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和十多個我這一生中熟知并關心的人度過了兩個半小時:他們正是邁克爾·艾普特的代表作《人生七年》系列中的主人公。這是一部系列紀錄片,始于1964年。但影片的初衷是制作一部講訴來自不同經濟背景的英國七歲孩童不同生活的紀錄片,里面有來自工人階層的女學生,其最大的夢想是成為沃爾沃斯百貨的職員;有就讀預備學校的富家子弟,他讀的是金融時報,說起將來會被劍橋大學錄取時神態自若;還有來自利物浦郊區的小男孩,他十分有趣,渴望成為宇航員,但如果當不了宇航員,就做公交車司機。那時的艾普特才二十出頭,在影片中只是負責調查工作。然而在他腦海中卻出現了一個絕妙的想法,那就是,七年后,再來訪問這群人。從那以后,每隔七年,他都會回來記錄這群人的生活。最新一期,即《人生七年》第八季已于去年在英國電視上播出,目前該片正在I.F.C中心上映。 我已經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看這部紀錄片的,或許是在1977年,當時我十歲,英國電視里播出的是第三季。從那時起,我就一集不落。其中一些(包括早先的兩集)我反復看了二三遍,以至于里面的某些話和場景深深的映在我腦海中,宛如那些耳熟能詳的詩句或是鐘愛的小說里的段落。例如,七歲的鮑爾滿臉愁容,是一所看上去陰深深的慈善學校的寄宿生。被問到以后想不想結婚時,他的回答是那么的悲哀。從此這一答案成為我家中關于家庭關系悲喜劇嘗試的簡略表達方式。21歲的托尼出生工人階層,本來可能成為詩人,最后選擇了開出租車。他對艾普特說道:“我懂的,無非就是狗、價錢、女生、知識、公路、街道、廣場、爸爸媽媽、還有愛。我只懂這些,也只想懂這些。”這席話聽上去一點也沒有大詩人濟慈的感覺,但在某種意義上,又富有哲理。 我和片中人物的年齡差距曾經非常大,但現在已經減小了。對我來說56歲已經不是那么的遙不可及。但是一直以來我都把片中的那些人看做是一個具有警示作用的先遣組,好比是兄長或是姐姐,無論是在先前的青春期、成年之初、以及現在漫長而又狹窄的中年時期,他們永遠都是先行一步。如今,身為七歲孩童的母親,我是從我兒子捉摸不定的未來的角度來欣賞這部系列紀錄片,滿懷希望他能享受到我所寄予他的成長快樂,這些快樂,有的時候很明顯,對片中的人物來說是缺失的。 這部系列紀錄片拍攝之初是有政治目的的。該片援引了耶穌會格言,“孩子七歲后就是一個大人了”,言下之意就是說片中這些人的將來是由其出生的階級決定的。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一論斷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對于那些出生于社會和教育精英層的孩子們來說。預備學校里的約翰后來成為高級律師,他的同學安德魯也做了初級律師。(和他們來自同一所學校的另一個孩子 - 查爾斯在第三季中表現出對現狀的諸多不滿,之后他退出了該片的拍攝。但最終他也開始拍攝紀錄片。觀眾中可能不止我一個人會幻想他會拍攝什么類型的紀錄片。如果他愿意的話,拍一部關于他參與艾普特試驗的片子也未嘗不可。) 來自工人階級和中產階級的孩子們的未來就不是那么好預測了。小時候認為自己將來要在沃爾沃斯上班的琳恩,最后成為兒童圖書管理員。她的同學蘇,盡管沒有讀過大學,甚至都沒有上過文法學校,卻成為一名大學行政人員。看完最開始的兩季后,誰都料想不到擁有超凡魅力的尼爾,曾幻想成為宇航員的他,在21歲時患上慢性心理健康問題;28歲時,成了一名流浪者。當然大家也絕不會想到,在接下來的幾十年時間里,他滿懷尊嚴、充滿深情的重新構建了自己的人生。尼爾的疾病對他本人來說是一大挑戰,但對艾普特來說卻是一份難得的禮物。它表明這部紀錄片當初過于簡單的社會政治假設存在種種局限性,同時也通過揭示普通民眾在極其紛繁復雜的環境下逐步發展成熟,從而強調該片真正取得的成就。那個晚上我們看完電影離開影院時,我丈夫這樣說道,這部系列紀錄片開始的時候有點左拉的風格,但半個世紀過后,又讓人感受到了普魯斯特的神韻。
