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經過盛、中、晚唐的充分開掘后,創作愈來愈呈現出程式化的特點。當此之際,“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的“詞”迅速崛起,它沿著晚唐詩壇巨擘李商隱重主觀、重心靈世界、重表達纖細情感的創作思路,以“長短句”的新形式,再一次為中國古典文學開疆拓土。王國維先生所謂“詞者之真”,便是肯定宋詞對心靈與情感世界前所未有的開拓與表現。那些細美幽約、辭短情長的句子,千載之下仍令無數讀者為之傾倒與動容。 宋 詞 中 的 親 情 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重視家庭、重視親情,宋詞對此多有表現。試觀《沁園春·孤館燈青》下闕云:“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尊前。”據小序,該詞系蘇軾“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蘇轍)”,當時兄弟二人已七年未見。蘇軾先是深情回憶了嘉祐年間與弟弟初至汴京的情景,“似二陸初來俱少年”以西晉文壇陸機、陸云兄弟自況,“胸中萬卷”化用杜甫名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同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之意。凡此種種,何等意氣風發。然理想與現實總有差距,“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便是蘇軾歷盡世事滄桑、宦海沉浮后的甘苦之言,如此推心置腹之語也唯有與胞弟傾訴。末句“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尊前”同其《洗兒》“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之意,東坡不愿至親之人再為世俗的標準所羈絆,而僅以身體康健、優游容與相期。短短58字,包含三層意思,卻又無不指向手足深情。 同樣寫手足情而被譽為千古佳構的還有《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其下闕云:“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該詞作于蘇軾密州知州任上,時值中秋佳節,皓月當空,詞人與胞弟蘇轍卻無緣得見,只能通過飲酒填詞抒發思念之情。“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以極平淡之語道出千古共通之理,余韻悠長。末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則突破時間的局限與空間的阻隔,讓一輪皓月把“各在天一涯”的親人連結起來。此時,它已不再是簡單指代特定個體間的情愫,而是月映萬川,化作對天下離人的共同祝愿。時至今日,《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仍為全球華人所廣泛傳誦。 如果說前兩首詞作都是講血濃于水的思念,那么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則主要著眼于親人相處的日常。“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短短數語,一個溫馨的五口之家躍然紙上,老夫婦閱盡世事而感情彌篤,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著,大兒子在溪邊田地勞作,二兒子編織新的雞籠,最小的孩子臥在小溪邊上剝蓮蓬吃。安寧的田園,和諧的家庭,平靜的畫面,這正是最普遍卻也最珍貴的天倫樂趣與人間滋味。 宋 詞 中 的 友 情 友情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情感。自許“奉旨填詞柳三變”的柳永為人狂簡,“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但每逢夜深人靜,他也會輕吟“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感慨“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看來,往昔與朋友共度的時光是柳永心中不多的美好回憶之一。 “太平宰相”晏殊詞作雍容,多寫閑雅情調與曠達懷抱,然一涉友人遠行,則云“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詞人毫不掩飾友人離去后的悵惘與孤獨,他那無盡的思念超越了時空的界限,誓將陪伴好友行遍天涯海角。 “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蘇軾一生多苦難而少歡愉,困頓之中,他愈加感受到友情的珍貴。試觀其《南鄉子·送述古》云:“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只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蘇軾任杭州通判期間與陳述古共事兩年有余,感情深厚,后陳述古調赴南都,蘇軾作此詞相送。上闋“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有兩層含義:一方面,山塔不過詞人移情之物,意在點出作者曾親迎述古、如今復為之餞行的事實,流露出光陰易逝、倏聚忽散之感;另一方面,山塔亭亭聳立,迎來送往,然終為無情之物,不解人世變遷,以此更襯托出詞人送別友人的感傷。下闋佳處在以秋寒寫友人離去后的凄清,襯托出詞人內心的孤寂。末句“秋雨晴時淚不晴”更是妙生筆端,以對比手法突出了作者對友人的深情。 蘇詞中同寫友情且感人至深的還有《臨江仙·送錢穆父》:“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蘇軾與錢穆父友誼甚篤,二人俱因貶謫四處播遷,“天涯踏盡紅塵”,然君子之交歷久彌新,故三年后再見“依然一笑作春溫”。詞人稱贊朋友堅持道義與操守,像無波瀾的古井與有氣節的秋竹一般,這樣的推許又何嘗不是夫子自道。下闋寫二人乍聚還散,作者月夜送別友人,但他不作尋常離別語,而是拈出“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的夐絕宇宙意識,并云“我亦是行人”,以此消解惜別的傷感,使友人能對遠行安之若素,同時也給詞作帶來含蘊無窮、情思未盡的美感。 宋 詞 中 的 愛 情 宋詞是“愛情文學”的百花園。“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詞人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新婦的音容笑貌,“前段態,后段情”,這是詩詞里難得一見的婚后生活畫面;“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這是望眼欲穿的期盼;“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這是刻骨銘心的思念;“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這是此生不換的堅守;“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這是勢要沖破現實阻撓的熾熱。 “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柳永揭示了愛情里的無奈;“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晏幾道淺吟著愛情中的悵惘;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更是向世人展示了何謂矢志不渝的夢魂相守:“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這首《江城子》千百年來廣為流傳,是因為它概括出某種人類共通的情感體驗,即刻骨銘心的相思、痛摧肝腸的離別與生死不渝的忠貞。蘇軾在詞中“不完全是即興式的有感而發,而是從原發的情感狀態中超越出來”,把他對妻子的思念作為一個對象來重新認識。正是這種“平靜的回憶”的介入,使詞人的情感得以構造與重塑,從而達到了自我與社會的統一,從“小我”的情感走向人類“大我”。因此,《江城子》既是個性情感的自然流露,又同時表現了人類情感的本質。 宋 詞 中 的 家 國 情 宋詞中的家國情更是令人動容。安土重遷,古今所同,羈旅倦客晏幾道聽杜鵑啼鳴,恍惚間覺“聲聲只道不如歸”,惟惜“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人行千里,不忘根本,周邦彥處人生上升期,意氣風發,猶云“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眷懷鄉土之外,還有對祖國自然與人文景觀的由衷贊嘆。 試觀潘閬《酒泉子》云:“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錢塘江大潮的盛況如在目前。復觀柳永《望海潮》云:“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詞人以鳥瞰式的全景構圖法,為我們徐徐展開一幅北宋王朝上升期的宏偉歷史畫卷。舉凡“東南形勝,三吳都會”“參差十萬人家”“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千騎擁高牙”等句,或虛指,或實寫,然無不字句鏗鏘、縱橫捭闔,“鋪敘展衍,備足無余,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日”,前人推許此詞“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允為不刊之論。《望海潮》中國泰民安的盛世氣象從此成為國人心中永遠的美好映象,激勵著一代代中華兒女為國家的繁榮、民族的昌盛砥礪奮進。 宋詞之所以能成為詞體的最高典范,原因之一就是它進一步深入心靈與情感世界,傳達出異彩紛呈的人生體驗和心理感受。每一首傳唱至今的宋詞佳構都是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歷的親情、友情、愛情、家國情等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共鳴。借用著名心理學家榮格的話來說,宋詞“把我們個人的命運轉變為人類的命運,它在我們身上喚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這些力量,保證了人類能夠隨時擺脫危難,度過漫漫的長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