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小說越寫越好的作家必然是個自虐狂原文地址:對話:能把小說越寫越好的作家必然是個自虐狂作者:徐則臣 ——與徐則臣對話 徐則臣 李尚財(下面簡稱李):上次對話的最后一個問題,問的是你到韓國訪問的感想,這次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到美國訪問的感想。一個多月不算短,這是一次什么樣的活動,能否介紹一下?在另外一個語境下看文學,對國內的文學狀態和自己的創作有沒有什么新的看法? 徐則臣(下面簡稱徐):去美國克瑞頓大學做駐校作家??巳痤D在美國中部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個非常漂亮的城市奧馬哈,說奧馬哈很多人都沒概念,提到巴菲特可能就清晰一點了,股神巴菲特就住在奧馬哈,我住的地方和他家隔幾條街,和朋友開車經常經過他家房子??巳痤D大學的本科教育在全美都很有名,據說被稱為“中部的哈佛”。這大學的亞洲世界中心有個作家藝術家駐校項目,每年在亞洲范圍內挑選一到兩名作家和藝術家到來做駐校交流,有點像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中心。除了必要的交流活動,比如和作家、學生交流和參加一些活動外,時間自由支配,可以看書、寫作、旅游。我住在亞洲中心的教授家里,一來方便,二來可以更好地深入美國生活的細節,便于交流和討論。在不同語境下討論文學、中國和世界,會有前所未有的角度,也總有很多新的想法被激發出來,我從和他們的交流中獲益良多。非常感謝他們。除了中國的問題,聊得最多的當然就是文學,我很想知道中國文學在美國的接受情況。似乎不容樂觀,在奧馬哈的一些書店里很難看到幾本當代作家的翻譯作品,大學的圖書館里也極少,很多大學生對中國文學的認知還停留在李白、杜甫階段,如果不是專業搞中國文學,知道曹雪芹的已經相當不錯了。而你看我們的書店里,美國文學一擺幾個書架。只要和文學沾點邊的,隨口都能說出幾個美國當代的作家;我和美國作家交流,他們對中國當代文學知之甚少。知道哈金,因為哈金是在美國,用英語寫作。而歐洲的作家在美國的書店里就很多,翻譯基本上同步。我就很納悶,跟朋友討論,原因究竟在哪,是翻譯輸出不夠,還是中國作家人家不太接受,或者美國人內心里存著文學的傲慢?都有。翻譯輸出我們做得不好,他們的確也有傲慢與偏見,更重要的也許是,對中國文學的接受上有問題。一是東西方文化上的差異,他們很難理解我們的林妹妹既然愛寶哥哥,為什么不直接沖上去說我愛你,或者托人遞個紙條啥的,而要整天哭哭啼啼最后把自己折騰死拉倒。這個曲曲折折的心理邏輯他們的直腸子理解不了。另外,跟我們作品中的價值觀也有關系,在很多美國人看來,我們的文學作品中提供的可以世界通約的那部分價值觀不多,這個有點像德國人顧彬批評中國當代文學的論調。也許我們在某些時候的確是舍本逐末,在面對世界閱讀時,把提供新奇的文化、民族、生活景觀當成了文學的根本,忽略了對更深重的、更本質的民族自我的挖掘和呈現。我們一直說,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句話沒錯,但是,很多作家顯然把“民族的”理解成表面的“文化和生活奇觀”了;此外,忽略這句話中暗含的一個意思,“是民族的也應該是世界的”,如果缺少這個前提,也就是說不能提供全人類通約的價值認同,那么這個論斷就不可能成立,相反要南轅北轍:越是民族的就越不是世界的。在這個意義上反思我們的文學和我的寫作,你可以發現很多問題,比如對現實的思考和關注,對題材的處理,作家的藝術追求,敘述方式,等等。