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說說出版的概念及其衍變。要說清楚“出版”(publish)這個詞的來源,需要把歷史跨度拉大一些。 橫跨歐亞非的羅馬帝國,官方語言是拉丁語。拉丁語中publicare一詞,有公開、通報之意。公元476年西羅馬滅亡,分解成十個獨立政權。其中高盧地區被法蘭克人占領。所以這一地區的語言就復雜了一些:土著的高盧人本來有自己傳統的凱爾特語,羅馬統治數百年又推行了拉丁語,法蘭克人又帶來了日耳曼語。在幾種不同語言的混雜融合下,該地區逐漸形成了一種新語言:法語。法語中有publier一詞,也有公開、昭告之意。 公元1066年,隸屬法蘭西的諾曼公爵威廉征服了英格蘭,法文后來在英格蘭上流社會中流行。14世紀中葉,英語中出現了publish,也有布告、昭告之意,當然與拉丁語及法語有血緣關系。14世紀末,這個詞開始在圖書發行領域使用,表示向社會傳播。15世紀中葉古登堡印刷術問世后,這個詞開始在出版領域廣泛應用。18世紀50年代,日本人把“publish”譯作“出版”。19世紀末,“出版”一詞從日本傳入中國。而此前中國學者大多使用“刊行”“印行”等傳統詞匯。 最早使用“出版”一詞的中國人,是被譽為“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第一人”的思想家黃遵憲,時間是1879年。當時他是駐日外交官。1896年清政府頒布《嚴禁翻刻新著書籍告示》,其中用詞還是“刊印行世”。1899年,嚴復翻譯彌爾頓《自由論》時,仍將Publish譯為“刊布”。但在1903年付印時,在《凡例》中則使用了“出版”。至1914年民國政府頒布《出版法》之后,出版一詞才開始廣泛使用。 雖然出版這一概念的出現只有數百年,但是人類的出版活動卻已存在數千年。這里就涉及到了如何認識出版行為、或如何給出版下定義的問題。可是在不同歷史階段,出版物的形式變化很大,所以我們很難從外在形態上去定義出版。 如果從本質上去認識出版,可以說,出版是把有價值的信息、通過規范化方式、通過某種載體向公眾傳播的行為。所以,出版活動至少需要具備這樣幾個基本要素: 一是傳播的信息要對公眾有價值。這是出版活動的基礎。信息可多可少。少則一句話,多則一個龐大復雜的知識體系。用前幾年一句流行語來說就是“內容為王”。 二是傳播范圍要面向公眾。你寫一首詩,寫得再美,鎖在抽屜里,或只給你女朋友一個人看,那都不能叫出版。 三是傳播方式要規范。要采用社會普遍接受的規范表達形式。比如通過規范的文字表述以及圖表、圖形、圖片等。 四是要借助于某種載體。口耳相傳不行。數千年來,各種古老的出版物載體形式變化很大,如石碑、石板、泥板、銅鼎、銅板、龜甲、竹簡、木牘、莎草紙、羊皮紙、貝葉、錦帛等都曾作為載體,后來發展到紙張,近年來則興起了數字載體。 文字是人類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大發明。它是人類思維能力產生飛躍的重要標志。它使人類告別了愚昧和膚淺,對人類文明發展進步起到了無法估量的作用。 文化傳播方式有多種,比如建筑、音樂、舞蹈、戲劇、繪畫、雕塑、服飾等都具有文化傳播功能。但是毫無疑問,主要承擔者、第一主力軍是文字,特別是向社會提供知識服務的出版物。春秋時魯國大夫叔孫豹曾有“三不朽”說法:立德、立功、立言。實際上“德”的標準因時而變,“功”的成果得失無常,真正的不朽只有立言。 在文化傳播各種方式中,文字傳播范圍最廣泛、時間最久遠、思想最深刻。文字首先便于攜帶和流傳。絲綢之路茶馬古道可以隨身攜帶大量典籍。你總不能把一個建筑物或一個雕塑扛過去。人類可考的文明史,基本上都源自文字傳承。同時文字又是一種抽象的表達方式,形而上,能把人類最抽象、最深刻的概念、思想、邏輯都充分表達出來。 