,主食的米面接下來也難以供應。為了解決吃飯問題,1941年7月,國民政府成立糧食部,將田賦征收由現金改為實物,當年就籌集到糧食2460萬石,效果立竿見影。 “田賦征實”以數量衡量一切,糧食質量便急轉直下。部隊吃的米飯有霉米、沙子、石子、粗糠、稻殼、稗子、老鼠屎和小蟲子,雅號“八寶飯”產生于此。第54軍軍長黃維曾因糧食質量太差,憤而將整包大米寄到軍政部抗議。 軍政部雖然制定了伙食標準,現實中的執行常是炊事班抬出幾大桶米飯,士兵蜂擁搶食。老兵對吃飯別有心得,總結為“一碗高、二碗半、三碗鼻子看不見”——第一碗略高過碗邊,先給肚子填個底;第二碗只盛一半,倒上熱水當粥喝,也有利消化;第三碗要盛到看不見鼻子,再躲到一邊慢慢吃。 國軍在盛飯 大部分國軍只能勉強吃飽主食,但身為天之驕子的空軍得到了特別優待,抗戰最困難的時刻,飛行員每餐依然可以吃到肉類、雞蛋和牛奶,讓因物價升騰伙食水平下降的地勤官兵羨慕不已,自嘲:“空勤的緊吃、地勤的吃緊”。 海軍的戰艦雖然損失殆盡,待遇仍高陸軍一籌,主食同樣吃八寶米,副食卻能做到“葷素兼有、肉食不斷”。有些海軍軍官還不忘吃西餐的派頭,每周總有一天用刀叉就餐,雖然食物只是饅頭一個、咸魚一條、豆腐蔬菜各一碟。 陸軍官員的回憶錄中,“吃好”的標準低的可憐。國民黨將軍董其武,在87歲高齡撰寫的回憶錄里,還對傅作義總部吃到的一頓午餐念念不忘,感嘆“真是一頓豐盛的美餐”,其實,那不過是“糜米飯和羊肉煮山藥蛋”。第75師參謀趙康侯記憶中的抗戰美食更是寒酸,只是“半茶缸番薯米飯”而已,但是“饑者甘食,其味之美至今不忘”。 國軍軍校生的一餐 對普通士兵而言,吃好的唯一標準就是吃肉,但像日本人一樣進村抓雞,很可能被村民告狀從而關禁閉甚至槍斃。于是偶爾抓到的狗成為了改善伙食的重要來源,當時任職排長的黃仁宇就擔心自己部下吃狗吃出毛病。 殘酷的戰爭消耗著各方的供給,抗戰后期,國軍的伙食普遍下降。 湖南戰場上,被日軍圍困的衡陽城守城國軍主食從“機(磨精)米白面”換上了“灰糠和糙米”。副食也每況愈下,從最初的雞鴨牛羊,到日軍炮彈炸出池塘的魚,再到油炸花生和黃豆,最后就只剩下白鹽和開水了。 抗戰中期孤懸敵后的中條山地區更加艱難。糧食要長途運輸,自己加工,菜蔬油鹽奇缺,士兵只好采集野蔥、野韭菜、野香椿、桑椹。 高級將領的午餐比士兵豐盛一些,圖為松山前線,右二衛立煌 餓肚子最慘痛的,當屬第一次遠征時退入野人山的國軍。最初還能吃到宰殺的牛肉、馬肉以及自己攜帶的米面、罐頭,之后就只有煮食山民種植的苞谷,以及草根、樹葉、芭蕉根吃。火柴用完之后,只能找些猴子吃的野果果腹。遠征軍女兵李明華回憶,饑餓多時的她吃到了兩個煮小玉米:“如獲稀世珍寶,其味道的鮮美難以筆墨形容”。 【共軍“小米加步槍”】 八路軍本身沒有現代化的后勤體系,主要是靠各部自行籌措。1938年1月,中共中央書記處發出了《關于解決部隊給養困難的指示》:一、別指望國民政府,二、給養不足就要靠人民支援,三、加強統一戰線,找開明士紳募捐籌款。 這對共產黨軍隊并不是問題——他們有豐富的自給經驗。開始時,八路采用蘇區方式:“打土豪分田地”,打漢奸沒收財產,以及向敵后的國民黨政府征集,走到哪吃到哪,就地籌糧、就地吃飯,沒錢了就打個白條。 