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趙 華
如果沒有四十年后本人的題跋和補鈐的印鑒,說《秋興詩卷》是真跡,恐怕趙孟頫同時代人也不會相信,他的重跋“此詩是吾四十年前所書,今人觀之未必以為吾書也”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今天看,《秋興詩卷》遺存了一些高宗趙構(gòu)的趣味,能顯示出趙孟頫早期的書學(xué)淵源和基本功,但若僅僅如此,還無法將趙孟頫書法推到“元人冠冕”的位置。
一直以來,人們認(rèn)為趙孟頫在官場上也是一帆風(fēng)順,直上云霄,并不知道這背后宦海沉浮,三起三落的辛酸。
通過這件早期書法背景的挖掘,趙孟頫在逆境中的奮斗成長,或許可見一斑。
《秋興詩卷》原題“沈君以此紙求書”,后四十年,又為重題,這位“沈君”是誰,迄今未見考證。
一個暴力破解的思路,就是從現(xiàn)存趙孟頫的所有文獻,包括文本記載與書畫遺存中,查找出所有沈姓交往,然后用概率分析的方法并案或排除:
1、據(jù)《松雪齋集》卷八《先侍郎阡表》,趙孟頫的兩個姐姐孟巽、孟豫嫁到沈家,“孟巽適沈昌言……孟豫適沈光謙”; 2、據(jù)《吳興備志》轉(zhuǎn)《嘉定縣志》:“松雪微時,嘗館于嘉定沈文輝。沈方營義塾,松雪乘興遽為書榜,自謂愜意,及落成累書不逮,竟用初筆”; 3、上海博物館藏《家書二札卷》,其一《家書付三哥》系偽作,其二《致大兄長路教》則是真跡,風(fēng)格在至大間,書中提到從“沈山主”處購買葬地作為儲備; 4、至大二年(1309)《心腹帖》中提到一位“沈提領(lǐng)”; 5、延祐七年(1320)十一月十一日《致吳彥良提舉·痢疾帖》,藏處不詳,見《趙孟頫墨跡大觀》,“昨沈老去,單單作答之后,未能嗣書”; 6、至治元年(1321)《致吳瓘·老病帖》出處同上,“沈老至,得書,就審即日”; 7、至治元年(1321)《致吳景良·衰邁帖》出處同上,“沈老來,得所惠書,就審即日”。

▲ 趙孟頫 致吳瓘·老病帖 藏處不詳
其中沈昌言、沈光謙作為姐夫,“沈君”的稱謂不太恰當(dāng),可排除;“沈山主”、“沈提領(lǐng)”不可考;
沈文輝與趙孟頫同庚,與趙孟頫姐夫張伯淳、畏友鄧文原相善,東陽義塾始建于延祐二年(1315);延祐六、七年沈文輝又主持蘇州建尊經(jīng)閣;至治二年(1322)鄧文原為作《東陽義塾記》,趙孟頫題額書榜當(dāng)為同期,即重題《秋興詩》前后;沈文輝之兄沈雷奮曾參與張瑄、朱清海運,封武略將軍,巨富。大德中,張瑄、朱清入罪,沈雷奮亡故,朝廷啟用沈文輝督運漕糧,被授予忠翊校尉,官金符千戶;
吳彥良、吳景良為吳森嫡子,吳瓘為吳彥良嫡子,吳氏家族號稱“大船吳”,亦是海運巨族,吳森曾建吳氏義塾,趙、鄧二人亦有詩文存照,吳森卒,趙孟頫為文,鄧文原書碑。趙孟頫與吳氏三代交往密切,“沈老”亦與趙、吳密切,吳氏與沈文輝共友同業(yè),則“沈老”與沈文輝交游重疊。
從以上陳述,《秋興詩卷》有趙孟頫早、晚二題,但卻沒有《褉帖源流卷》、《雜書三段卷》等作品一樣的轉(zhuǎn)讓情形,可推知攜來請趙孟頫重跋的仍然是早年的“沈君”。而重跋前的“衰邁”“老病”時期,多次通過“沈老”與“大船吳”家族傳遞信函,同期為東陽義學(xué)題額書榜,重跋、書榜、書信作品時序重疊。

▲ 趙孟頫重跋《褉帖源流卷》對作品流轉(zhuǎn)進行了詳細(xì)描述
從交游、時序、行業(yè)條件看,在無法明確證實或證偽情況下,早期的“沈君”和晚期的“沈老”為同一人即沈文輝,在概率分析中傾向于“大概率”。
《秋興詩卷》正好書于元廷征召趙孟頫這個節(jié)點之前,元廷憑什么看上趙孟頫,如果光是皇室后裔和書畫絕倫等方面的因素,顯然沒有價值。
宋皇室直系后裔眾多,不缺族屬關(guān)系較遠(yuǎn)、僅為庶出的趙孟頫一個。元代嫡庶地位的差別,從趙孟頫吊唁吳森的書信亦可略見一斑,吳森四子,漢英字彥良(又稱國用)、漢賢字仲良、漢杰字景良、漢臣字季良,千里致哀,上款只有嫡子“國用、景良”,而沒有庶出的仲良、季良。