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清楚,毫無疑問的是,這次交流給我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思考和尋找的契機。 李:比起前幾年在各大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的數量,你今年以來發表的東西明顯少了,是庫存的子彈打光了呢,還是謀劃著新的一輪攻略?你現在手頭上還寫著什么樣的作品,什么時候能夠出手? 徐:前幾年發表的東西大多是存貨。在04年之前我發表小說的機會很少,沒人要,而這個時候已經寫了六七年了,一年寫一點幾年下來也積了一堆。一旦發表順利一點,嘩啦啦清倉大甩賣,搞得別人都認為我整天不睡覺地寫,寫到手指頭抽筋。清完了倉,現在大概才是我比較真實的寫作狀況。大概有一年左右沒怎么寫中短篇了,有很多想法,非虛構的東西寫了一點。另外就是一個長篇,斷斷續續地寫了快一年了,還在改。和花街、運河有關,一群正在跨進青年門檻的年輕人,他們正在考慮如何在這個世界上自處和確認自己。年底應該能夠改完。 李:想起當年讀你的“花街”系列小說,我至今不會忘記那種美好的閱讀感受。在我的經歷中,這是一段美好的閱讀時光。然而,即便那么喜歡,如今我還是感到讀“花街”的那種印象逐漸遠去,雖然你說花街在你筆下越來越長,你要將它建造成一個世界,并且的確在近兩年一些小說中例如《人間煙火》、《夜歌》中也還是以“花街”為背景,但總的感覺那種重心遠去了,我有一種悵然若夢的感覺。當然,這是作為一個讀者的印象,在你那里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 徐:我的小說里,有人喜歡花街系列,有人喜歡北京系列,不管大家對哪個系列有所褒貶,我依然會不管不顧地寫下去。這是沒辦法的事,寫作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人的事,我必須把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充分地表達出來,把它們放在花街或者北京。我不是很清楚你所說的“重心遠去”和“悵然若夢”是一個什么感覺,大概是覺得這系列小說的閱讀快感少了,或者是沖擊力不夠了?或者,這個系列提供的經驗和想法不能讓你心動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能保證的只有兩條:一,修辭立其誠;二,盡力唯陳言務去。在我有限的能力范圍內,盡力讓寫作在藝術的尺度中達到最大值,在藝術的意義上一意孤行。和你的感覺有點不同,花街系列在我的寫作感覺里,它的可能的深入、寬闊和厚重讓我對它的描述充滿信心和激情。 李:在“花街”與“北京”題材的小說中,你覺得哪一條戰線可能會拉得比較長,哪一道風景更讓你向往與流連?你說過鄉土文學題材在國內已經極為成熟,城市文學卻才剛剛起步,勢必成為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大方向。結合兩者,能否談談你的想法? 徐:鄉土文學這一脈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已經非常成熟,鑒于中國多少年來身處于龐大的鄉土社會,在鄉言鄉,鄉土文學不發達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們的文學有著巨大的現實主義傳統,這也是鄉土文學盛行的理論和意識形態的保障。國內最重量級的作家寫的都是鄉土,最重量級的作品基本上也都是鄉土文學,這個自五四魯迅他們的“鄉土”以降的深厚傳統讓我們從事鄉土寫作更加容易,進入文學和社會的路徑也更快捷更有效。