英國哲學家波普有一個著名的思想實驗:假如地球上人類的物質文明遭到毀滅,但是圖書還在,那么人類文明成果很快就會恢復;如果圖書也不在了,那么人類文明成果的恢復將是漫漫長夜。 人類早期創造的文明有許多。但是,有的文明有文字記載,得到傳播,并且對推動人類進步做出了重要貢獻,那么這個文明就成為了永恒的存在;而沒有文字記載的文明,或雖有記載、但找不到它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的痕跡,那么這個文明就會消失在茫茫歷史塵埃中,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達爾文1871年在《人類起源和性選擇》中提出了人類走出非洲觀點。可是僅此而已,非洲的文化成果初級得可憐。當然這里不包括地中海沿岸的非洲地區。那里是另外一種文明形態。 再比如印第安文明。瑪雅文字是美洲留下的唯一古文字。16世紀西班牙人進入中美洲,直接導致了瑪雅文字覆滅。最早有記載日期的瑪雅文,是刻于公元292年一塊石碑上的銘文。所以瑪雅文字至少使用了1500多年。但是,美洲在哥倫布發現之前,是與世隔絕的封閉社會。瑪雅文字也沒有傳播到其他民族和地區。所以非洲也好,印第安也罷,他們肯定創造過不少文明,至少在維持種族生存方面,也必然在種植、養殖或漁獵方面有一定成就。可惜沒有廣泛傳播的文明軌跡。 古巴比倫是蘇美爾人在兩河流域建立的國家,在5000多年前就已經相當繁榮。但是在公元前538年,被崛起于伊朗高原的波斯滅亡。古巴比倫文明自此謝幕。蘇美爾人生存過的遺跡被黃沙掩埋。1756年,丹麥派出一支6人組成的探險隊前往中東。中途死了5個人,剩下一個人叫尼布爾,到達了伊朗境內波斯波利斯。在那里,他在有2000多年歷史的波斯王宮遺址中發現了一些楔形文字。他抄錄下來研究多年,終于破解了這種文字。原來這種楔形文字最初也脫胎于象形文字,經過蘇美爾人3000多年的使用和改進,字形結構逐漸簡化和抽象化,轉變為音節符號。蘇美爾人在法律制度、宗教、文學、數學、天文學、建筑等諸多方面的文明成就,以及該文化對周邊地區文明的發展起到重要的啟蒙和推動作用,都是通過楔形文字記載和傳播的。現存4100年前的《烏爾那木法典》和3800年前的《漢謨拉比法典》,都是楔形文字寫成。尼布爾的研究成果于1772年發表,使蘇美爾文明重見天日。 再說說古埃及文明的傳播。1799年7月,拿破侖帶領法國軍隊在埃及開羅附近作戰。中尉布撒爾在指揮士兵修工事時挖出一塊長107厘米、寬76厘米、厚30厘米的石碑,上有用古埃及象形文字、古埃及草書和古希臘文書寫的相同內容的銘文。此地阿拉伯語叫拉希德,而法國士兵誤傳為羅塞達,故而石碑被命名為羅塞達石碑。 再說法國有一個神童叫商博良,5歲便翻譯古文,12歲開始發表作品,18歲獲得博士學位,19歲成為教授,并開始破譯羅塞達石碑。在破譯過程中,又遇到了被稱為“第二塊羅塞達石碑”的腓力方尖碑。經過不懈努力,商博良解讀古埃及象形文字取得重大突破。1822年,32歲的商博良把自己的成果公之于世,從此揭開了古埃及燦爛文明的神秘面紗。古埃及從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300年的31個王朝的歷史發展面貌,從象形文字中噴薄而出。 古希臘文化對人類文明影響巨大,與數量眾多的出版物有直接關系。如《荷馬史詩》不僅是文學藝術的高峰,在歷史、地理、考古和民俗等許多方面都具有重要價值,是研究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9世紀希臘社會和邁錫尼文明的重要史料來源。柏拉圖被學界尊崇為古希臘最偉大的哲學家,甚至是整個西方文化史中的偉人,與他撰寫了《理想國》《政治家篇》《法律篇》等一系列扛鼎之作密切相關。亞里士多德被稱為古希臘百科全書式的學者,絕非浪得虛名。他留下了400多部作品,如《形而上學》《物理學》《倫理學》《政治學》《修辭學》等。此外還有600多部作品署名不完整,但被學界推測為亞里士多德主編。