1940年6月,晉察冀軍區要開辟平北根據地,正值青黃不接,陰雨綿綿,搞糧食非常困難。所到之處,百姓只能拿出剛剛成熟的青玉米棒、小土豆、窩瓜蛋,但部隊吃了青玉米棒,來年的收成便沒有了。為了鞏固新區,平北分區政治部主任段蘇權,事后籌措了一筆錢給當地,總算還了白條。 八路軍也常常只有主食可吃 在華北抗日根據地,八路軍最主要的糧食是小米,重要性堪比貨幣。晉察冀的政府帳目是以小米或其等同物為單位結算,“小米加步槍”說法不脛而走。 根據地經驗豐富了,也搞出了制度創新:屯糧,征收愛國公糧,達到了穩定供應。華北八路軍每人每月的伙食標準是40~45斤小米,3兩油,1.5~3.5元的菜金。 但這份標準中沒有肉食,實際上,相對于國軍和日軍,共產黨軍隊沒法指望上級撥給,只有各顯神通。 八路軍也有享用瓶裝水的時候 湖南人趙貴徵在1938年2月參加了八路軍進入了抗大學習,他發現陜北人不吃下水,豬牛羊的下水都埋在地里,于是他便聯系了當地人做內應,看誰家宰羊,就偷摸把下水起出來,與戰友們煮了吃。 后來小趙到了晉察冀當了連指導員,主要工作就是解決口糧,他鼓搗了20畝地種蔬菜,又養了兩只豬,特別是躲藏反掃蕩時,趙貴徵宰了一頭豬,有效地鼓舞了連隊士氣。 戰時,延安的領導們吃頓好飯也是值得一提的大事,359旅政治部副主任王恩茂率部返回陜北,他在1939年11月共30天的日記里,特別提到吃飯的有13天,其中有15頓飯是請客、被請客或者會餐,特地提到“好飯”的有三頓。 王恩茂還喜歡下基層,也經常能打牙祭,在特別困難的43年2月,王恩茂吃了一頓717團1營的酒席,這桌飯一開始是點心,糕、糖、油煎的花生面塊、梨、棗等。正席則有幾十碗菜,最后每桌都剩下不少菜。 就在王恩茂吃一營的酒席時,整個華北的八路都陷入了糧食困境。1941年后國民政府斷了對共軍的供給,加諸“五一”大掃蕩,中原災荒等因素,共軍伙食標準急劇下降,部分地區以黑豆加野菜為食。 1942年,冀西區部分部隊每天只吃二兩黑豆,以野菜,樹葉,樹皮,草根充饑。但他們仍然保持了風度,把離村近的榆樹皮和野菜留給群眾,部隊到十幾里外的高山上采集。 連白洋淀這種號稱富庶的地區,百姓也只能撈水草過活。著名的“雁翎隊”經常只能撈點魚蝦白水煮著吃,既沒油,也沒鹽,腥味撲鼻,有時候剛咽下去,立馬吐出來。 日軍也時刻在與八路搶奪著糧食,在1941年后,日軍的掃蕩多數在春秋兩季,春季干擾播種,秋季跟八路搶收。1941年8月的掃蕩中,日軍在北岳區和平西區被搶走或損壞糧食5799萬斤糧食,3萬頭家畜。 面對如此局面,八路軍放下槍,拿起鋤頭開始了大生產。冀西區在拒馬河兩岸試種稻子,1943年稻谷取得大豐收,軍隊吃上了大米飯。趙貴徵組織部下開墾了10幾畝地,種下了山藥蛋,結果收了三萬斤,解決了連隊3個月的伙食,當然山藥面餅不可能有多么好的口感。 經過一年的大生產,口糧問題逐漸得到了解決,晉察冀第3軍分區2團1943年秋后,每人每天能吃六錢油、七錢鹽、二斤菜,每人每月還能吃一斤豬肉。到1944年冬天,這個團的士兵平均體重從94.5斤增加到114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