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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雪濤:飛行家|天涯·新刊

 waxf 2017-02-14

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17年全年征訂,108元六期,包六次快遞。點擊左側購買。


雙雪濤的小說《飛行家》以平行敘事的手法,講述兩家三代人的命運起伏,語言、節奏、結構安排成熟、老練,結尾處的“飛升”,讓整個小說從沉重的敘述中升盈而起,境界為之一變,闊大而悲憫,可以說是近來難得的有分量的中篇。


本文首發《天涯》2017年第1期。此處為節選,欲讀全文請點擊文末“閱讀原文”購買紙本雜志。



飛行家

雙雪濤



1979年,李明奇第一次來高家時,高立寬十分光火,并不是因為李明奇當時穿了一條喇叭褲,系著一條花皮帶。當然這樣的儀表也許是個起因,最主要的是,高立寬從李明奇出生就認識他,還有他的兩個弟弟李明耀和李明敏,還有他的六個妹妹,名字無法列舉,但是確有這么一大家子人,就住在高家后面那一趟房。再后面就是1967年修的紅旗廣場。廣場原是日本人修的,鋪的大理石磚,據說是從阜新開山運來的大石,建好后日本人在廣場放了一群鴿子,中國人第一天都給逮走,回家吃了。第二天廣場上又放了一群鴿子,還有幾個日本兵,端著槍看鴿子,中國人才知道鴿子是喂的,不是吃的。廣場的四周是日本人的銀行和辦公樓,后來日本人走了,這些東西就都留給中國人,1967年在大理石廣場上立了一座毛主席像,施工時鴿子就都飛走了,再沒回來,就此稱為紅旗廣場,因為主席像的底下有一排士兵,為首的一個戴著袖箍兒打著一面迎風招展的紅旗。李明奇一家就比鄰廣場,與高家的后窗戶隔了一條馬路。房子大概三十幾平米,也是日本人留下的,舉架很高,墻窗足金足兩,跟高家一樣,是印刷廠分配的住房。不同的是李明奇的父親李正道自己做了一個隔板,搭在半空,也就是說,憑空蓋了一層吊鋪,墻上嵌進五個臺階,一家十一口人,女的住在底下,男的住在上面,安排得蠻好。

高立寬看不上李明奇除了他的儀表,還有重要的一條是李明奇的父親李正道過去是高立寬的徒弟。高立寬是市印刷廠的高級技師,拿手的本事是古版印刷,一通百通,所有關于印刷的活計都難不倒他,在廠里很受尊敬,廠長見面也要給點根煙再開口說話。受尊敬不光是手藝,高立寬是個老黨員,1936年就入了黨,那時說叫共產黨,更通用的名字叫地下黨。高立寬因為是個苦出身,讓人一說,心一橫,就入了地下黨,偷著印傳單,他印的傳單比別人的都好,色澤鮮艷,歷久彌新。高立寬雖然小時候沒讀過書,不過在印刷廠里認了字,字認得多了,還能措個詞,上級派下來的口號,他有時候給改改,鼓動性更強,上級后來給他寫了一封信,說真是行行出狀元,沒想到有人還是天生印傳單的料。那時他不是高師傅,還是小高,小高就印了兩年傳單,期間蹲了一次國民黨的大獄,蹲了一次日本人的大獄,都挨了打,日本人那次打得略狠,一只眼睛瞎了,出來之后便被喚作獨眼小高。解放之后,獨眼小高高興了一陣,不過也沒覺得如何,新世界新氣象,他還是在印刷廠印東西。沒過幾天,他才品出這個新世界不一般,那個給他寫信的上級當了副市長,一天把他想了起來,給他廠里打了電話問還有沒有他這個人,是不是犧牲了。回答說,人在,還是搞印刷,只是眼睛瞎了一只,過去調色是瞪著兩眼,現在是一只眼,調得依然沒問題。市長就派人把他接去,還提醒他把信帶著。聊了一會,把信拿回,拍板讓他去干部學習班,學習幾個月就當副廠長,高立寬當即說,我只有一只眼,不好看,另外也不是當官的料,嘴笨不說,一看人多就哆嗦,當年參加革命不為當官,現在有了新中國,自己已然高興,還是繼續當工人為好。市長說,你這一只眼是為革命丟的,欠你一只眼,該還,你又有點文化出身又牢靠,這樣的好機遇不可浪費,不干也得干,明天就去學習班報到。

