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南陶然亭公園內的高石雕像
每逢清明節的時候,成雙成對的戀人們會到這里來憑吊,墓碑旁、石像前堆滿了他們敬獻的鮮花、花圈和花籃。就是平日到公園游賞散步的人們也會在碑前駐足流連、細讀碑文。在高君宇的墓碑上鐫刻著這樣一段話,是石評梅生前題寫的:
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眼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評梅

石評梅生前為高君宇墓題寫的碑文
這里既有高君宇直抒胸臆的述志詩,又有石評梅滿含深情的悼亡語。一方面是大氣磅礴的英雄氣,一方面是柔腸寸斷的兒女情。讀過這則碑文的人即使對高石二人的生平和愛情故事一無所知,也會為女詩人在碑文中流露出的至情所打動。這里埋葬的不僅是中共早期的一位風云人物和一位才高命薄的女詩人,而且是一對生死相戀的忠貞情侶。
石評梅的《墓畔哀歌》
讀其詩可窺其人之一二,至少可以感覺到她對高君宇的深情思念。
一
我由冬的殘夢里驚醒,春正吻著我的睡靨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紗,望見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讓丹彩的云流,再認認我當年的顏色。
披上那件繡著蛺蝶的衣裳,姍姍地走到塵網封鎖的妝臺旁。呵!明鏡里照見我憔悴的枯顏,像一朵顫動在風雨中蒼白凋零的梨花。
我愛,我原想追回那美麗的皎容,祭獻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誰知道青春的殘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的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頭。
我愿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愿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涌,天呵!這蛇似的蜿蜒,蠶似的纏綿,就這樣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愛,我吻遍了你墓頭青草在日落黃昏;我禱告,就是空幻的夢吧,也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盡頭便是死的故鄉,我將來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陽。有一天呵!我離開繁華的人寰,悄悄入葬,這悲艷的愛情一樣是煙消云散,曇花一現,夢醒后飛落在心頭的都是些殘淚點點。
然而我不能把記憶毀滅,把埋我心墟上的殘骸拋卻,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這壘壘荒冢之間,為了看守你的墓塋,祭獻那茉莉花環。
我愛,你知否我無言的憂衷,懷想著往日輕盈之夢。夢中我低低喚著你小名,醒來只是深夜長空有孤雁哀鳴!
四
黯淡的天幕下,沒有明月也無星光這宇宙像數千年的古墓;皚皚白骨上,飛動閃映著慘綠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殘銹的鐵欄之旁,愿烘我憤怒的心火,燒毀這黑暗丑惡的地獄之網。
命運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靈魂,罰我在冰雪寒天中,尋覓那雕零了的碎夢。求上帝饒恕我,不要再慘害我這僅有的生命,剩得此殘軀在,容我殺死那獰惡的敵人!
我愛,縱然宇宙變成燼余的戰場,野煙都腥:在你給我的甜夢里,我心長系駐于虹橋之中,贊美永生!
五
我鎮天踟躕于壘壘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風景,拋棄了一切名利虛榮,來到此無人煙的曠野,哀吟緩行。我登了高嶺,向云天蒼茫的西方招魂,在絢爛的彩霞里,望見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隕星。
遠處是煙霧沖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飛游!隱約的聽見刀槍搏擊之聲,那狂熱的歡呼令人震驚!在碧草萋萋的墓頭,我舉起了勝利的金觥,飲吧我愛,我奠祭你靜寂無言的孤冢!
星月滿天時,我把你遺我的寶劍纖手輕擎,宣誓向長空:
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兒女的熱情。
六
假如人生只是虛幻的夢影,那我這些可愛的映影,便是你贈與我的全生命。我常覺你在我身后的樹林里,騎著馬輕輕地走過去。常覺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著等我的影消燈熄。常覺你隨著我喚你的聲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淚退到了墻角。常覺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帳外,哀哀地對月光而嘆息!
在人海塵途中,偶然逢見個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視后,這顆心呵!便如秋風橫掃落葉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經得到愛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陽下,一座靜寂無語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夢里,寒光閃灼的殘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靜,永不再流的湖水。殘月照著你的墓碑,湖水環繞著你的墳,我愛,這是我的夢,也是你的夢,安息吧,敬愛的靈魂!
七
我自從混跡到塵世間,便忘卻了我自己;在你的靈魂我才知是誰?