隨著年齡的增長,艾普特片中的人物不像以前那樣樂意受其擺布。艾普特好比是寫實小說作家,其筆下創作的人物對故事的發展有了自己的要求。所以他只得放棄對這部紀錄片的幻想,轉而關注其中人物的真實命運。在第五季中,約翰的身份得以公開,他是保加利亞第一位首相的后裔,并與這個飽受磨難的國家有著牢固的聯系。在第八季里,約翰本人說道,自己九歲喪父,由在工作的單身母親撫養長大,后來獲得獎學金進入了牛津大學讀書。這些事實雖無法改變他當年獵狐給人們留下的印象,但是,對于他全盤接受英國擁有土地的貴族的各種行事做派,人們需要對此有一種更為細致的解讀。值得肯定的是,艾普特將片中人物對該片的假設提出質疑、甚至是對其本身所存的偏見提出質問的畫面也呈現了出來。其中最令人興奮的一幕出現在第七季,在倫敦東區長大的杰姬此時帶著三個孩子失業在家。她憤怒的指責艾普特在過去的幾十年時間里一直低估了她。艾普特含蓄的謙卑雖然來得很晚,但最終還是證明杰姬說的沒錯。 艾普特本人親口承認該片所有人物中他最認同的是尼克。這位早熟的農家子弟考取了牛津大學,后來懷揣著推動核子物理發展的夢想移民到了美國,最后放棄研究,成為大學教授。艾普特后來也離開英國到好萊塢發展。而且和尼克一樣,他結婚,后離婚,又再婚。尼克天資聰穎、抱負遠大、勤于思考,他的故事其實就是理想未盡、開始認識到人類的能力有限的故事。雖然他看上去對其從事的工作以及第二段婚姻很滿意 - 至少沒有表示不滿,但是他并沒有實現最初的理想。我很好奇,艾普特本人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尼克身上的那種力不從心,雖然說他除了制作《人生七年》這一優秀系列紀錄片之外,還拍攝了很多影片,這些影片有的大受歡迎、有的技術精湛,但也有些乏善可陳。在第八季中,尼克表達了在自己選擇了背井離鄉后所經歷的那種失落感:遠離那片熱愛的出生地;日后重返故地,探望身體每況愈下的年邁的雙親,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在這點上上,我覺得自己和尼克是感同身受的,因為我也是來自英國鄉村,進入牛津讀書,然后來到美國。 在最后一季里,尼克總結了艾普特的偉大成就。他說,在屏幕上看到的那個自己,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改變、成長,其實并不是他本人。他的故事,和千千萬萬普通人的故事一樣,太廣泛,僅靠七年一次、時長20分鐘的一段影像是無法說清的。但是,尼克承認,這是“某人”的肖像,“是所有人的肖像。它講述著人是如何發生變化的。”尼克說的沒錯。這部系列片不僅僅是20世紀六十年代初從他們的教室里挑出的那些孩子的命運,也是我們的命運。結果證明,艾普特的成就,和這個項目最初的主旨已大相徑庭。與其說該片揭露了外部社會力量對人的壓力,倒不如說它體現了影片參與者和制作者的共鳴和同情的內在緩慢發展。同時觀看該片的觀眾也需要越來越多的這種同情心。觀看這部影片并不輕松。影片強調在我們觀看艾普特和他的演員們成長的時候,在我們跟隨他們的時候,應懷有一顆深切關懷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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