而城市文學不行,面對城市我們傳統的那套處理鄉土的經驗統統失效,如何有效地進入光怪陸離的都市生活成了作家們十分焦慮的問題。很多出身鄉土的作家在城市里待了半輩子依然寫不好城市,找不到感覺,寫出來也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我聽到很多關于寫鄉土的作家朋友抱怨,為什么一寫城市文字就沒了詩意呢。的確如此,城市給人的感覺是拒絕詩意的,而鄉土在我們的文學傳統里與生俱來就有詩意,不管是田園牧歌還是苦難敘事,你很容易挖掘出文學必要具備的“詩意”來。所以我們的現狀就是,生在城市卻寫不好城市。 但寫不好也得寫,我說城市文學必將成為中國文學未來的方向,是因為,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加劇,隨著全球化的發展,鄉土社會抵擋不了式微和逐漸消失的命運,城市生活將規模越來越大地矗立在我們面前,你避不開也躲不掉,它會成為生活和寫作中越來越巨大、乃至唯一的現實,就像多少年前鄉土成為我們幾乎唯一的現實一樣。 我寫花街也寫北京,哪個題材我都很感興趣——之所以一直在寫就是因為我有持之以恒的興趣。以后我的思考可能會偏于城市這一塊,但寫作依然會跟著題材和興趣走,哪個興奮點成熟了就寫哪個。其實你若是留心,會發現我常把這兩塊擰在一塊寫,人物和故事從花街出發,去往城市,我希望我能寫好從鄉土到城市去的半道上的人和事,即非純粹的鄉土,也非純粹的城市,這部分人和事才是我和我們的真正的現實。 李:其實,你還有一類題材屬于“校園”的路子,并且也有了一些作品,最早大約可以從《春暖花開》、《把自己藏起來》、《南京,南京》開始算起吧,后來有了《沿著鐵路向前走》、《作為行為藝術家的愛情生活》,以及打上擦邊球的《啊,北京》、《三人行》等,這就讓人感到,在這一題材領域上你也非常有潛力,以后有沒有可能將其寫寬寫大? 徐:這些都是擦邊球,校園作個背景而已,都沒有直面。我在學校待了二十多年,從小學到本科到研究生,其間還在大學教了兩年書,但我很少寫校園。原因很簡單,覺得距離不夠,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也可能是切入的眼光一直有問題,或者是關注的問題還不成熟,反正是下不了手。剛出版的長篇《夜火車》是直面大學校園的第一部小說,我總算找到了一個關鍵詞:知識分子。聽起來很可笑,寫大學校園你不寫知識分子寫什么?但這些年我的確就沒有清晰地意識到。或者說,我意識到但沒能像現在這么明確,看知識分子還可以有這么一個角度。在這部長篇里,你會發現年輕的知識分子的可能處境之一種是什么樣子。這些正值青春好年華的理想主義者,他們并不一定會過上我們想象中的“好日子”,他們可能或者必然飽受體制和權威的壓抑,同時,因為理想主義,必將領受自我精神困境的折磨,那么,這個理想主義如何堅持,理想主義者的出路在哪里,這是我的興趣所在。高校題材的小說以后一定還會寫,前提必須是我有了新的想法,否則吃別人和自己的剩飯那就沒什么意思了。 李:你的很多小說,在風景描寫上都非常出色,像《最后一個獵人》、《養蜂場旅館》、《我們的老?!贰ⅰ段鲝B》等小說,或者寫鄉村的風情、水和人,或者寫的山城的鐵路、養蜂場和人,或者寫海邊的小鎮、夏天和人,抑或寫北京的冬天、老柳樹和人,這些小說中的風景都非常美。你對小說的風景問題怎么看,以后還可能往哪邊寫? 徐:我喜歡風景,也喜歡有風景的小說,有風景的地方怡人,有風景的小說豐潤。我生在農村,睜開眼就能看到自然風景,那種人撤出來后的絕對的風景,當你面對只是風景的風景時,你才可能去認真考慮人與自然、人與環境的關系。那些闊大的風景,比如草原、沙漠、群山,或者在飛機上往下俯瞰,你可能說不清楚,但隱隱會感覺到形而上的意味。形象的東西大到一定程度,抽象就出來了。