高立寬從市政府大院回來,心里不舒服,把徒弟李正道找到家里來喝酒。李正道第一次去師傅家喝酒,拎了半只熟雞一瓶白干,兩人把雞掰碎,邊吃邊喝,高立寬說,正道,你這雞不錯,哪買的?李正道說,師傅,買不著,我自己烤的。高立寬說,你當工人白瞎,開個店能發財。李正道說,我烤一只得烤半天,開店準賠死,給師傅吃正合適,下次給您烤只兔子。高立寬心里高興,覺得這徒弟不但會烤雞,每次說話都讓人舒服,就喝了一大口酒,給他講了些印刷的門道,李正道歪頭聽著,時不時把雞的好位置遞給高立寬。高立寬喝得有點快,想起要傾訴的事情,說,今天去了趟市政府,心里不舒服。李正道說,師父你這話怎么說的,今天您被大轎子接走,廠里都炸了鍋,您是老革命,過去您也不說。高立寬說,這玩意說個屁,有人腦袋大,旁人一眼就看見,有人屁股圓,總不至于天天脫褲子給人看。李正道說,您說的是。高立寬說,市政府那個院子,過去是日本人的地方,我這只眼就是在里頭打瞎的。墻上還有日本字兒,沒刷干凈。這個干部班我是不想去,可是不去不行,市長得罪不起,不過別看我就一只眼,可是看得清楚,我啊,去也白去,河里游的扔馬路上,一步也走不了。這天喝到半夜,李正道就睡在高立寬家,兩人腳對腳,高立寬鼾聲如雷,李正道一宿沒合眼,第二天天一亮,就爬起來給高立寬沏了一大缸子茶,去上班了。

高立寬的看法沒有錯,人貴有自知之明。學習班上除他之外,都不怎么識字,有幾個比他說話還笨,說的一口方言,除了自己誰都聽不懂。還有一位有鴉片癮,中途犯了癮,倒在地上亂滾,讓人送回家了。高立寬雖然相貌有些缺陷,可是儀表堂堂,寬肩闊背,一張方臉,說話雖然不比授課的老師,可是硬要說兩句,也是能說出兩三點,就這分出兩三點,不是一鍋粥,就壓死了人。可是他的問題就出在喝酒上。去了半個月,大醉十天,打傷了兩個同學,把一個巡查的老師也打破了腦袋。不單是醉人彪悍,是高立寬從小跟北市場的老師父學過點把式,要不然也不能兩次大獄都活著出來。打傷同學是小事情,打傷的那位老師去過延安,是比高立寬資格更老的老革命,不但是老革命,要命的是還是一位女同志,愣讓高立寬揪著頭發走了半個走廊,最后拽下一大塊頭皮來。這位女同志包著腦袋,連夜給組織寫了一封信,從太平天國說到十月革命,從十月革命說到義和團,從義和團說到延安整風,總之是用血的教訓確信無產階級的隊伍里也藏著流氓,需要徹底地改造。高立寬卷著鋪蓋揣著休學的證明回了印刷廠,這回沒有大轎車,自己坐公交回來的,李正道把鋪蓋卷接過,什么也沒問。實話說,師父好酒,李正道早知道,師傅喝酒之后喜歡動手,他也知道,他就挨過幾次打,有一次在飯館喝到一半,師傅喝得興起,把他連人帶椅子順著窗戶扔到了大街上。這還是自由自在的時候,到了學習班關起來,心里憋悶,半夜跑出去喝酒,醉酒鬧事,都在情理之中。李正道是山東人,家里吃不上飯,父母餓得走不動,他一人揣著一包種子跑到東北來種地,四十年河壩決了堤,把地沖了,他就跑到市里來,先是在舊書店給人打工,夜里睡在門板上,白天賣書碼書,也認了幾個字,后來幾經輾轉,到了印刷廠。要說無產者,他比高立寬更合格,只是沒蹲過大獄,沒跟市長通過信,但是他酒量大,不鬧事,心靈手巧,也知道時局變了,就像發大水,雖然啥都沒了,一地的泥巴,可也是新的機會。到了傍晚,高立寬終于說話,正道啊,明天給師傅烤只兔子。正道說,好,明晚拎您家去。高立寬說,我手欠,把人打了,這學習班念不下去,市長把我保下來,讓我反省反省,下周再去,實在是要把人折磨死。正道一邊把裁紙刀擦好,擱在工具箱里,一邊說,要不我替您去?高立寬噌地站起來說,你情愿?正道說,看您這么遭罪,我心里難受。高立寬說,得去一個月,見天兒關在屋子里講馬克思列寧,晚上大門都上鎖,你行?正道說,我試試,不行的話您來接我。高立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說,行咧,算我欠你一回,明天我去趟市委,把這事兒辦了,你家是山東哪來的?正道說,山東蓬萊曲南縣李家村,我爸我媽都讓日本人殺害了。這句和事實有點出入,李正道的爹媽是餓死的,不過如果日本人不來,不打仗,不征兵納糧,也餓不死,所以從根上說,也不算撒謊。高立寬捉住李正道的手握了握,說,徒弟,以后就算我結了婚,有了孩子,家里也算你一口。明天最后一遭,市委的門兒我再也不進了。李正道有點感動,也有點內疚,決心明天把兔子烤得好一些。

