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喜瑞先生 (1892—1983) 已故的沈玉斌先生是“八大拿”等武戲的編創者沈小慶的后人,祖父沈三元是譚小培的老師,其父沈福山唱花臉,曾經在各班社當“管事”,郝壽臣與侯喜瑞都受到過他的教益,為此沈玉斌與郝、侯有著特殊的感情,多次跟我談起他們的往事。 沈玉斌先生 (1909—1985) 那是1951年,因為北京外四區要占用梨園先賢祠(即松柏庵)設立派出所,沈玉斌作為北京京劇公會會長與王瑤卿、蕭長華二老商量在松柏庵建藝培戲校來保護這份梨園產業,遂在虎坊橋櫻桃斜街34號的京劇公會召開大會。沈玉斌代表王瑤卿、蕭長華兩位前輩說明開會的宗旨,譚小培、奚嘯伯、李桂云等紛紛發言表示擁護。這時,侯喜瑞先生把手一舉,說:“老三,我問一句話。” 沈會長忙說:“侯老,您請發言。”“我沒什么可說的,在松柏庵辦戲校,我贊成,替祖師爺傳道嘛。我就問一句,我要請纓到咱們藝培當一個教戲的先生,您看夠格嗎?” 沈玉斌忙說:“侯老,像您這樣的好佬,我們是求之不得呀,只怕太委屈您了。” 侯老說:“我知道你們就是看不起我。我明白,大家伙'搭桌’辦戲校,錢緊,你們是怕我開銷大,請不起。我要去,就是義務職,絕不講條件,我自備茶葉,到時候有壺開水就行啦。”侯老的話使沈先生刻骨銘心,30年后說起來還是感慨不已。 藝培開學后,侯老每天從崇文門的手帕胡同侯府出來,乘有軌電車到菜市口,然后步行到松柏庵上課,不管刮風下雨,從沒誤過一節課。只是有一次,馬連良先生特邀侯老到天津演出。侯老說,演出可以,但是不能影響學生的課,別看我在藝培是盡義務,誤人子弟的事情我可不敢。為此,馬先生親筆給郝壽臣校長和沈玉斌先生寫了一信,請求學校批準借用侯老演出一期,并以此信為據。當沈先生通知侯老,學校已經批準他隨馬先生外出公演,侯老才向學校交代了一下他的課程,告假而去。目前在北京戲曲藝術職業學院的檔案室里仍然保留著這封信,足見侯老在藝培認真教學的精神。更令人感動者,郝壽臣是校長,在校長室上課,侯老是普通教師,就在堆放戲箱的庫房一角上課。也曾有人擔心侯老會不高興,可侯老每天都是笑嘻嘻的,見人就主動打招呼。對于教學的課程,則完全服從分配,連三、四路的角色,他也教得非常仔細,個個有特色,場場都出彩。他見有的同學不重視小角色,就說:“當年我在科班,什么文武主次都不分,開始還學小花臉,演過《打砂鍋》呢。做一個演員就像開雜貨店一樣,油鹽醬醋俱全,你買什么,我就有什么。你們要記住我的話:勤儉勤儉,所得無限;懶惰懶惰,光陰白過。” 沈先生還說,侯老演《群英會》的黃蓋,“盜書”一場,上場念對子:“鼓打三更盡,風吹刁斗寒。”他按黃潤甫的演法,念完“三更盡”后稍微一停頓,身體一激靈,再一吸氣,念“風吹”兩字,就仿佛真有一股寒風吹來似的,那“刁斗寒”三字似有凍得上牙打下牙的感覺,尤其是那“寒”字能念出冷氣來,真正使人不寒而栗。演架子花臉的一般嗓音不好,可這么一念,聲音不大,調門不高,卻念出了意境,給觀眾以強烈的感染。 在教《鬧江州》時,同學們發現個子又矮又瘦的侯老一亮相竟然氣宇軒昂;在與身材魁梧的楊派大武生孫毓堃合演《連環套》時,他扮演的竇爾墩,比孫先生扮演的黃天霸要矮一頭,但站在一起卻毫不示弱;他當年在“華樂”與高慶奎先生排演《七擒孟獲》,別人都不敢揭榜,他的嗓音沙啞,有時帶劈音,在劇中還要唱一段漢調,卻也能韻味純正,演得異常精彩,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通過教學,學生們發現他往臺上一站,就注意長身提神,二目平視,肩胛骨合攏緊閉,擺出開式大相,給人以居高臨下的氣勢;他嗓音不好,但吐字清晰,噴口有力,每個字都能送到最后一排觀眾的耳朵里;在與楊小樓、孫毓堃等高大演員配戲時,他特別注意表演時手的位置要高,動作幅度要大,頭要稍揚起,站立的位置與對方保持的距離要盡可能大一些,并盡量靠前一些,這樣就能避免高低懸殊的畫面而給人旗鼓相當的感覺。 