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為,賈母和寶釵,是紅樓中的兩大智者,一個撐起了賈府幾十年的繁華,一個悄悄做著經世濟民之舉,讓末世之紅顏,不至于極度悲慘。 賈母因溺愛致使二玉一事無成,讓她的智慧大打折扣,深讀原著才發現,真正能和寶釵相媲美的,卻是一個文盲老嫗劉姥姥。 人生在世,往往要經歷一個從天真無邪到老成世故的過程,寶玉眼里的婆子們,就是典型群體。人性之復雜決定了,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只有真正的智者,才能做到知世故而不世故。 二進榮國府的劉姥姥,被賈母留下來玩幾天,這個活成了人精的老女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定位:供貴族太太小姐們取樂的活玩具。 這正是劉姥姥的睿智之處,人家留你做客,并不是因為客氣,也不是要巴結你,你何德何能讓人高看一眼?唯有她身上粗俗的田園之風。 明確了這個定位,走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一點也不違和,她配合鳳姐和鴛鴦演戲,努力營造搞笑的氛圍,果然讓賈府的女眷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愉悅。 有讀者為劉姥姥心酸心痛,認為這是人窮志短的表現,為了生存把自己變成小丑供人取樂。愚以為,曹公的立意,應不在此,想想莊周夢蝶,到底是人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人?都以為是賈府眾人拿劉姥姥取樂,殊不知在劉姥姥心中,卻是她在悲憫眾人:這些太太小姐們,就是一只只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沒有自由而又見識短淺,不過是一具具衣著華麗的僵尸。 當然,如果沒有后來救巧姐于水火,劉姥姥就只是一個為打秋風不惜手段的老婆子,讀者們也會被她的精湛演技騙過。 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劉姥姥做到了極致,但她堅守了做人的底線:不做金錢的奴隸。 能洞穿劉姥姥的,唯有寶釵。 在游覽大觀園時,寶釵同樣是客,不同的是,她是長住在賈府的客人。這場聲勢浩大的游園活動,她連個配角都不是,只是個隨從。 隨從的作用,就是湊熱鬧,該鼓掌時鼓掌,該微笑時微笑,該隱身時隱身,總之就是盡量配合賈母的炫耀。 作為隨從的寶釵,雖然參與其中,卻一直保持著旁觀者的角度,從而洞察出劉姥姥的心機。人人都當是耍了劉姥姥,寶釵卻知道,是劉姥姥耍了眾人。因此,對黛玉用“母蝗蟲”形容劉姥姥,寶釵并不為意,反而補充了注解。既然劉姥姥的目的是博人一笑,何妨讓這搞笑的效果更久一點?懂劉姥姥者,唯有寶釵也:真正睿智的人,從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因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劉姥姥用自己的人生智慧,獲得了雙贏,成了賈府眾人心中抹不去的記憶。這是一種短時效應,畢竟劉姥姥很久才來一回。相較之下,寶釵入住大觀園,一住經年,卻時刻保持冷靜,用薛家的財富以及自己的智慧,幫助那些被繁華遺忘的人。 這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換了我們普通人,也許會去做,但很難堅持,尤其是受到質疑的時候。 最大的質疑,來自寶玉和黛玉。如果保持獨善其身,寶釵會活得更輕松,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自討沒趣呢?如果真是想嫁寶玉,憑她的智慧以及與王夫人的這層關系,走上層路線輕而易舉,根本不必在寶黛身上花心思。 正因為她沒有個人目的,才能以置身事外的角度,看清賈府日漸衰敗的頹勢。稍微自私一點,她就可以抽身離去,不蹚賈府這灘渾水。奢靡的賈母,啃老的寶玉,不通俗務的賈政,拼命斂財的王熙鳳,這些人的所作所為,都在寶釵眼里。她沒有能力也沒有身份力挽狂瀾,但卻可以幫助大廈之內的弱女子完成自救。 她像一塊磁石,吸引著有慧根的人向她靠近:邢岫煙嫁薛蝌,先取中寶釵;香菱寧愿由侍妾變身為寶釵的丫頭,寧死不肯出去;湘云把寶釵當親姐姐,覺得寶釵給予的關愛,已能抵消她父母雙亡的孤苦;的那大家黛玉,從防她到與她結為金蘭契,自剖心跡“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前日的話教導我”。僅這一句話,就足以羞死賈母這個養而不教的外祖母,讓黛玉失于教養。 這一切,都是暗地里進行的,世俗的虛名,寶釵都不需要,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她以一顆濟世之心低調地走人生路。 俗世之間,劉姥姥很少,寶釵更少。她們知世故,也會在言行上世故,但她們世故的目的,只是為了讓大家各得其所。 劉姥姥以世故給賈府沉悶的貴族生活帶來歡樂,又以不世故傾其所有救巧姐于水火; 釵以世故讓賈薛兩家和睦多年,卻又以不世故帶給一眾女孩新的生機。 什么是世故?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什么是不世故?以不作惡為底線,貧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劉姥姥和寶釵,都是既世故又不世故的人,也是曹公極力贊譽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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