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洋風

一

潘金蓮進了武大門，誰最倒霉？

要知道潘金蓮花容月貌、千伶百俐，精通女工針指不說，還能知書識字。這在文盲遍地的古代，絕對是高配置。在人口買賣的市場中，潘金蓮應該是以一流的揚州瘦馬價出售。想想《紅樓夢》中大老爺賈赦花了八百銀子才買到嫣紅。武大郎呢，一文錢不花，娶了這么一個尤物。武大郎有多幸運，潘金蓮就有多倒霉。嫁給這么一個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巧妻伴拙夫，鮮花插在牛糞上，潘金蓮一定以為她是最倒霉的。

武家的人其實也沒幸運多少。武大郎不用說，固然得了張大戶的金錢貼補，固然白賺了如花娘子，可最終陪上自己的性命，死時七竅流血。死后陰魂不安。武松不消說，為兄復仇，都頭的差事沒了，自己還刺配充軍。

武家還有一個倒霉蛋，那就是武大與前妻所生的女兒，武迎兒。這個女孩子12歲喪母，半年后潘金蓮進了門。潘金蓮在武家，武大尚且唯唯諾諾，何況武迎兒？

武迎兒相對輕松的時候，應該是潘金蓮對武松動情的時候。彼時潘金蓮在武松面前姿態美好，賢惠溫柔。

那時為了博情郎歡心，潘金蓮對武迎兒大約還過得去。可惜武松郎心似鐵，潘金蓮媚眼拋給了瞎子。

再后來，潘金蓮與西門慶勾搭，武迎兒的地獄生涯就開始了，虐待升級，“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朝打暮罵，不與飯吃，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歡喜。”迎兒的異常引起了武大的疑忌，外加鄆哥提醒，促成了武大郎的捉奸。

捉奸倒是捉著了，卻被西門慶踢中心窩，“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武迎兒則被潘金蓮恐嚇：“小賤人，你不對我說，與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

迎兒果然不敢與武大一點湯水吃。

當時已經十二三歲的迎兒難道不知道父親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嗎？當然是知道的，可惜潘金蓮淫威甚深，迎兒被折磨慣了，不敢生違逆之心。再者，迎兒的性格也類似其父，為人懦弱。

武大死后，潘金蓮本以為就此和西門慶比翼雙飛。孰料西門慶忙著納孟玉樓為妾，忙著嫁女，將潘金蓮棄之一邊。潘金蓮百般焦灼，托玳安、王婆帶信傳話，也讓迎兒去尋。“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門首踅探，不見西門慶就回來了。來家被婦人噦罵在臉上，怪他沒用，便要叫他跪著。餓到晌午，又不與他飯吃。此時正值三伏天道，婦人害熱，吩咐迎兒熱下水，伺候要洗澡。”

西門慶久久不至，心情不好的潘金蓮只得折磨武迎兒。那日潘金蓮借著她偷吃了一個肉角兒的由頭痛揍她。

“把這小妮子剝去身上衣服，拿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叫。”武迎兒承認偷吃錯誤后，“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來，吩咐在旁打扇。”想想不解氣，又開始了新一輪折磨。“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那妮子真個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他。”

耶穌教導說，別人打你的左臉，你把右臉伸過去。武迎兒在潘金蓮的折磨下也只能如此行事了。西門慶前來與潘金蓮約會時，迎兒與西門慶磕頭，叫西門慶爹。

后來潘金蓮到西門慶家做第五個妾，迎兒被交付給王婆看養。武松歸來后為兄復仇，誤殺皂隸李外傳，充軍前央托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兒：“倘遇朝廷恩典，赦放還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武迎兒在姚二郎家過得如何？姚二郎既然佩服武松的義氣，肯接管這孩子，想來迎兒的日子不會比在潘金蓮手上更糟糕吧。

日后武松遇赦回家后，接回了迎兒，去王婆家買潘金蓮，打的旗號是為孩子好。“他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是迎兒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 潘金蓮滿口答應，甚至等不及王婆回話：“既是叔叔還要奴家去看管迎兒，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她始終原意相信武松對自己是有點情欲的，她的世界里也許就沒有武松這種對她全不動欲沒法勾搭的男人。