握手是個新事物,高立寬在學習班學的。

所以1979年李明奇來家,就算高雅風不說,他也知道這是李正道的兒子,倆人長得一模一樣,瘦高,挺長的脖子,眼窩深陷,像個德國鬼子。打過招呼李明奇掏出個手絹,把椅子擦了擦,坐下,白色的喇叭褲貼在木椅子上,只坐了一個邊兒。高立寬心想,德行,看你憋的什么壞。高雅風二十三歲,在變壓器廠工作,長得不太好看,眼珠子有點突出,牙也有點往外噘,頂著嘴唇。但她是高家姐弟三人里最能說的,雖然年紀不大,一旦讓她說起來,便蹺起腿,一只手拽著腳腕子,眉飛色舞說幾個小時也行。就靠這張嘴,說動了老師,給她弄了一個假病例,于是沒有下鄉,初中畢業早早就進了變壓器廠,每個月領二十多塊工資,工齡比同齡人都長。可是1979年秋天的這天下午,高雅風老老實實坐在李明奇旁邊,沒有說話,她怕她爸,就像是八哥看見貓,再怎么抖機靈也是沒用的。她看著大姐高雅春前后忙活著給李明奇倒茶,心里一邊覺得果然是親姐,平常怎么鬧還是給她些面子,一邊嘴癢癢想說點李明奇的好處,可是看見高立寬濃濃的擠在一起的眼眉,又都咽了回去。