他的著作構成了一個龐大知識體系。其作品量大并不奇怪,因為他是帝師,亞歷山大支持他建設了一個龐大的研究院。 希臘文明向世界傳播,有兩個重要時期:一是希臘化時代,二是阿拉伯帝國時期。 希臘化時代300年,有兩個圖書館必須介紹。一個是亞歷山大圖書館,建于公元前259年,托勒密一世推動建立,是古代世界第一座最大的綜合性圖書館,擁有豐富的古籍收藏和手稿真跡,如古希臘詩人荷馬的全部詩稿,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的手稿真跡,西方醫學奠基人希波克拉底的著述手稿,大學者亞里士多德的手跡等,藏書量曾達70萬卷,被譽為人類文明世界的太陽。圖書館幾經劫難,斷斷續續存在了800年,對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發揮了巨大作用。所藏書籍大多用莎草紙或羊皮紙書寫。莎草紙由盛產于尼羅河三角洲地區一種植物的莖制成。這種紙在干燥環境下可以千年不腐,所以在西方一直使用了4000多年才退出歷史舞臺。現存年代最近的莎草紙實物文件,是一份1057年的教皇敕令,和一卷書寫于1087年的阿拉伯文獻。 另一個堪與亞歷山大圖書館相提并論的,是帕珈馬圖書館。亞歷山大帝國崩潰后,形成了100多個獨立政權。其中位于小亞細亞西部的帕珈馬王國,制定了文化立國的國策。可是托勒密王國壟斷了莎草紙生產,而且禁止出口。于是帕珈馬王國便發明了羊皮紙作為書寫材料。帕珈馬圖書館建立后,藏書量曾達到20萬卷,對推動希臘文化的傳播和促進西方世界在文學、藝術、美術、雕刻、歷史、科學等各方面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阿拉伯帝國是阿拉伯人建立的地跨亞非歐三大洲的伊斯蘭國家。公元7-8世紀,阿拉伯帝國一方面在擴張過程中廣泛搜羅世界各地的書籍,另一方面實施了一個持續100多年的翻譯運動,把所收集到的古希臘、古羅馬、古印度、古波斯、古埃及、猶太等各種古文明著作,全部翻譯成阿拉伯文字,使阿拉伯帝國迅速集東西方先進文明于一身,不僅大大促進了自身文化的飛速發展,也把大量珍貴的文物典籍、乃至在歐洲早已失傳的學術著作保存下來,如歐幾里德、托勒密的數學、天文學著作,希波克拉底、蓋倫的醫學著作,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等人的哲學、邏輯學著作等等。到中世紀晚期,這些著作又被譯回歐洲語言,對推動世界文明發展產生了巨大作用。但丁《神曲》、薄伽丘《十日談》、喬叟《情郎的故事》、塞萬提斯《堂吉訶德》等都深受阿拉伯文學影響。 印度文明的傳承主要依賴梵文。梵語是一種語言化石,是全球唯一沒有經過變形或演變的遠古語言,是一種史前世界語。《吠陀經》是印度最古老的作品。其中《梨俱吠陀》成就最高,價值最大,是印度文學的源頭,對印度社會生活和文化發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梨俱吠陀》產生于3000多年前,收詩1028首,由梵文寫成。大約從2500年前開始以貝葉作為載體。在世界各種古文獻中,梵語文獻數量龐大,僅次于漢語,遠超希臘語和拉丁語。在貝葉上書寫的除了梵文,還有巴利文、藏文等多種文字。 談出版,必須提及的一個重要事件,就是1448年古騰堡印刷術的誕生。它給人類帶來了一場媒介革命,被認為是現代史上一件大事,對推動歐洲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和科學革命,都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例如宗教改革。馬丁·路德的《九十五條論綱》是歐洲宗教改革的標志。星星之火,之所以快速燃遍歐洲,得益于印刷術的強力助推。