記得也是這樣夜里。我們在河堤的柳絲中走過來,走過去。我們無語,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兒能領會。你倚在樹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聽你的呼吸。抬頭看見黑翼飛來掩遮住月兒的清光,你抖顫著問我:假如這蒼黑的翼是我們的命運時,應該怎樣?
我認識了歡樂,也隨來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熱情,同時也隨來了冷酷的秋風。往日,我怕惡魔的眼睛兇,白牙如利刃;我總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進,你一手執寶劍,一手扶著我踐踏著荊棘的途徑,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這道上還留著你斑斑血痕,惡魔的眼睛和牙齒再是那樣兇狠。但是我愛,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這一纖細的弱玉腕,建設那如意的夢境。
八
春來了,催開桃蕾又飄到柳梢,這般溫柔慵懶的天氣真使人惱!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繚繞,一陣陣風翼,吹起了我靈海深處的波濤。
這世界已換上了裝束,如少女般那樣嬌嬈,她披拖著淺綠的輕紗,蹁躚在她那(姹)紫嫣紅中舞蹈。佇立于白楊下,我心如搗,強睜開模糊的淚眼,細認你墓頭,萋萋芳草。
滿腔辛酸與誰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將天地包。它糾結圍繞著我的心,像一堆枯黃的蔓草,我愛,我待你用寶劍來揮掃,我待你用火花來焚燒。
九
壘壘荒冢上,火光熊熊,紙灰繚繞,清明到了。這是碧草綠水的春郊。墓畔有白發老翁,有紅顏年少,向這一杯黃土致不盡的懷憶和哀悼,云天蒼茫處我將魂招;白楊蕭條,暮鴉聲聲,怕孤魂歸路迢迢。
逝去了,歡樂的好夢,不能隨墓草而復生,明朝此日,誰知天涯何處寄此身?嘆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飲,拼一醉燒熄此心頭余情。
我愛,這一杯苦酒細細斟,邀殘月與孤星和淚共飲,不管黃昏,不論夜深,醉臥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象牙戒指
現代女作家廬隱是石評梅生前好友,她對高石之間的戀愛始末頗為熟知,曾以高石戀情為素材寫成中篇小說《象牙戒指》。在廬隱筆下,那個其色慘白、其質堅硬的象牙戒指成了高石愛情悲劇的象征。
高君宇(1896-1925)是山西靜樂人,1916年考入北京大學。和同時代的絕大多數知識青年一樣,他是個富于愛國熱忱的理想主義者。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他表現得相當活躍,被推為北大學生會代表,曾和許德珩等幾位青年帶頭沖入趙家樓曹汝霖住宅,在中國現代史上留下了“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的史話。
高君宇是中共早期的創始人之一,但他生前也同時加入國民黨,1924年以后兼任國父孫中山先生的秘書,直到去世前夕。該年10月,廣州發生“商團叛亂”,他率領“工團軍”參與平叛,掩護中山先生和夫人宋慶齡安全脫險。事后他把一個子彈殼兒連同一枚象牙戒指一起寄給遠在北京的石評梅留念。
值得一提的是,高君宇還曾為中共已故總理周恩來作伐,促成了他和鄧穎超的結合。1925年1月,高、周在上海相識,兩個年輕人一見如故,在黃埔江畔傾心長談,互相吐露了心中的愛情隱秘。不滿27歲的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周恩來那時正暗戀著天津達仁女校的教師鄧穎超,然而關山阻隔、款曲難通,再加上周恩來還有幾分害羞,所以一直未能向心愛的姑娘表白心跡。高君宇欣然負起了為他們傳書遞簡的使命,在返京探望石評梅的途中特意在天津下車,看望了鄧穎超,并把周恩來的求愛信轉給了她。就這樣,高君宇做了周恩來和鄧穎超之間的“紅娘”。他恐怕做夢都沒想到他成就的是未來共和國開國總理的一世姻緣。
