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因斯坦把小提琴架在他的肩膀上,聽到它美妙的旋律時,他就進入了音樂狀態之中。這和他偉大的科學事業毫不矛盾。他需要一種力量去鼓舞他繼續探討自然的奧秘。這種力量是性靈的力量,是偉大的直覺、想象和感悟,它不是來自物理學本身,而是來自他所愛好的音樂。人類自古以來需要音樂,在無限的將來,只要人類還在,仍然需要音樂。
音樂是對命運的表達,但是今天人們對音樂的理解、對音樂的態度,可能會錯失音樂的本質。當然,音樂作為娛樂也未嘗不可,音樂安慰我們的心靈,宣泄我們的情緒,完成心理學上的某種效果,但音樂不是為這些而做的。在咖啡館里聽到貝多芬的音樂時你可能會突然出神,然后眼前的咖啡就看不到了,這音樂有如一個世界在召喚,而絕不是閑談時候的陪襯。
對于我們所處的文明、歷史、民族乃至人類的命運要有一種深切體悟的話,我們至少需要三種修養:音樂、哲學、詩歌。
藝術起源于巫術,后來便與巫術區分開來,但它對于社會共同體及每個人的意義,仍具有巫術般的作用。
音樂是最高的“巫術”。一看到“巫術”這個字眼我們會覺得它是貶義詞,因為我們總是拿科學和巫術對照,說巫術是一種愚昧。但我們誤解了巫術的本質。巫術并不是人類在沒有科學武裝之前用愚昧的方法使自然聽從自己。巫術本來也不是為了呼風喚雨,不是為了降服自然。原始人在行使巫術后便去勞動,去耕作或狩獵,并不以為舉行了巫術儀式后就可以回家睡覺,土壤里就自然長出稻谷來,野獸就會任人宰割。巫術的作用是形成原始共同體的精神氛圍。它是一種魔力,激發每個心靈的情感和意志,讓生命的目標變得有意義。
在音樂當中我們得到的是心靈的最高愉悅,這種愉悅無可名狀。在國人心中,“長安”已經成為一種盛世精神,一種自信昂揚的氣魄。在“長安古樂”(西安鼓樂)的演奏中,便是黃河秦嶺的壯闊,是關中平原的豐腴與華美,是萬里疆域大雪紛飛的清雋與深邃,是“登高山復有高山”的蒼勁與玄妙。渡口、輕舟、山寺、牛羊、大漠、草原……這一切使得盛唐詩風的意象在樂曲中具象化、明麗化、典雅化。
西方古典音樂從中世紀的宗教音樂中脫胎而來,是宗教音樂世俗化的過程。西方古典音樂的殿堂提供了領會世界的各種角度和視野,既有偉大的英雄主義,又有悲觀失望的情緒,既有虛無主義,又有宗教情感,既有柔情似水的愛情眷戀,又有對大自然的感恩之情。音樂是一個豐富的世界,我們在其中閱歷人生。
關于音樂,哲學家說過許多話,偉大的思想家在面對藝術的各種門類中往往總是挑選音樂作為給予最高贊揚的藝術。黑格爾說:“如果我們把美的領域中的活動看作是靈魂的解放,擺脫限制和壓抑的過程,因為藝術通過供關照的形象可以緩和一切最酷烈的命運,使它成為欣賞的對象,那么,把這種自由推向最高峰的就是音樂。”這是黑格爾對于音樂的贊美,見于他的《美學講演錄》。還有一位和他同時代的同樣重要的思想家叔本華,也在藝術的各種門類中認為音樂是最高的。尼采也有這樣的看法。
我喜愛哲學、文學和音樂,它們都是我人生的需要。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渺小的,但是我們投身于一種普遍的關懷之中,例如關懷民族的命運,關懷每一個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這也是關懷我們自己。如果我們在這些關懷中盡自己所能作出了一點微小的努力,如果這種努力是可以影響別人的,那就是我們此生最大的幸運了。我們在根本上都是孤獨的,但我們又不孤獨。通過哲學、通過藝術而不孤獨。這些都是我們的需要,為此,我們應當對哲學感恩,對藝術感恩,對音樂感恩。今天,我們每每希望自己在這個競爭的社會中強大,但是那種數量上的強大是不關乎人的生命之核心的,比如說,我們擁有多少資本,或每年發表多少篇論文,這些都不關乎心靈。我們本當珍惜我們的一生,在哲學和音樂中,我們種下慧根,讓這一生無論是富貴還是貧賤,都活得富于意義。偉大的哲學作品和偉大的音樂作品,給我們的心靈以充溢和偉大。真正的偉大屬于心靈。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哲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