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從矛盾法則的角度，談一談《道德經》的觀點。我們要注意，這種一反一正的思維非常有趣，對于處理很多問題都有現實意義。比如說，企業或個人要居安思危，要在順境時候考慮逆境，才能有穩健、長遠的發展規劃。這種不落兩邊、避免極端的狀態，就是易經講少陰、少陽，兩個對立的極端就是老陰、老陽。佛教與易經的智慧，有異曲同工之處。

《道德經》中好些一正一反的句子，感覺像詩一樣美。在《道德經》中，陰和陽兩兩相對的句子比比皆是，《道德經》一共八十一章，只有六、八、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一、二十五、三十二、五十、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九、六十、六十一、六十二、八十共二十章，沒有直接說到矛盾，其余六十一章共四分之三的篇幅，都講到了矛盾對立。這些如詩一般的經典句子值得反復念誦、吟詠。我這里按照先后順序，全部列舉如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1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2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為無為，則無不治。（3章）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4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5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7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9章）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國治民，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10章）

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11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12章）

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18章）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19章）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 我獨悶悶。（20章）

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22章）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信不足焉，有不信焉。（23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24章）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輕則失根，躁則失君。（26章）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27章）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28章）

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夫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強或贏，或載或隳。（29章）

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物壯則老。（30章）

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31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33章）

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34章）

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35章）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36章）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37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無為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面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38章）

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故至譽無譽。（39章）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40章）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41章）

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42章）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43章）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44章）

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45章）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46章）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47章）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48章）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49章）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51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56章）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57章）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正復為奇，善復為妖。……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58章）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是以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63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于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64章）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65章）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66章）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后且先，死矣！（67章）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68章）

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扔無敵，執無兵。（69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70章）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71章）

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72章）

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73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74章）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75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76章）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77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78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為善？是以圣人執左契，而不責于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79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81章）

老子講矛盾法則的內容十分豐富，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從《道德經》中提煉出“陰陽一對一”反應矛盾關系的詞匯。這種反應矛盾關系的詞匯非常有趣，可謂是一種特別的“陰陽語”。民間學者吳前衡先生在《〈傳〉前易學》一書中已經歸納總結過了，一共有五十三個，現轉述如下，值得玩味參考：

道／名；有／無；同／異；美／惡；難／易；長／短；高／下；前／后；音／聲；虛／實；弱／強；天／地；開／闔；彼／此；善／惡；曲／全；枉／直；虧／盈；少／多；得／失；重／輕；靜／躁；雄／雌；離／歸；白／黑；左／右；吉／兇；偏／正；廢／興；奪／與；柔／剛；厚／薄；損／益；得／亡；生／死；道／德；牝／牡；正／奇；禍／福；大／小；先／后；主／客；寸／尺；知／行；寵／辱；敝／新；貴／賤；進／退；彌／遠；執／失；終／始；正／反；利／害。

老子強調矛盾法則和慧能一樣，并非只是為了矛盾而矛盾。老子和慧能首先揭示一切自然人事的矛盾關系，然后圍繞（而非執著）矛盾關系，來展開其化解矛盾的精妙大法，這是其一。我從幾歲到幾十歲所看到的事物，都是如老子和慧能所說的兩個方面，比如我看到特別受人稱贊的事物，就高興不起來，既然那個事物受人稱贊，那就一定也會被人咒罵；既然這個事物有其光鮮亮麗的一面，也必然有其糟糕透頂的一面。宇宙萬物都是在相反對立的狀態下形成的，都是以對立方面為自己存在的前提。陰陽的矛盾、平衡是宇宙規律，從老子到今天依然如此。我們看到有的人，他總是認為自己一貫正確，錯誤都是屬于別人的，那么我們可以判斷這個人，他已經錯到了不可救藥的程度，如果說錯誤是一種病，那么這種人已經病入膏肓了。認為自己一貫正確，這本身就是錯誤的，因為不符合矛盾法則。

其二，老子和慧能另一個非常一致和偉大的地方，是他們都認為，和諧人生的最大作為是超越相對，超越矛盾，回歸自性。你要在矛盾中折騰，永遠沒有結果，或者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失敗和痛苦。比如你要成為全縣的拳王，就要打敗不少對手，這就是矛盾；要成為全省的拳王，就要打敗更多的對手；而成為全國的拳王，矛盾就跟尖銳了；成為世界拳王，就已經處在各種矛盾的頂端，已經弱不禁風了，不僅隨時會被新的拳王打倒，而是隨時會被其他的矛盾擊倒。霍元甲的父親深深懂得這個矛盾法則，所以他在霍元甲小時就不讓他學拳，你要在這個矛盾中折騰，是沒有結果的。

我們看到以上所舉《道德經》的這些如詩一般的對立句子，不要以為老子是執著矛盾對立的兩端，老子的高明之處是承認矛盾、不回避兩端，但卻要超越對立、超越兩端。如《道德經》第二章，在揭示了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后這些矛盾關系之后說：“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這就是老子“無為而無不為”的大法。無為是超越矛盾，無不為就是把所有矛盾都化解了。老子和慧能矛盾觀中的思想精髓，既包括相對、矛盾，又包括超越相對、超越矛盾，主張和諧人生須要超越兩邊，直探本源，即《道德經》第五章所說的“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老子認為，自然宇宙運動的總規律是“反者道之動”。“反”有兩個含義，一是相反對立，就是矛盾法則；二是返本復原，就是超越對立，解決矛盾。所以“反者道之動”這句話，一方面指出矛盾，同時又提出化解矛盾的大法。

《道德經》是中國第一部哲學巨著，這跟它闡明的矛盾法是有關系的。完整的哲學思想要具備兩個前提：一是它要談問題的兩面，只談其一不談其二的學問不能叫哲學；二是它要對宇宙和人生問題溯源思辨，追根究底。溯源思辨的過程是緣果求因，比如我們看到打雷下雨，總要找個地方躲避吧，這是表層原因，探討表層原因的哲學是表層哲學。為什么天會打雷下雨呢？背后還有個具體的陰陽矛盾啊，這是深層原因，宇宙萬物的深層原因就是矛盾法則。探討表層原因和深層原因的哲學，可以叫做“世入（世俗）哲學”。為何此地會打雷下雨？為何一個人想盡辦法躲避打雷下雨，結果還是被雷擊死亡了呢？這就有個外層原因了——上天和人一樣是有意志和情感的，報應的終結根源是上天和超力的安排。探討和感悟外層原因可不簡單，它需要最高的智慧，這個最高的智慧就是“世出的哲學”，即我所說的“靈哲學”。

在中國哲學當中，溯源思辨最重要的概念是陰陽，系統的陰陽理論是老子《道德經》首先提出來的，因此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將《道德經》作為中國哲學的開端，我也反復論證《道德經》是中國第一部哲學巨著，曾發表《〈道德經〉是中國第一部哲學巨著——與林永青先生共鳴》的博文。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之父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認為道家博采眾家之長，是融會貫通諸家最完善的學派，因為道家能“因陰陽之大順”。所以《道德經》是明確揭示出矛盾法則及其矛盾三原因的第一部哲學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