從技術上說,小說中出現風景既可以經營氛圍,也可以調節敘述的節奏,讓小說豐滿放松,更加人性化。我的小說里基本上都要有風景,我受不了小說只在幾個人之間干巴巴地走來走去。除了那種遼闊的、大得如形而上學的,我也喜歡很多偏僻、險怪的風景,有歷史感,原生態,蒼茫、色調偏暗,能讓心往下沉的那一類,我把它稱作是“悲觀主義的場景”。以后會寫什么樣的風景真不好說,只要見到了,感覺很好,能讓我看到一些意味,就可能進入我的小說。 李:你小說中的人物職業特別多,有的跨度還挺大,比如《紙馬》中的主人公是為死人搖紙馬的,《啊,北京》的主人公是假證販子,《作為行為藝術家的愛情生活》中的胡扯是行為藝術家,《長途》中的主人公是長途司機,等等,將其中兩篇小說放到一起對比,真的很難相信這兩篇小說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似乎哪種職業偏你就往哪里寫,這不算本事,本事的是你能夠將這一職業的人及其特性寫得那么生動逼真。這就不禁讓我感慨,你哪來的那么多“生活”呢,一個人又怎么可能擁有那么遼闊豐富而有深度的體驗呢? 徐:我寫辦假證時,已經對假證這個行業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我想知道從業者的生活細節,以便寫起來心里更有底,就問一個操此業的朋友。他的一句話讓我踏實了,他說:生活中我和你一樣。也就是說,除了職業習慣,生活中大家都是正常人,沒必要另眼相看。你只要從一個“人”的基本感情和心理去理解另外一個人,大抵不會錯到哪里去。這是人。關于職業,那你就必須去深入了解,你得知道這事怎么干,基本的操作和極為特殊的處理方式是什么。長途司機我也比較清楚,我小時候的偉大理想之一就是當個卡車司機,多少年了,相關的信息和故事我一直留心,《長途》中的很多故事就是聽來的和看來的,為寫這個小說我積累了很多素材。有些專業知識我特地找了朋友咨詢。誰也沒能力理解整個世界,但你可以盡量去理解這個世界。了解足夠多了,你可以換位思考,就是所謂的“同化”,你要讓自己盡可能地成為他;做得好,你就是他。“同化”不是坐在那里空想,而是要做足夠的案頭工作,查相關資料,去咨詢和實地訪問。我們不能過分夸大想像力的作用,寫作不僅僅是虛構,光靠兩眼望天地瞎想不行,它里面還有個科學精神的問題。很多作品里遍地硬傷未必就是想像力不濟,而是作家太懶,托馬斯·品欽寫一部小說要成年累月地坐在資料堆里。手頭的一個小說里寫到中醫和針灸,我對這塊算是有點了解,我爸就是醫生,如果憑記憶、經驗和想像力硬寫,大概也能敷衍過去,但我不放心,還是買了專業針灸書籍來看,邊看邊冒冷汗,若是不下這點死功夫,沒準就丟人丟大了。 李:也正是這么多不同題材,不同職業的人物,不同寫作手法的小說,構建了你作為一名作家的寬闊和復雜性,加上你的年輕,我們更加覺得你復雜。“寬闊復雜”其實是你形容一些作家時說的話,你眼中的“寬闊復雜”是怎樣的一種景象,什么樣的作家和作品算“寬闊復雜”? 徐:包容性大,視野開闊,思想深邃,糾纏在敘述中縱橫捭闔,摧枯拉朽,小說內部有著磅礴的張力,不乏粗厲和野蠻,是地形復雜的山脈,而不是一座峰,更不是造型曲折精致的盆景。有些作家和作品我以為就是這種類型:菲利普·羅斯的《人性的污穢》、《美國牧歌》等,拉什迪的《午夜之子》、《撒旦的詩篇》等,其實這兩個作家的絕大多數作品都是寬闊復雜的;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狗年月》等;??思{和奈保爾的小說,托馬斯·品欽和唐·德里羅的一些小說。等等。這可能和閱讀趣味的轉變有關系,過去很喜歡精致的小說,現在越來越不喜歡太精致的小說,長篇如果過于精致,勁兒就小了。 