李正道去了學習班,真個一個月沒回來,高立寬依舊耍著光棍,白天上班,晚上喝酒,這點工資都捐了飯店,高立寬喜歡請客,因為工齡長,段級又高,工資比別人多,主要是喜歡那個熱熱鬧鬧的氣氛,喝完酒去澡堂子一泡,泡完倚著澡堂的大長皮椅子聊天,修腳,喝半夜的濃茶。過了十天,差不離把李正道這個人忘了。一個月之后,李正道回來,他看見李正道理了個新發型,頭發長了,梳得很齊整,先前有點連鬢胡子,都剃光了,穿著一身藍色的的確良中山裝,一頭扎進了廠長的辦公室。高立寬心想,你個什么東西?我的手藝你才學了點假把式,去了趟學習班就自己換了身皮,回來不先見師父,跑到廠長那里露臉,等你換上工作服,我再拾掇你。他沒想到,往后將近二十年,李正道再沒穿過工作服,先是在高立寬的車間做副主任,主抓生產線改造,伺候幾個俄國人,然后又做了全廠的工會主席,抓思想改造的工作,三反五反都是他領頭,揪右派的時候他第一個寫了材料,把廠里幾個搞古版印刷的老師傅點了名,“文革”前,他已經是副廠長,市里的毛選都是他主持印的,還去周邊的地級市傳授過先進經驗。高立寬看在眼里,沒覺得多么不舒服,一個人是哪塊料,活著活著就會顯露,這個李正道就算沒有這個機會,遲早也得跳出來,成個人物,單說每次講話不拿講稿,說得條條是道,主席的語錄張嘴就來,高立寬就覺得比自己強了不止兩條街。況且李正道每次見到他,都叫師父,搞幾次運動,也沒刮著他。高立寬有時候叫他李廠長,他不讓,說,叫我正道,沒您沒我。還算吃過了炒菜,沒忘了大馬勺,高立寬心想。不過這二十年過去,直到“文革”來臨,把李正道打下馬,牛棚沒蹲,廁所也沒讓他掃,只是抄了幾次家,游了幾次街,坐了幾次噴氣式飛機,剃了陰陽頭,不再讓他印毛選,工作呢,回到車間,換上工作服當工人。這二十年間,高立寬對李正道還是有幾點不滿意,第一,沒完沒了地生孩子,前前后后生了九個,管生不管養,一心都在工作上,這九個孩子見天兒在街上亂跑,穿鞋沒有腳后跟,大的帶小的,毫無規矩,不成體統。第二,自打學習班回來,再沒給他烤過兔子,那天晚上李正道說改天給他烤兔子,一直沒有兌現,高立寬的直覺告訴他,兔子比雞好吃,可是一直沒吃著,干等了二十年。第三,李正道自己爬上吊鋪,把自己吊死之前,沒有找他商量。一個人要死,是個大事,大事應該和人商量,李正道沒和誰說,在外面挨了一頓打,回家給九個孩子挨個洗了遍澡,就自己爬到吊鋪把自己吊死了。當這么多年干部,到最后死得這么草率,死前也沒把他當朋友,高立寬意見很大。


高立寬喝了一口茶,看著他的老婆趙素英,終于說了話,掌柜的,給下鍋面條。趙素英比高立寬大,大四歲,相貌一般,個子矮,裹過腳,還結過一次婚,也在印刷廠工作,這些都不是問題,因為高立寬的眼睛算個殘疾,所以算是般配,何況趙素英前面那一轱轆婚姻,沒有孩子,丈夫暴死,來了高家之后,三年一個,生了兩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高立寬感到滿意。唯一的問題是,趙素英性格慢,高立寬性格急,結婚之前不知道,結婚之后才發現,實在太慢,兩根電線桿子能走半個小時,你這邊火上房了,她那邊歪在炕頭睡著了。做飯好吃,但是從買菜到做熟,得幾個小時,高立寬餓得跳腳,喝多了酒打她,沒用,你打完她,正在氣頭上,她把摔碎的碗筷收拾好,坐在板凳上開始聽匣子了,穆桂英掛帥。高立寬后來想起過去的資本家,覺得自己在新中國雖然已經翻身做主人,可是又落到這個慢性子手里,于是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掌柜的。掌柜的趙素英從板凳上站起來,到廚房拿了一個大面板,撂在炕沿上,又從廚房拿了一個大鋁盆,上面用屜布罩著。幾個人都能聞到鋁盆里的堿酸味兒。今天包餃子吧,趙素英說。高立寬心頭一驚,家里的錢給趙素英管,掌柜的管錢,天經地義,趙素英節儉,存折在哪他都不知道,只知道趙有個小手絹,里面包著零錢,他要買酒,趙就折開手絹,拿出一張零票子給他。今天竟然吃餃子,而且看來早有準備,高立寬心里有點矛盾,一方面他覺得趙不應該對李明奇這么重視,不給他好臉,他要是識相自己走掉就是;另一方面,餃子就酒,越喝越有,他一邊琢磨著,一邊從炕里頭把小方桌拉了過來,擺在了炕中央。



