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船夫半躺在貢朵拉上吹口哨,看我們走近,變成唱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腔很圓,一抑一揚都落在標準音符上,字也算正,明顯拿捏,此時聽來恰到好處,是裝不出的西洋腔風趣。我和老公會心一笑,難為他了。學外語,唱歌是高級班,這位的中文發音,可以拿到畢業證書。“貢朵拉,貢朵拉”,他對我們喊。下午的陽光照在臨河一側的樓房上,一棟米黃,一棟橘紅,一棟棟窗明花噴,花開在月臺,探出去半個身子,色彩秾麗極了。水道已過了日光流年的韶華期,不再明艷,青灰色,蘊藉閑致,迢迢而去,愈行愈清瘦標致。小橋也悄無聲息,錯錯落落看不清多少條,在遠處宛然。彎彎的小船悠悠,是那安然的船夫,船夫并不起身,自顧自地唱,招呼也自顧自,沒有拉生意的迫切。
從賓館出門就看到這幅畫,一下子沉在線裝紙墨的陳香中,威尼斯,20年后再來,神采依舊,迷死人。
可是這個門前有一條美水的賓館,愣是讓人無處尋芳蹤。也不能怪這個賓館,威尼斯的地址編排不按街道掛牌,是自成一體,就像別人用公歷,他們用陰歷,在另一條軌跡上運行。從機場坐水上汽艇到賓館附近上岸,推著箱子找賓館,威尼斯沒有一車一馬,要么靠船,要么靠腿。幾條短街路不長,竟然找了一個多小時。開始還算順利,靠近具體坐標時,麻煩來了,也就是想在公歷上圈定一個陰歷節日,月份也許大差不差,但精確到某一天,就出現對接不上的落差。路是石塊鋪就,腳踩上去有羅馬舊事的好感,箱子滾上去卻是坎坷不平的磨礪,我推一個箱子,老公拉三個,他把長行李袋搭在另一個箱子上,二合一才不會恨不能多長一只手。
這樣走到最后一條街,這頭能看到那頭酒樓的簾招,只有幾米寬,通常是個窄巷。不過這是威尼斯,威尼斯的街是從海里擠出來,有些街只有53厘米寬,塊頭大一點要側身貼墻而過。如此一比,這條街脫穎而出,兩旁還有飯館店鋪,可以稱作商業大道了。我們在街口問人,說前邊就是,往里走。走到頭是那條美水,一拱偃月橋春光正好,一時拿不準是否過橋,走進橋頭的賓館打問。前臺的姑娘丹唇秀眉,一身深藍套裙,告訴我們錯過了,需要回去。不是因為她把那身套裙穿得婀娜悅目,也不僅是那身套裙的職業可信力,她都負責到“swear ”了,由不得不信。回頭吧,羅馬舊事也好,坎坷不平也好。到頭來,這邊的人居然還讓再掉頭,回去重蹈舊轍,于是有一個人提出,幾個人附議,絕對多數的投票直接否決那姑娘的言之鑿鑿。我不再盲動了,留守看行李,老公輕裝回去打探。左等右等,日忽忽而過,我望著這條街,路不漫漫,也不修遠,看來需要上下求索。后來據他講,那頭的人又告訴他回這邊找。這條街,好像不只讓人上下求索,是走不出的迷宮,街坊鄰居也摸不透。結果自然是找到了,畫樓其實不深,只需跨過那座偃月橋。
好吧,就坐這條貢朵拉,不是因為船夫會唱“妹妹你坐船頭”,袁宏道說:“夕舂未下”時,山光水色“始極其濃媚”,是最好看的時候,也正好就近上船。威尼斯的這種輕盈小舟,形如其名,纖細如一尾竹葉。標準的蘭舟,金鈿瓔珞,兩頭高高翹起,高得夸張,像中國古建筑的飛檐,也像古仕女的高髻,是華麗,也是前塵故事。比如舟前的六齒鉞戟,一個代表威尼斯的一個區。船夫站舟尾,一邊輕點船棹,一邊繼續唱“妹妹你坐船頭”。我已經不能說話,也顧不上擺姿勢留影,隨便照吧,隨便什么表情,我顧不上。線裝書在我眼前攤開,一個孤本,紙頁泛黃,邊角殘缺,但那種木板雕刻,那種紗線裝訂,珍稀精貴,叫人撫卷心跳。