然而高君宇自己在愛情上卻并不如意,他在擺脫了舊式婚姻的束縛之后,全心全意地愛著北京師大附中女子部主任、體育兼國文教員石評梅女士??墒浅鯌偈艽熘髮矍閼阎鴤春鸵蓱]的女詩人卻抱定了獨身主義的宗旨,固守著“冰雪友誼”的藩籬,不肯和他言婚嫁。高君宇因之十分痛苦,然而他在給石評梅的信中卻這樣寫道:“你的所愿,我愿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愿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請相信,我是可以移一切心與力專注于我所企望的事業的......”全然是一副俠骨柔腸!為了表明自己對石評梅的尊重和理解,也為了表明自己對愛情的忠貞不二的態度,1924年10月遠在廣州的高君宇特意買了兩枚象牙戒指,一枚寄給北京的石評梅,另一枚戴在自己手上----他是以象牙戒指的潔白堅固來象征他倆之間的冰雪友誼的。兩個人最終戴著各自的那枚象牙戒指離開了人世。
傷心的紅葉
石評梅(1902-1928)是高君宇的同鄉,山西平定人。1920年抱著“以健康之精神,做偉大之事業”的志向,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體育科,在北京石駙馬大街(今更名為新文化街)“紅樓”度過了三年詩意浪漫的學生生活。
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石評梅在學生時代就開始發表新詩和新劇劇本。1923年畢業后,她一面在北京師大附中執教,一面和好友陸晶清主編《婦女周刊》、《薔薇周刊》,從事文學創作活動兼倡導婦女解放運動。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創作了相當數量的詩歌、小說、散文、游記和話劇等作品,死后由友人編入《濤語》和《偶然草》兩個詩文集中。
石評梅和高君宇是在1921年的一次同鄉會上相識的。高君宇碰巧還是石評梅父親石鼎丞的學生,石評梅多次聽父親夸獎過這個學生。對高君宇而言,評梅那時已是北京詩壇上頗有聲名的女詩人了。所以兩個人初見之后都以“識荊”為喜,從此書信往來頻繁,友情日深。
1924年11月,高君宇從廣州護送孫中山先生北上,和張作霖、段祺瑞等把持的北洋政府會商國是。由于長期南北奔波、出生入死,終于積勞成疾,1925年3月,高君宇因急性盲腸炎發作而病逝于協和醫院,終年不滿30歲。
石評梅在檢點死者遺物時發現了一片早已干枯的紅葉,上面墨汁依舊,正面寫著兩句詩:
滿山紅葉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這是1923年高君宇從西山碧云寺寄給石評梅的愛情信物。評梅在收到后當即就在紅葉的背面題寫道:“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結果,她又把紅葉寄還了高君宇。睹物思人,評梅傷心欲絕,她意識到自己乖僻執拗的獨身主義主張鑄成終身大錯,在愛情上一誤再誤,錯過了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評梅痛悔不已,決心在高君宇死后用悼亡孤苦的眼淚來償付自己所欠下的相思情債。她把高君宇安葬在陶然亭畔,此后果然每個星期日都到他的墳頭哭祭。

石評梅在高君宇墓前留影
高君宇的死似乎使石評梅的心理和和性格發生了變化,她在一篇題為《緘情寄往黃泉》的文章里寫道:“我已不是從前嗚咽哀號、頹傷消沉的我;我是沉悶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間的哀痛,而努力去尋求生命的真確的戰士?!比欢€未等這種變化產生任何積極的作用,她的生命令人痛惜地猝然中止了。一個天才的女詩人就這樣在泣血哀吟中走完短短的一生,死時年僅26歲!

詩人石評梅
并葬荒丘
“生前未能相依共處,愿死后得并葬荒丘”,這是石評梅在高君宇死后經常對友人表明心跡的一句話。
1928年9月,石評梅由于長期悲傷過度,損害了健康,在高君宇死后約三年后竟也淚盡而亡。她的生前好友黃廬隱、陸晶清遵照她的遺愿把她安葬在陶然亭畔高君宇的墓旁。一對有情人,生未成婚,死而并葬,在當時已是人們傳誦的佳話。陶然亭因之而變得更加知名了。
高石之墓
周恩來和鄧穎超夫婦對高君宇成全他們夫婦的功德一直念念不忘,對高君宇和石評梅的愛情悲劇也深表惋惜,他倆曾幾度到陶然亭憑吊“高石之墓”。1965年,周恩來在審批北京城市規劃總圖時,特別強調要保存“高石之墓”,他說:“革命與戀愛沒有矛盾,留著它對青年人也有教育意義?!薄拔母铩逼陂g,“高石之墓”遭到破壞,當時已身染重病的周恩來聞訊后十分痛心,立即委托鄧穎超妥善照管。在鄧穎超的關照下,兩塊漢白玉石的高石墓碑被移至“首都博物館”保存,高君宇的遺骨火化后也被安放在北京市郊的八寶山革命公墓,石評梅的遺骨也得到妥善移置。
1984年,“高石之墓”又重新屹立在陶然亭畔,在許多青年人的心目中,它們是純潔愛情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