大姑打電話把我叫醒的時候,我剛剛睡熟。挨到凌晨三點,還是不困,就下樓買了一瓶啤酒,喝到第三瓶,終于有點困意,趕忙到床上趴著,也沒有馬上睡著,啤酒脹肚,五點鐘起來撒了一大潑尿,才睡下。北京的冬天不比家里,每天霧氣昭昭,凍人不凍水,到了夜里從窗戶縫里滲進一股陰冷,這啤酒喝得有點作妖,直打哆嗦,只好把自己深深地裹在被子里。第二天是周六,約好了陪領導踢室內足球,我在大學時是個足球健將,司職右邊鋒,能甩牛尾巴,現在胖了三十斤,換好運動服就出一身汗,不過也沒關系,踢球不是重點,重點是踢完球喝酒,喝酒也不是重點,重點是聽領導講他在大學時是個足球健將,左右腳七十米長傳,點對點。問題就出在,因為睡得比較晚,以為得混到天亮,手機沒有靜音,清早七點半,大姑的電話打進來,我其實剛剛進入深睡眠,忘了自己身處東四環附近的一家出租屋里,腮幫子發緊,以為自己睡在家里那張硬邦邦的單人床上,后來單人床不見了,夢見自己在高考的考場,政治題怎么想也想不出,伸脖子想看別人的,別人都離我很遠,且用胳膊把卷子蒙住,急得我想把自己腦袋揪下來。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我一激靈坐了起來。哎,是小峰嗎?我一聽就知道是大姑,雖然已經兩年沒聯系過,但是她的錦州口音辨識度太高,尾音永遠是挑上去,像唱歌一樣,而且不說喂,說哎,好像對方接聽讓她覺得很突然。我說,大姑啊。大姑說,你個死孩子,過年也不說給大姑打個電話,你奶天天念叨你。我說,大姑,我還沒睡醒,一會給你打回過去吧。大姑說,別撂,大姑不是讓你還錢,有正事兒找你。我就怕她說這個,大學的學費是大姑給我拿的,畢業五年了,錢我一直沒還,其實一共三萬,想還也還了,不過她給我拿錢的時候說是給,沒說是借,我就認為是一種捐獻,欠的是情,不是錢。我大姑是我爸姐弟幾個條件最好的,也愿意當家主事。后來她有時候和我聯系,讓我去看我奶,從北京到錦州倒是不遠,只不過錦州確實沒什么好玩的,我奶八十歲之后就有點糊涂,見了也跟沒見差不多,從沒去過,大姑就在電話里說,我也不讓你還錢,就讓你來看看你奶,就你這么一個大孫子,你也就這么一個奶,哪天她死了,我跟你說,這么大歲數的人,放個屁都可能過去,到時你想見就得看照片了。她這么一說,我覺得難過,馬上答應去,放下電話又覺得太麻煩,終歸還是沒去。可一回味,這個不讓還錢有點微妙,似乎還是借給我,只是不著急要,本質和過去有了區別。我說,大姑,你給我卡號,我一會把錢給你打過去,這么多年算上通貨膨脹,我給你打四萬吧。大姑說,你這孩子聽話就能聽半句,我沒說錢的事兒,我說有正事找你。我說,您說。她說,你二姑夫李明奇丟了。還有你哥,李剛,也丟了。我口渴,沒有水,只好喝了一口昨夜剩的啤酒,說,啥?啥叫丟了?大姑說,就是找不見了,倆人上周五早晨一起出去吃豆腐腦,然后就再沒回來。我說,報警了嗎?大姑說,你哥是個啥人你不知道?去年剛放出來,你二姑說了,李明奇跑之前跟鄰居借了錢,現在鄰居天天敲他們家門,所以是處心積慮,咱們別報警,自家人找自家人,先找找,實在不行再經官。我說,那您坐火車去沈陽吧,我在北京給您打打下手。大姑說,狗東西,你大姑腰脫五年,還不是你爸死的時候護理你爸累的,你趕緊給我回沈陽找去,找不見我把你奶送回去。這句話有分量,主要包含兩個往事,第一是我爸得癌的時候,我媽六神無主,我剛剛考上大學,我大姑從錦州過來主持局面。一天晚上抬我爸去做介入檢查,把腰閃了,再沒好。第二是,我爸去世之后,我大姑看我家這個情況,就把我奶接走了,給我和我媽減輕了巨大的負擔。我說,姑,我不是推脫,我是學法律的,現在在銀行當法務,不是搞刑偵的,專業不對口,另外我奶在您那住慣了,您也說了她老人家身子骨脆,經不起折騰,咱們不要意氣用事。大姑說,你是翅膀硬了,還教你大姑怎么做人了?我跟你說,公檢法不分家,你馬上回去把你二姑夫和你哥找著,要不然我給你奶買張火車票,去你單位靜坐,別看她糊涂了,腿腳比我好使得多,你自己掂量。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給領導打了個電話,說下午的球去不了,一咬牙,順便請了一周的年假。本來這個年假答應我媽,帶她去香港玩一圈,她天天在家看TVB的劇,想去香港吃吃便當。實話說,我也想去,想去迪士尼,坐坐半空中翻滾的那幾個器械。有些人恐高,我家人從來不恐高,而且有個特點,喜歡上高,我爸活著的時候,一跟我媽生氣就自己上房頂坐著。我媽說,你是猴子變的?我爸也不言語,坐到天黑,下來,氣就全消了。領導聽說我要請年假,有點不樂意,我手里壓著六七份合同,還沒改完。但是工作了三年,我一次年假也沒請過,他帶著老婆孩子全世界的景點玩了一半,有時在國外遙控我加班,所以我第一次張嘴,他也沒提出大的異議,讓我注意安全,心別玩散了。