房屋全站在海里,大門面水,出門要解纜放舟。水道也是幾米寬,窄水高樓,樓房接瓦連檐,水道縵回橫復。水道有多密,多窄,多復雜?八平方公里的威尼斯,177條水道,算算吧,那是行船嗎,還是探秘?樓房已經在水里站了一千多年,粉墻斑駁了,露出塌圮的紅磚,鐵窗銹蝕了,有一層拂指可見的細塵,大門緊閉,寂然無聲,真是老了,真是舊了。但是,不亂,不臟,不覺得凋敝荒蕪,只覺得好看,多少明月照西樓,多少春雨濕繡簾,淼淼千年,濡養出的這種美,不止是滄桑厚重,還有氣定神閑和滿腹經綸,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更何況,殘缺常常在底層,如果往上看,樓宇明潤,綠扉半掩,像經過拋光精心護養的青銅器,寶色鎮人。
水很平,深徑幽謐,波平如紙,濃綠色,樓房的“地基”是一根根打進淤泥的木樁,威尼斯的森林在水下,水下森林支撐了城市,溶綠了水道。“此綠綠得老”,不記得在哪篇文章中看到有人這樣寫水,威尼斯的水正是老綠,綠得能漫漶,把靠水的磚石染一道綠跡。
橋不止小,也矮得不通人情,根本不替船夫著想,船夫比橋洞高出幾個頭。橋洞紛至沓來,船夫要保全自己的腦袋,還要看緊貢朵拉不與磚石牽手,與其他貢朵拉牽手也不行,雖然朝朝暮暮窄路相逢。船夫低頭下腰,左右逢源,篙不夠用時,上腳,用腳蹬墻,劍及屨及,行云流水,好多次眼看要擦邊,船回雪飄然,閃了。這本事不簡單,威尼斯的貢朵拉船夫選拔嚴格,非威尼斯人不傳,上崗證比美國醫學院的名額還緊俏,每年兩三個新位置,百分之三的錄取率,冬練三九,夏練酷暑,過關斬將,力拔頭籌,才能穿上那件海魂衫。
可惜馬克·吐溫看不到船夫的身手,當年他坐的貢多拉帶船篷,要“打開窗簾”“望聳立在兩岸的古建筑”,“打開窗簾”“跟來往的船只打招呼”。不清楚馬克·吐溫時代,威尼斯有多少條貢多拉,三四百年前是貢多拉的頂峰期,史載那時威尼斯的貢朵拉有近萬條,現在不及那時的零頭,只有三百多條。貢朵拉不再是威尼斯人的代步工具,是游人的詩情畫意。
黃昏就要來了,周作人也說黃昏乘船最好,斜陽款款,水影沐金,給線裝書涂一層溫熱明潤,暖暖的意味悠遠。船夫一直在唱“妹妹你坐船頭”,每次唱到“纖繩蕩悠悠”時,就回去從頭開始,下面是女生部分,大概他只學了開頭的男生唱段。
下船,開始在小橋流水的畫中漫步,威尼斯生來入畫,隨處撐開畫板,就是“洛水橋邊春日斜”。作畫人也是畫中景,在街邊逸筆輕拂,全神貫注,對來往不息的腳步聲有靜音功能。也有三五成行坐小馬扎寫生,沿水道一個接一個排下去,秋鬢含霜,倒像背著書包上學堂的小兒郎。
真是富有啊,這么多橋,走一座又一座。有句詩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四百八十座寺廟,數量多到讓大詩人感嘆不已。但是南朝的江南,面積方廣千里,四百八十座廟宇的數目如果與這個城市的橋比,怕是微不足道了。這城市只有八平方公里,橋梁數是四百一十六條,舉目是橋,抬腳是橋,走不完,看不盡,像進了寶窟,神仙點化的寶窟,源源不斷。
中國的美橋常常形如彩虹,曰“虹橋”,半徑小,弧度圓,陡然高拱,講究鋪排和富麗。威尼斯的橋坡度緩迂,造型委婉,像一牙上弦月,可以幾步走上去,坐上邊搖晃雙腿。不時站在橋上看橋,褐紅色的橋身,或者純白色,老磚舊石,黑色的鐵制橋闌雕繪連鎖,平和安適,講究而不奢華,讓人品味良久。水太窄,橋大多沒有底墩,橋頭從一邊的樓林出,橋尾在另一邊的樓林落,或者直接從水這邊的門樓,到水那邊的門樓。朱墻古窗,新長成的花草金英翠萼,被微風吹得蹁躚,中間搭著一座座橋,小舟停在橋邊人家的門前,門前無人舟依墻。“六朝舊事,一江流水”,有了這些流水,有了這些小橋,邈遠的風煙怎會不意蘊如畫?