李:從你的小說中可以看出,你的故事編得特別有耐心,每一個部位都能感覺到你的用心所在,正是因為你的“用心”,所以我們一下就相信它的存在是有道理的??v觀你的小說,幾乎沒有一個是草草收尾的,都有足夠的力量貫穿到底。你對小說的故事有什么樣的看法? 徐:在小說里我重視故事,因為故事是小說的載體,也是小說的是為小說而不是散文和詩歌的根本。既然是小說需要的,一個寫小說的,你就沒有理由不去好好經營它,就像一個作家沒有理由寫一手爛文字一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是職業道德。耐心,沈從文先生叫“耐煩”,這是寫作必需的。虛構是無中生有,要把“無”變成“有”,你就得充分考慮它的邏輯、細節、可信度和可靠性,讓它有效、成立,讓它經得起相應的邏輯和現實的推敲和印證,浮皮潦草肯定是不行的。書法里講筆到、意到、力到,也是這個意思,筆筆落實,字字落實,句句落實,這樣作品才不會“飄”起來。02年春節,我在家里寫小說,突然心生狂喜,覺得自己有進步了,因為照之前的感覺,小說這一天本該結束,但到了最終只寫到一半,快不了,我受制于手頭的故事節奏,受制于細節的密度和速度,不結結實實一步步走都不行。我突然就踏實了,知道接下來寫作只是個時間問題,我對它有信心——故事在按照自己該有的樣子自行生長。 李:你的小說很多細節閃閃發光,很有新意并精確。你好像也說過,對自己的小說細節還是比較滿意的。你還說過,小說細節一定不要人家一看就能想得到的那種,比如“腸子也悔青了”,人人都知道這一句,要是將它寫成“腸子也悔藍了”,不也是同樣說明很后悔嗎,可是效果就很不一樣了。你的小說細節,都是用這樣的思維推出來的嗎? 徐:青和藍只是隨便舉個例子,當不得真。我對小說細節的確很在意。我們的文學,包括我自己的寫作,面臨著一個問題,大的問題解決不了,小的問題又解決不好。解決大問題的能力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獲得的,你得認,然后努力;但小的問題我們有什么理由解決不好呢?算起來每一個成熟的作家都寫了十年二十年了,但是看看我們的小說吧,小說的基本面能解決好的有幾篇?你在多少小說中能看見讓你眼睛一亮進而心動的細節?一篇小說里又能發現幾個這樣的細節?我們的平庸和懈怠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我對小說細節的要求比較苛刻,這并非說我的細節有多好,而是說,我在不斷地提醒自己:如果大處做不好,起碼在我在小處要上心,盡力陳言務去。這是基本的職業道德。陳言務去并不容易,你得不懈地與常規思維、常規經驗和常規想像做斗爭,如果你不跟自己較勁,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大路貨。 李:你的作品已成為當下小說的一個景觀。因此,我想今天我不問你寫特質的形成,改天也會有人問。況且我十分感興趣,就是說你為什么能寫出這樣的小說?你曾說過今天小說里的敘述風格,在高中的日記中能見到一些原形,可見這與你個人的審美旨趣有關。你覺得有哪些比較具體的影響形成了你今天的寫作風格? 徐:高中時寫過很多日記,因為神經衰弱,孤獨內向,腦子里整天有些奇怪的想法和幻象又不能與人說,大家都忙看書沒人理你,也沒人能夠理解,我就把這些古怪陰郁的東西寫進日記。那時候我是個敏感甚至多愁善感的人,你可以想像我的性格里必定有些憂郁、晦暗、黏稠、蒼茫的東西在,進而出現在作品里,也逃不掉這樣的底色。我的成長和閱讀卻又是極其矛盾的,小時候很快樂,生活在鄉村,到野地里玩,放牛,自由自在,是個乖孩子,家里人很疼我,成績好老師也喜歡,用現在的話說,有個陽光的童年和少年;但閱讀的資源貧乏,讀得最多的課外書是祖父訂閱的《中國老年》和《半月談》兩種雜志,我父親又經常強迫我背誦一些古詩文,這些讀物和年齡極不相稱;閱讀和生活一樣塑造人,我的性格里不得不早早出現蒼老、早熟、理性等因子,這在我現在的小說里體現得很明顯。