在馬丁·路德之前150多年,英國思想家威克里夫在英譯《圣經》過程中,曾提出過同樣的宗教改革意見,但是沒有印刷術助力,無果而終。 中華泱泱五千年文明史,蔚為壯觀。從后來蒐輯到的4500多個甲骨文和3700多個金文文字來看,漢字在商代即已形成體系。但是,中華文明依然呈現了夏商周斷代囧態。即便如此,如果從公元前841年(西周共和元年)開始尊重文化,保護好出版物,那么中國古籍的面貌也會完全不同。因為在隨后的春秋戰國500年間,諸子著說,百家爭鳴。承載各種思想學說的書籍廣泛傳播。然而歷史不幸,遭遇了秦始皇,一邊焚書坑儒,一邊頒布《挾書律》,嚴禁民間和個人擁有書籍,使中華文化遭到一次滅頂之災。所幸有一位知識分子伏生愛書心切,冒著殺頭危險,暗將述錄唐堯虞舜夏商周史典的《尚書》藏在墻壁夾層內,逃過焚燒之難。可是22年后,當漢惠帝廢除《挾書律》時,伏生掘開墻壁,發現只剩29篇尚可辨析,其他書籍已無法辨認。 在秦始皇之前,是否也發生過類似的文化浩劫?無法推測。但秦始皇之后又發生過十余起文化浩劫,卻是記入青史的。所以中國古代浩瀚的文化典籍,能夠完整流傳到今天的百無一二,絕大多數由于各種原因,湮滅在歷史長河中。這不能不說是我們民族的一大痛楚。 雕版印刷形成于隋,活字印刷出現于宋,可是服務社會的功能發揮得十分有限。《永樂大典》是2000多位學者、6年多時間完成的一部規模宏大的百科全書,是14世紀之前中國歷史文化的集成,共22937卷,11095冊,3.7億字。可是,只有一部,還束之高閣。因為它立項于朱元璋時代,朱棣對它興趣不太大。100多年后,嘉靖皇帝愛不釋手,并且還要把它帶進棺材里,這才匆忙組織人馬再抄一份留在世上。然而世上也沒能留住,逐漸丟失,遇到戰亂則大規模丟失,命途多舛。目前國家圖書館只剩161冊,丟了99%。 《四庫全書》也類似。先在全國廣泛征集各類典籍,然后由360多位官員學者組成編委會,再從全國遴選3800多位書法家從事抄寫,歷時十年,最終形成7.9萬卷、3.6萬冊、8億字的文化集成。完成之后,又用5年時間抄寫6部,分別放置,供皇帝御覽。此時,雕版印刷技術問世已逾千年,活字印刷也已700余年。但是,不用。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文化科技教育各方面發展迅猛,得益于出版物的強力支撐。特別是漢字激光照排技術于1985年研制成功,1987年5月22日,第一張整頁輸出的中文報紙誕生,標志著我國出版業邁出了數字化。數年后,整個出版業“告別了鉛與火,迎來了光與電”,鼠標取代了紙筆,“作者手稿”成為了歷史概念。 2018年全國新聞出版、印刷和發行服務(不含數字出版)資產總額22664億元,營業收入18503億元,利潤1363億元,同比均有增長。新版圖書25.22萬種,重印書28.55萬種。總印數95.43億冊,增長3.24%。據不完全統計,目前資產總額超百億元的出版傳媒集團有17家;主營業務收入、資產總額、所有者權益三項均超百億的出版集團有6家。 近年來,隨著紙質圖書實物量增長幅度漸次趨緩,數字出版異軍突起。十二五期間出版業總營收增幅70.5%;其中數字出版增幅達到318.7%。數字出版新產品、新業態、新服務模式蓬勃發展,已經成為拉動行業快速發展的新引擎新動力。 進入本世紀以來,人類正在經歷一場文明形態大遷徙。數字文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我們走來,深刻改變著整個社會生態。傳統出版業必然要在這場文明形態大遷徙中脫胎換骨,以全新的產品形態和服務方式,完成自己的蛻變。但是,不管形式上如何變化,承載文化傳播的使命永遠不會變化。(本文為作者在北京印刷學院的講座講稿,編輯刊發時略有刪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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