不知道走了多少條橋,還是走不夠,后來看到橋時又喜又憂,唯恐貪心被神仙看破,突然把橋收回去。最有名的橋之一是大運河上的里亞爾托橋,別名“白色巨象”(上圖)。所謂白,因為整座橋采用白色大理石,所謂巨象,自然指這是一個龐然大物了,威尼斯橋中的龐然大物,不能跟其他地方比。這橋的特點是有一層閣樓覆蓋,橋形貌似一頂拿破侖的帽子,周正威嚴,精致華美,帽子內開店做生意。這一帶商賈密集,資金流動最大的年代,大概是莎士比亞拿她作背景寫《威尼斯商人》時,百舸爭流,紫駝翠釜,不可一世。我走到這里的當兒,這橋正在維修,被篷布蒙著,手術中,外人不得入內。并不覺得遺憾,不只是上次來時曾經從橋上走過,偏愛那些月牙兒般的小橋和流水。
大運河上的四座大橋中,最喜歡學院橋,不關名字的事,清逸雅致的是橋本身。這橋的來歷也有些意思,屬于無心插柳。威尼斯人是厚古薄今控,說原來的金屬橋從質料到形狀都太現代,像一臺豆莢緊身衣的劇場闖進一個短褲體恤衫,扎眼難忍。于是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拆掉,準備重建磚石橋,承繼威尼斯的古風氣脈。此橋是臨時搭起過渡的木橋,不想這座用木條編織的橋,窈窕精美,楚楚動人,雖然更現代,卻讓挑剔的威尼斯人珍愛不舍,永遠留下來。怎么看,她都比里亞爾托橋好,那橋官氣濃重,故作道貌岸然,裝。
也許我把威尼斯的象征太不當回事,到圣馬可廣場時,差不多是夜景了,落日熔金的時刻早已過去,圣馬可大教堂上著名的金箔馬賽克弦月窗,不再華光熠熠。天空最后一層薄藍也徐徐退場,看不清立于大門上的四座金色銅馬,這四匹馬是圣馬可大教堂撐門面的珍寶,如同皇后頸上的項鏈。當年拿破侖占領威尼斯時,夸圣馬可廣場是“歐洲最美的客廳”和“世界最美的廣場”,把名稱改了,設行宮住下,可是卻把這四座馬拉走,豎在巴黎廣場,像個惦顧娘家的小媳婦。四匹馬后來被威尼斯奪回物歸原主,現在門上站著的是復制品,真物在圣馬可博物館。
圣馬可廣場是威尼斯的中心,威尼斯的榮耀,教堂頂的塑像浮雕花噴一樣繁綺,看不過來。教堂內更瑰貴,黃金壇后殿的圍屏上,全是金玉,寶石,珍珠,極盡奢華。對我,這種景致像靜物畫,無論多么工整稀罕,名氣響亮,看過一次,吸引力便大幅去磁。
大廣場的一側是小廣場。托卡雷王宮的一邊面向小廣場,另一邊面海。托卡雷王宮又是一座可以洋洋千言的著名建筑,仍然從旁邊走過,也不想對她一一。走過王宮去看嘆息橋,在另一座小橋上看,夜降人散,房屋黝黯,水也濃重如墨,只有橋白得刺眼,像一只老虎頭,目光冷澀,一張大口深淵般無底。有人從嘆息橋上過,走得很慢,腳鏈嗤啦嗤啦刮著橋面,是一身囚衣的犯人被押往監獄:這橋一頭通王宮的審判庭,一頭連監獄。天是看不見了,橋全封閉,只有兩個窗孔,抓著手銬鏈子湊上去向外張望,圣喬治島上的紅墻綠影在遠處依稀,海水碧波漣漪,一條貢多拉挹流而過……以后很難看到了,唉!喟然長嘆。嘆息橋由此得名,有傳說的成分。此時自然不會有人過嘆息橋,是射燈營造的肅殺之氣。瑟瑟發冷,回去。
大運河另一邊的圣瑪利亞教堂區行人不多,第二天走這一帶時,陽光清凌和艷,像帶有強化顏色性能的洗滌劑,所照之處,古舊是古舊,到處爍彩冉冉,小橋唇紅齒白,水流細波滟滟,橘紅的房屋更加澄明,一墻翠蔓瀑布般落下。都是畫,不煙霧朦朧意在言外,這畫感情炙熱,直抒胸臆,感染人,沉醉人。靜靜看,不敢打擾,連貢多拉也不來這里。時而見一些伸出水外的木樁子,在水道深處零零散散拴著小船,海岸邊也有不少木樁子,根根肅立,如一列衛士。
威尼斯街道房屋下全是木樁,1500年前,為躲過日耳曼人追殺,威尼斯人的祖先逃到這片淺灘,伐木打樁,壘基建屋,造出一個萬人迷癡的水城。泡在水中的木樁,據說如今依然固若鋼鐵,但是水城在下沉,每年一兩毫米,人們看不到,也感覺不到。固若鋼鐵的木樁,不會漸漸年邁無力了吧?絕美的威尼斯啊。 本文刊2018年1月20日《文匯報 筆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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