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
元豐七年,蘇軾由黃州再貶汝州,年四十九。途中喪子,心中哀痛,加上舟車勞頓,遂上書神宗皇帝,請暫居陽羨,獲許。隨后,蘇軾自九江至筠州,訪蘇轍,游廬山。七月過金陵,見王安石。王安石勸他在金陵置業,以長相伴。蘇軾留一月別去,約莫九月之后,蘇軾在泗州。 在泗州,蘇軾遇到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人叫劉倩叔。此人不載史冊,卻因東坡詩,在每年的春天中永垂不朽。 伯、仲、叔、季,此人應該行三。“倩”在古代為男子之美稱,若草木之蔥蒨也。《廣韻》言道:“蕭望之字長倩,東方朔字曼倩,皆美也。”他應該是個不俗的男子,所以才可伴東坡游。 這年的天氣應該挺暖和。十二月二十四日,小年,東坡與劉倩叔同游南山。南山在泗州東南,景色清曠,米芾稱為淮北第一山,或者也因東坡之故。南山之外有洛澗,洛澗起安徽定遠西北,北至懷遠入淮河。 那天他們出來得挺早,細雨微風,煙霧淡淡,有些清寒。所幸后來雨停了,如洗的陽光溫暖著初生的柳芽,讓寂寞的冬景有了絲絲柔媚。他們喝著乳白色的好茶,吃著翠綠的春蔬,滄桑歷遍的東坡發出一聲低沉的感嘆:“人間有味是清歡。” 由少年得志到烏臺詩案,再到貶謫黃州團練副使(自衛隊副隊長),再貶汝州,之后有起復,又再貶遙遠的惠州,直至天涯海角的儋州。總覺得是造化的巨筆起承轉合,要在中國史文學史上,打造一個千古文人典范,是以才如此折騰一個人,折騰出一個充滿人生真味的“清歡”。 一句“清歡”, 他們吃的是什么春蔬呢?坡仙云:“蓼茸蒿筍試春盤。”蓼即蓼芽;蒿筍有人說是萵苣,我認同蔞蒿的說法。野菜之瘦勁,之野趣,方可配“春盤”的清新瑩然。 喜歡這個“試”,情態畢現。 東坡是客,應該是劉倩叔領著他走進了一家村野酒家,店老板店小二都該是熟悉的。他們會過來招呼,笑容可掬地問他們要點什么。劉倩叔點了野茶和蓼芽蔞蒿。春盤上來時,他請東坡先嘗,并笑瞇瞇地等著他給出評價。 這便是“試”的情狀吧? 葉嘉瑩先生談李白,說他是仙人謫居人間,而東坡則是凡人活出了仙氣。這句話甚合東坡氣質,也合乎“清歡”中試春盤的溫馨情味。東坡通儒釋道,境界高蹈,卻始終活在人間。他的“不合時宜”來自于他的真,他的真讓他向往天然自然的事、人和情,所以他所到之處,多真性情的朋友,并不以他們是否懂自己為意,也不以是否才華橫溢為準,他可以有秦觀、黃庭堅這樣的詩侶,佛印這樣的僧朋,王安石這樣的政敵知音,還可以有劉倩叔這樣的朋友。 劉倩叔不是唯一的,還有李仲覽。就在這年四月,聽聞東坡遠遷,鄰里都來告別,好友李仲覽自江東特來相送。東坡寫了一闕詞,中有“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這樣看似瑣碎卻情真意切的句子。 還有劉仲達。也是在這年的泗州,應該是秋冬季節,東坡遇到了這位少年時的朋友,感慨萬分,“三十三年,飄流江海,萬里煙浪云帆。故人驚怪,憔悴老青衫”,這是感謝故人,轉而關懷,“我自疏狂異趣,君何事、奔走塵凡”。我的失敗是因為不合時宜,你怎么也是天涯飄零?他希望朋友不像他這樣。他理解世人就像阿甘的上校那樣“與上帝講和了”,只是自己過不去那道坎,改不了。他可以與劉倩叔這樣的朋友試春盤,卻不愿接受爾虞我詐弄權玩術者的羊羔美酒。他的性情中,除了“真”之外,還有一股抹不去的“野”味,所以他才會長處江湖之遠,才會在元豐七年年末,走到一盤春盤之前。 他的心是苦的,中國很多文人的心都是苦的,所幸,在儒家的人間煙火之后,還有道家的煙霞,佛家的凈土,它們一起作用于這個奇特的男人,他創造了一種活法:“清歡。” 春已深,但春盤猶可試。 永遠有野地,野地里,永遠有氣息不可奪改的野菜,永遠有放棄廟堂走向春盤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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