到沈陽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家里沒人,電飯鍋還熱,刷好的碗擱在水池邊上,還有水珠。十二月的沈陽正式進入冬天,我家是個老小區,暖氣沒有分戶,大家誰也不交錢,但是如果一點暖氣不給,又怕凍死幾個,鬧成新聞,于是就給一點,手涼的時候能摸出一點溫度。我媽那雙深紅色的羊毛拖鞋擺在地上,已經瓢得不成樣子,好像兩只烤地瓜。這還是我上班第一年春節時在無印良品給她買的,我媽說送鞋不好,好像是暗示她應該改嫁。我說全沒這個意思,是現實主義的考慮。我媽腳干,一到冬天腳后跟就開裂,襪子的毛屑滲進裂紋里,看著很不舒服。這兩年事情多,沒有注意她的腳怎么樣,是不是穿上羊毛拖鞋之后有所改善。我走進自己的屋子,一張單人床、一個木書柜、一把能旋轉的塑料椅、一盞舊臺燈。椅子背后是衣柜,曾經比我高,現在到我下巴,衣柜頂上擺著我的儲蓄罐。一只微笑的小豬。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一晃半年多沒回來,我拉開抽屜,里面擺著鋼筆和鋼筆水,還有我初中時買的打口帶,一個老外吹的薩克斯。每次回來都很匆忙,這個抽屜已經好久沒有拉開過,里面還有我小時候的作業本,還有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送給我的賀卡。我一點點翻看,在緊底下,沒有記錯,我收藏了一張便箋,上面寫著:小玲,我今天臨時出差,你給小峰做飯,饅頭在冰箱里。旭光。我爸生病之前,職業生涯的后期,經常被派到各個村莊去修理拖拉機,這個便簽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家里我爸做飯,這點可能跟一般家庭不同。

窗戶沖東,窗外是一個大酒店,擋住一天中大部分時間的光,只有到傍晚時分,夕照的日光經酒店的窗子反射,才能照進屋內一點。這時酒店的窗戶亮了三分之一,大多拉著簾子,有一扇沒拉,一個保潔工人在里面鋪床,雙手抻著被單,用力一甩,罩在一張潔白的雙人床上。