經歷、性格、疾病、閱讀,這些因素共同造成我現在的趣味,我喜歡蒼茫沉郁、開闊復雜、既悲觀又強烈地理想主義的東西,我的寫作也自然地在這個方向上發展。當然我也不可能不有所逆反和抗爭,陽光的那一面你壓抑不住,加上我從小就喜歡錢鐘書,所以一直也有另一路的風格:幽默。寫花街和鄉村,風格多是前者;寫城市,多是幽默,我最大限度地使用口語,力求準確、簡潔,一針見血。 李:對于有才華的人,很多人都會附加“靈氣”來形容,讀你的作品,我能夠看到很多地方靈光閃閃,比如《西夏》中你描寫姑娘西夏的眼睛“柳樹洞里有什么東西在一閃一閃”,《最后一個獵人》中描寫一只鳥“那鳥不怕船聲和水響,怕杜老槍怪異的歌聲,在我手掌心里亂跳,要不是我在它腿上系了一根線,翅膀壞了它也會飛走的”,以及《我們的老海》中描寫偷情女人的細節“海生剛進衛生間,小魚就湊過來,抱著我的頭,把我的額頭放到她平坦的小腹上”等等,這樣的細節在你的小說中比比皆是。你怎么看待“靈氣”這種東西,“靈氣”在你的眼中是怎么樣的? 徐:“靈氣”在我看來就是感覺好,對一個東西,比如細節、語言,直覺上一下子就有了,而且能簡潔準確地描述出來。因為準確、形象,你就能在敘述中不斷有所會心,步步蓮花,覺得這家伙總能撓到你癢處,小說就顯得靈動而不呆板。但有時候“靈氣”也會淪為扎眼的小聰明,讓你滿足于小精致和小賣弄,格局和氣勢就小了。有一次我老師跟我說,好的小說要寫到沒靈氣才行。我當時一驚,我盡管已經很警惕所謂的“靈氣”,但這個論斷還是驚心動魄。我老師以《戰爭與和平》作比,如果你能在這小說里找到那些閃閃發光的小靈氣,它就不可能成為《戰爭與和平》。我恍然大悟。對一部長篇小說來說,它的蒼茫、雄渾、開闊和復雜,它的巨大和縱橫捭闔是排斥小掛件和小擺設的,你在泰山上沒事就放兩顆鉆石,不僅破壞了泰山也糟蹋了你自己,在泰山上你該做的是壘巨石而不是鑲鉆石。所以,靈氣這東西也得一分為二看。 李:你說從二十四歲起,才開始真正明白小說是怎么一回事。那個時候起,你有沒有立一個宏大的文學愿望,你覺得今天已經“實現”的部分,與你原本打算在這個年齡要實現的文學版圖有差距嗎? 徐:二十四歲之前我對文學就有一個宏大的愿望,年輕,無知者無畏,總覺得給我根足夠長的杠桿,我也能把地球撬起來,覺得來日方長一切皆有可能。那時候的愿望很抽象,流于口號和大字報,現在過了三十,對文學的理解和抱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謂愿望和理想,本身就包含了難以實現的意思在里頭。如果非要刻板地去比較,一定是有差距,最讓我不安的差距是,我沒能在而立之前寫出一部讓自己心安的小說。 李:你說過“上坡路是一步也難于上青天,下坡路卻嘩嘩地走得很快活”,的確,一個人的體力和腦力都是有其局限性的。在你的寫作歷程中,你是否常常有挑戰極限的那種體驗? 徐:前面有那么多經典作家和作品,標高已經樹在那里了,只要沒超越他們,就算不上什么挑戰極限。對一個寫作多年和充分了解文學史的人來說,不會輕言“極限”,我們距“極限”還很遠,談這個詞很奢侈。當然,從自我的縱向的寫作經歷看,我還是熱衷于不斷地給自己設置難度和障礙。如果你把個人的不斷上升的難度和障礙看作是一次次的極限,那我還能理解。這個意義上的極限你必須不斷挑戰,像自虐狂一樣,否則你無法開拓和深入你的寫作。一個能把小說越寫越好的作家必然是個自虐狂。 李:雖然,我能夠在你前期的一些作品里看到你過去的一些生活底版,但是畢竟是小說,真實面目比較模糊。能否紹介一下你上北大之前的生活及寫作情況?那時候你怎么思考自己的人生走向呢? 徐:進北大時我二十四歲,十九歲開始正兒八經學寫小說,那時候念大二。