▲ 趙孟頫 致國用景良·禍變帖 藏處不詳
而書畫方面,忽必烈不可能也不屑于看到趙孟頫后幾十年的作品,當(dāng)然僅憑《秋興詩卷》尚不足以達(dá)到后世評說“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里,舉無此書”的地位,即使至元二十八年(1291)所書《小楷褉帖源流卷》與朱野翁的信札,至大二年(1309)重跋時,趙孟頫自己也認(rèn)為“余今日見此簡,真是慚惶殺人也”。
于務(wù)實的忽必烈來說,皇室后裔、書畫絕倫只能是可有可無的錦上添花而已。
元廷看上趙孟頫的核心原因是“才學(xué)”,《趙文敏公行狀》有載:“自力于學(xué),時從老儒敖繼公質(zhì)問疑義,經(jīng)明行修,聲聞涌溢,達(dá)于朝廷。”
除了沒有多少“實用價值”的詩文書畫之外,趙孟頫足以“聲聞涌溢”的經(jīng)世濟民之學(xué)沒有完整書目,這里可以從家學(xué)、行事、評價三個方面考察。
據(jù)趙孟頫《先侍郎阡表》中對其父的生平記載,趙與訔從“司戶”、“鹽茶”、“提刑”、“糧院”、“發(fā)運”、“軍馬錢糧”,各路知州、知府,到晚期“總領(lǐng)淮西軍馬錢糧”、“提領(lǐng)江淮鹽茶所”、“提舉常平義倉茶鹽”、“兩浙轉(zhuǎn)運使”、“戶部侍郎”等,除少數(shù)地方長官和刑獄外,絕大多數(shù)是經(jīng)濟工作,戶部侍郎則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財政部副部長,這是家學(xué)淵源。
從早期經(jīng)歷看,未能像五兄趙孟頖一樣獲得“恩蔭”和“免銓”的趙孟頫,通過注官法律試,注冊的第一個職位是“真州司戶參軍”,宋各州置司戶參軍,掌戶籍、賦稅、倉庫交納等事,雖然未能赴任,但這個職位與其父的專業(yè)擇向完全一致;入元后,策對和推行至元鈔法;陳說震災(zāi)之后免除賦稅;又出任“兵部郎中,總置天下驛置使客飲食之費”;同知濟南路總管府,被罷,再起,兼“本路諸軍奧魯”,即《專遣急足帖》中所稱“權(quán)管錢糧”,幾乎都與財經(jīng)有關(guān)。

▲ 趙孟頫 致田師孟·專遣急足帖 三希堂法帖
楊載在《趙文敏公行狀》中嘆息:“孟頫之才頗為書畫所掩,知其書畫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經(jīng)濟之學(xué)”。
可見,趙孟頫真正能夠打動朝廷的學(xué)問是經(jīng)濟之學(xué),而這正是實用主義者忽必烈入主中原后,身陷財政危機中,最急迫需要的專業(yè)。
那么,回到“聲聞涌溢”前“經(jīng)明行修”的“行修”時期,“松雪微時,嘗館于嘉定沈文輝”該怎么理解?
“微”,指布衣相對于后來爵封魏國的政治地位為微末;
“館于”作工作性質(zhì)動詞,有二解:
一是教書。如趙孟頫《宗陽宮帖》中的“任先生”即任士林字叔實,《任叔實墓志》中被南谷真人“館之于宮”,即為教書;
二是類似于門客、隨從。如趙孟頫《季宗元二札卷》中的“三哥”,按《海虞季氏續(xù)修家乘序》即“總管之子季克兆,又屬余之館,甥舅之篤也”,則是門客、隨從的意思。

▲ 趙孟頫 致季宗元二札卷·度日帖 故宮博物院藏
沈文輝于延祐二年才創(chuàng)辦義學(xué),趙孟頫不可能早年為沈家義學(xué)教書,也不可能因教書取得突出成績被賞識,所以,館于沈文輝的趙孟頫,只剩下另一種可能,就是從事出謀劃策和理財工作,并且取得驕人業(yè)績。
趙孟頫十一歲時,父親去世,未能得恩蔭補官,于是生母丘氏誡之“汝幼孤,不能自強于學(xué)問,終無以覬成人,吾世則亦已矣”;后因庶出,從吳興分出,隨生母丘氏居于德清,趙孟頫獲得大筆遺產(chǎn)的可能性較低,所以丘氏又告誡趙孟頫:“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汝非多讀書,何以異于常人?”,趙孟頫的未來,沒有祖?zhèn)鞯墓猸h(huán),只有依靠個人奮斗。
但是,在趙孟頫早期收藏中,有至元二十一年(1284)五月至次年六月趙孟頫集得《閣帖祖本》全帙的紀(jì)錄,在當(dāng)時亦非一般人財力所能為。
顯然,出仕前的趙孟頫并非窮困潦倒,而館于沈文輝,一方面才華得以施展,另一方面也有了較好的收入。
從趙孟頫入朝后對于“鈔法”的策對可見,其經(jīng)濟之學(xué)亦非閉門讀書而得。他“初自南方來”,即向忽必烈陳說官俸微薄且通貨膨脹,才助長官員劣行,不宜重刑。不難想象趙孟頫出仕前,就能洞見將來會面臨的“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的窘境。 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鉅夫招賢江南,繼續(xù)跟隨沈文輝還是出仕朝廷,趙孟頫難以抉擇,命運適時扔了一個鬮,因“應(yīng)酬失宜”,趙孟頫辭之未果,不得不遠(yuǎn)離了富貴溫柔鄉(xiāng),去到那清貧苦寒地,入仕元廷。

▲ 趙孟頫 致郭天錫二札卷·應(yīng)酬失宜帖 日本私人藏
而正是舉以出仕的經(jīng)濟之學(xué),讓趙孟頫經(jīng)歷了后來從大都到同知濟南三起三落的十年坎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