門響,我媽回來了。我推上抽屜從房間走出來,我媽正在脫鞋,她彎著腰抬頭看我,說,你怎么回來了?我說,遛彎去了?她的頭發又白了一片,眼袋也比上次見她大了一圈,體型倒沒怎么變,還是微胖界人士,穿著褪了色的紅羽絨服像一只棕熊。跟樓上的二嫂去廣場了,她說。她每天活動的區域不會超出周圍兩公里。我說,媽,你知道二姑夫和我哥丟了嗎?我媽說,知道,你二姑前天給我打了電話,你吃飯沒?我說,在車站吃了,倆大活人咋說丟就丟了呢?我媽說,我問你,這十年,你跟你二姑夫你哥說過幾句話?我回想了一會說,我爺去世的時候說了幾句,我爸去世的時候說了兩句,其他的想不起來了。我媽說,我再問你,你爸有病的時候,他們來過幾趟?我說,想不起來了。她說,來過一趟,你爸住院一個月了,說不出來話了,他們來了,坐了二十分鐘,買了兩斤蘋果一盤香蕉,扔了二百塊錢,就這么一次。我說,啊,我都忘了。我媽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從小記性不好,丟三落四,但是這種事我記得清,一樣一樣都碼在光底下。我說,光底下?她說,就像光照著,那么清楚。我說,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就別說了,明天我去看看我二姑,你去不去?我媽瞪著我說,你就為這兒回來的?我說,啊,我大姑早上給我打的電話。我媽說,請了假?我說,請了年假。我媽說,香港還去不去?我有點愧疚,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胳膊說,媽,明年。我媽說,行,要不是你爸死了,我指著你?說完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鎖上了。

我媽過去是個十分溫和的人,聽我爸說,我媽年輕時是個開心果,雖然有點任性,但是十分招人喜歡,梳著一條黝黑的大辮子,一打撲克就偷牌,見誰都笑。工廠倒閉之后,倆人自謀生路,我媽變得陰郁了一點,老房子被拆遷,住到郊外的棚戶區去,我媽又陰郁了點,回遷之后,房子沒有陽光,樓道無人清掃,樓上住著一些以打架斗毆為生的少年租客,直到父親去世,這一重擊,使我媽徹底變成了一個陰郁的中年女人。不過她也沒有完全放棄,想要去香港,便是一種努力,可惜我讓她失望,想來想去,我在心里恨起大姑的餿主意來。

第二天一早,我媽的房門沒開,我站在房門口聽了一會,她應該是起來了,不過沒有電視機的聲音,也許就是在坐著。我找東西吃,飯已經做好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小碗雞蛋糕,都溫在電飯鍋里。一個棕色的電話簿,放在飯桌上。我翻開,是我爸的字跡,記著很多地址和電話號碼,我找到二姑的地址和電話,不知換是沒換,看字跡至少是十年前寫的。鐵百東,第一個胡同右拐,看見一個賣布鞋的門臉再右拐,二單元三樓,黑色盼盼防盜門。鐵百就是鐵西百貨商店,位于鐵西區的中心,我小時候去過,每到周日人山人海,對面是一家新華書店,有兩個開放式的書架,其余的書都在售貨員的背后,想看或者想買,需讓售貨員扔過來。小本的其中幾頁寫著好多數字,軸承六個,螺絲八盒,折葉七盒,汽油三桶,底下寫著一個字:欠。看樣子是當年做工人時記的賬。我敲了敲房門說,媽,本我拿上了。沒有回答。傳來一聲窗簾的滑動聲,不知是拉開還是拉上。我穿上羽絨服走出門去,把電話簿揣在懷里。