王婆與潘金蓮進了門。武松吩咐迎兒把前門上了拴，后門也頂了。武松讓迎兒拿菜蔬擺在桌上，須臾燙上酒來，請婦人和王婆吃酒。再后來武松逼問潘金蓮和王婆武大死亡的真相，并剖開心臟，一刀割下頭顱。“迎兒小女在旁看見，唬的只掩了臉。”

武松殺死潘金蓮和王婆后，“那時有初更時分，倒扣迎兒在屋里。迎兒道：‘叔叔，我害怕！’武松道：‘孩兒，我顧不得你了。’ ” 武松上了梁山，武迎兒被養活她三四年的姚二郎嫁人了。

這個遺傳了父親的懦弱，遭遇了后母虐待，又接受了叔父暴力血腥的復仇教育的武家小白菜會過上什么樣的婚姻生活呢？

她會勇敢一些嗎？她會嚇傻了嗎？這顆小白菜是否永遠飽蘸命運的苦汁？ 

二

與武迎兒一樣，西門慶的女兒西門大姐也是沒了親娘的小白菜。

這似乎是一顆幸運的小白菜。很長時間以來，西門大姐不僅是西門慶唯一的女兒，也是他唯一的孩子。

《金瓶梅》開始時，西門大姐的婚事已經議定，繼母吳月娘進門不過兩三年。這樣算起來，生母去世時，西門大姐應該有十來歲了。

西門慶挑女婿是精心考慮的，不是為女兒的幸福，而是為自己的權勢。西門大姐嫁給了陳洪家的兒子。陳洪是楊提督親黨。處理武松的官司就是西門慶托親家陳洪那邊的關系才得以了結。有了這門親事，他在清和縣真是“誰人敢惹他！”

后來楊戩壞了事，其親黨陳洪也討不了好，急忙送兒子陳經濟和兒媳西門大姐帶著箱籠細軟到西門慶家避難。西門慶派家人進京打點，將自己從這場風波中摘了出來。陳洪被判了流放，西門大姐與丈夫陳經濟自此在西門家長住。

這對西門大姐來說，也許是幸事。畢竟她嫁到陳家算是攀高枝，新婚的媳婦在婆家總得慢慢熬。就算婆婆慈愛不立規矩，也有各種磨合。兩口子投奔到西門家，人在屋檐下的便是陳經濟了，西門大姐的日子總要自在些。

不過西門慶為人自私貪財好色，對女兒關注不多。女兒女婿從陳家帶來的家私，他收得好好的，甚至為自己打點消災的五百兩銀子，也用的是陳家銀子，自己一兩銀子不曾添。陳洪一流放，他將陳經濟當伙計。陳經濟為人倒是極乖覺的，早起睡晚，辛辛苦苦，無事不入內宅，能寫會算，色色能干，入了西門慶的眼。

陳經濟是個色鬼，吳月娘讓他進內宅見女眷嬉戲玩耍，他見了潘金蓮，“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他在下面送秋千的時候竟“把李瓶兒裙子掀起，露出他（她）大紅底衣，摳了一把”。

▲ 見嬌娘敬濟銷魂

陳經濟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西門大姐呢？小說中西門大姐出場次數不多，也不太有趣，想來在這些方面與陳經濟不太能有共鳴。

陳經濟如此好色，在西門慶活著的時候，就與潘金蓮勾搭，西門大姐這個枕邊人知道嗎？也許覺察一些，不然西門大姐和陳經濟為三錢銀子的汗巾子吵得天翻地覆。不過糊涂是福，她大概既不想相信也不想知道陳經濟對父親的小妾有越軌之行。這對陳經濟，對她，都是不可承受之重。畢竟在西門家，她的地位也不過如此。

西門慶再怎么不堪，也是西門大姐的靠山。他死了，西門大姐的苦難也就來了。陳經濟翻墻越瓦與潘金蓮、龐春梅私會。這種私情自然瞞不住。

吳月娘發賣了龐春梅與潘金蓮，將陳經濟痛打一頓，趕出去。再后來擔心陳經濟老是上門討要箱籠，吳月娘將西門大姐也趕出去。而陳經濟又不肯收留這個妻子，西門大姐像個皮球一樣被推來推去。

這就是女人的悲劇，娘家婆家都是客，百年苦樂由他人。西門大姐最終被塞回了陳家，被陳經濟欺侮不過，上吊自殺。西門大姐死了，吳月娘得到了一個徹底擺脫陳經濟的機會。

這顆小白菜到底懷著什么樣的心情離開這悲慘的人世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