侯老在教學中就這樣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表演秘訣都傳給了學生。不過他又說,明白道理并不難,真要做到,就要下苦功夫練。“唱念靠嗓子,做表靠膀子”,說著,他拉了一個山膀,真是站如丁,立如松,膀如弓,氣勢非凡。這時,他讓學生用手拉一下他的膀子,同學一拉,驚奇地發現侯老的身體非常松弛,他笑道:“演員的一招一式都要松而不懈,敏而不拙,剛而不僵,要達到這樣的功夫,每天都要耗一炷香時間的山膀,十年如一日,功夫自然成。為什么說砍的沒有旋的圓呢,就是這個道理。” 戲班的人都知道,在生活上,郝老是提倡“白菜豆腐保平安”,侯老則提倡“羊肉汆蘿卜湯”,同時要學生起居要定時,厚味要少食,冬天不圍爐,夏天不貪涼,二位大花臉真是異曲同工。不過侯老的穿戴打扮又過于隨便。有一次,沈玉斌在新僑飯店召開北京京劇工作者聯合會的籌備會,梅尚程荀、馬譚楊奚和李袁葉杜都到了,就是不見侯老,眼看開會時間已到,忽然有人向沈先生報告,說飯店門口有個鄉下老頭打聽在哪兒開會,說找籌委會的沈主任,門口不讓進。大家一聽就全都樂了,異口同聲地說:“侯老來了。”沈先生趕緊派人去接,等侯老一進門,一看他那一身中式舊竹布褂子,大伙都笑著說:“侯先生,您是得換身行頭了。” 侯老在北京戲校教了《青風寨》《戰宛城》《丁甲山》等十幾出戲,最后還是不愉快地離開了松柏庵,原因在梨園界是眾所周知的。據說王昆侖副市長親自到兩位大師家中做工作也是無濟于事,這在松柏庵的歷史上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至于后來侯老又回到松柏庵教《取洛陽》,那就是馬連良“當政”的時代了。 1961年11月27日夜間,郝壽臣校長不幸逝世,全校靜校三天。30日北京舉行了非常隆重的公祭大會,茅盾主持,老舍念祭詞。侯老親往靈堂向郝老訣別。大約又過了一個星期,郝老的哲嗣郝德元特設家宴請侯喜瑞和沈玉斌先生。他說:“根據先父的遺愿,我特意請二老來,一是感謝二位先生親自參加先父的葬禮,二是為先父解開一些誤會。”接著,郝德元給沈先生鞠了一躬,說:“我今天只是把先父的原話,在您面前重復一遍。當初,您籌辦藝培戲校,有人提出請先父當校長,他沒有答應,因為有人說您要辦私人班社,他不信。您的滿腔熱情,先父也是由衷敬佩的。我們兩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了。后來一聽說給您劃為右派,先父非常著急,一見到彭真市長,他總是說,請您把沈先生的帽子給摘了吧。這事梅先生都知道的。因為當初梅先生也為這些事情苦惱,從戲改反對經勵科起就有人讓他揭發給他管事的李八爺和姚玉芙先生,梅先生就不明白,說,他們硬說李八爺剝削我了,可他們剝削我什么啦?我感謝還來不及呢。”您說這老哥倆有多明白。我知道,您跟侯老是莫逆的朋友,我把先父的想法說出來,把扣解開。” 接著他又站在侯老面前說,當年在華樂園,先父與侯先生演出《雙李逵》,不慎,在對打時,先父的斧子尖從侯先生的印堂劃過,對侯老造成傷害,先父一直深感內疚,想解開這個誤會。侯先生,您如果有什么怨氣,就沖我來,我代表先父給您賠禮了。”說完,郝德元深深地鞠了一躬。侯老忙把德元扶起,說:“德元,我如果耿耿于懷,也就不會到令尊靈前祭奠了。這件事情以后再不要提起了。” 兩位花臉大師的“雙李逵風波”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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