幾乎沒怎么變,還是一個十字街。除了新華書店消失了,變成了一家必勝客。鐵西百貨沒有了,變成了一家小超市。我在里面買了兩箱牛奶。那家做布鞋的店還在,也做壽衣。幾個老人穿得圓滾滾,戴著帽子手套坐在院子里聊天。二樓三單元,確有一扇黑色盼盼防盜門。上面貼滿了小廣告,像一張波普藝術的畫。門旁邊有一個三元牛奶的木箱,上面寫著:高雅風。我敲了敲門,沒人答應。又敲了敲,一個聲音說,誰?我說,二姑?那個聲音說,誰?我說,小峰,高小峰,你侄兒。那個聲音說,我侄兒?然后聽見拖鞋蹭到門口的聲音,那個聲音說,勞駕你把貓眼的廣告撕了。我撕下,聽見里面說,真是我侄兒。門開了。

二姑變得很小,像一只猴子。不過確實是我二姑,我意識到即使她變成一只老鼠,我也能認出她來。她的頭發掉了一半,不是整個的一半,是間或的一半,挨著另一根頭發的頭發掉了,不過還是努力朝一邊梳著,看著更顯稀愣愣的。兩腮塌進去,臉上都是老年斑,牙也掉了許多,笑起來牙床隔著嘴唇駑動,走路時腳在地上拖著,抬不起來。房子的格局跟我記憶中一樣,中間是廳,兩側是南北雙臥。她引我進南屋,北屋是我哥的房間,我小時候去玩過,還睡過他的床。不過現在門關著。南屋的床上有兩個包子,一個吃了一半,露出酸菜和雞蛋,另一個僵硬了,像一團水泥。電視開著,一個女人在唱歌。我過去知道她得了風濕病,難以下樓,現在回想,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很久之前,于我卻好像是昨天的消息。她的手變形了,像雞爪,用三根手指鉗著一杯水遞到我面前來。

二姑說,來就來,還買啥東西?你媽挺好的?我說,挺好。二姑說,你愛聽歌,還是愛看電影,電影頻道有電影。我說,都沒關系。二姑,大姑給我打了個電話。二姑說,上次見你,是你爸出殯,五年前?我說,五年前。二姑說,也是冬天吧,我哭得太厲害,好多年不出門,一出門就是這種事,你多擔待。我說,二姑,你這說的啥話,不哭才有問題。二姑的房間很小,收拾得很干凈,地上的紅色地板已經不紅,但是沒有灰塵,她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棉襖,有點大,但是袖口沒有一點污漬,腳上穿著紅襪子,看上去是嶄新的。二姑回頭指著窗外說,小峰,你瞧見那里有個煙囪沒?我伸脖子看,說,瞧見了。確實有一個煙囪,暗紅色,在一百米開外,沒有冒煙,側面鑲著一排鐵梯子。二姑說,就是這個東西,把你二姑妨了。我說,二姑,我沒太懂。二姑說,就是這個煙囪,妨了你二姑的命,病老不好。我沒有言語。二姑說,你現在出息了,在北京做頭臉人,去找人說說,把這煙囪扒了吧。我說,二姑,我雖在北京,就是個銀行職員,管不了煙囪。我看這煙囪不冒煙,梯子也銹了,你不碰它,自會有人扒它。二姑說,我也這么想的,可是十五年了,它還在那妨我。前兩天給你媽打電話,你媽說你現在不得了,一個煙囪治不了?二姑沉吟了一會說,不該跳舞。我說,啥?二姑說,這輩子就讓跳舞毀了。我說,不是煙囪?她拿起包子看了看,又放下說,煙囪是煙囪,跳舞是跳舞。年輕時跳舞,遇見你二姑夫,這是第一毀。上班后跳舞,跳了一宿,出了一身汗,直接去上班,讓風掃了,鉆進骨頭縫,得了風濕病,這是第二毀。教會了你二姑夫,我跳不了,他一直跳,終于人跳沒了,這是第三毀。這輩子就毀在跳舞上,小峰,你餓不,去冰箱里拿點東西吃。她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站起來走到廳里,拉開冰箱門,發現里面滿滿當當裝的都是包子。我把門關上,回頭看她,她眼睛盯著電視機唱歌的女人,用腳尖輕輕打著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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