然后到南京念大三大四,一直沒有間斷過寫作,斷斷續續發表了幾個小說,但進步甚小,畢業后回到一個小城市教書,成為教美學和寫作的大學老師。可以交流文學的人極少,對當下文學的所有了解來自閱讀,當時不覺得,現在想來還是孤軍奮戰,有盲目的、抽象的希望,但總覺得使不上勁兒。除了偶爾間歇性的自我懷疑,我對自己的寫作還是挺有信心的。小地方有它的落后和閉塞,但也有小地方才會有的安寧和沉靜,在教書的那兩年里我埋頭寫,對小說的基本面作了針對性訓練,比如語言、結構、細節、編故事的方法等。在那種地方你不會浮躁,我有足夠的耐心訓練自己,發表對我來說不重要。小說以自由來稿的方式寄出去,石沉大海我很真誠地認為是自己寫得不好,繼續琢磨繼續寫。這段時間留下了很多廢稿,現在看來這寂寞值,我給自己打下了很好的基本功。到北大以后,寫作上慢慢有了點進步和影響,固然得益于我老師的言傳身教,得益于視野的擴大和思考的深入,更得益于之前扎實的基本功。和很多迅速成名的作家比,我扎馬步的時間可能比較長。教書時我是有一些文學上的長遠規劃,但因為缺少現實的支持,還是失之縹緲,那時候發表對我都是個大問題。我考北大,是因為我向往這所大學,想到大一點的地方看看,想離開原來的地方,我覺得憋得慌,很多年里,直到現在,我內心里都有頑固的出走欲望,我希望能夠滿世界地跑。在路上的感覺一直折磨著我。至于人生走向,只要我在走,我就覺得很有奔頭。 李:回顧自己的寫作歷程,你覺得沒有沒哪一段時間特別值得你留戀,這段時間寫出了哪些作品?現在工作了,與文學相關的活動可能多了起來,是不是很難再有過去那種比較單純的寫作時光了。你工作后的寫作狀態是怎樣的? 徐: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人吵的地方不愿去,生活上也極力化繁為簡,越簡單越好,如果不上班、沒有別的事,我可以在家里吃一個星期的饅頭和方便面不出門。所以,我只會留戀那些能讓我安靜下來的時間。而我的經歷只有三大塊:進學校之前,就是六歲之前;在學校里,有一段時間教書,也是在大學;然后就是現在的工作。我很懷念在學校的時候,一是教書時,那時候剛二十二歲,自以為是個知識分子,但其實懵懵懂懂,現在回頭想,那種稀里糊涂的感覺非常好,因為我一直在生活內部打滾,跟一群年輕教師東奔西突,沒寫出什么像樣的東向,“生活著”的感覺卻很清晰;再一個就是在北大念書時,也是好日子,我早早就把學分修完了,就為了有大塊的時間看書和寫作。我寫作喜歡有大塊的安靜的時間,室友們都去上課了,我一個人在宿舍里敲電腦,整個人沉浸在小說里,誰都不會干擾,嘩嘩嘩地寫,速度也比較快。在北大時候寫了不少,很多這兩年發表的小說的都是那時候的存貨。寫了長篇《午夜之門》,中篇《啊,北京》、《西夏》、《我們在北京相遇》、《偽證制造者》,還有短篇《花街》、《大雷雨》、《最后一個獵人》等。產量比較高?,F在不行了,工作和生活中的雜事多了,有很多分心的事情,寫作速度慢了很多,寫作習慣也變了,對文學的想法也有所改變,寫的東西就少了。慢有慢的好處,少也有少的好處,一個人哪有那么話要對別人說?哪有那么多故事要對別人講?現在寫得少,但寫作狀態我還是很滿意的,就是不會想當然地亂寫了。過去有點想法就急吼吼地動手,現在盡力讓它沉淀,覺得非寫不可了才開始。我希望寫出來一個是一個。工作可能會耽誤一部分寫作,我倒是覺得作家還是要有個寫作之外的事情做,否則關在家里很容易讓自己跟這個活生生的世界斷了聯系。工作是一個你進入生活第一線的通道,是你獲得真實的生活細節的平臺,是你驗證感覺和體悟的現場。只要工作本身不足以把寫作廢掉,我覺得作家還是應該找點別的事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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