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2》里的機關重重

高天明月圖書館 202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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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奇藝最近有了三倍速，我試了一下，效果稱得上鬼畜。這個功能總讓我覺得是個悖論：對普通觀眾來說，如果一部劇需要用三倍速看，那么它還有什么看的必要？不過對我們這種以測評劇為業的人，倒是個節約生命的重大利好。

說起來很久沒有不用開倍速和快進的劇了，近期唯一的例外是《大江大河2》，三位男主角的事業進入了爬坡期和振蕩期，比起第一部的入門和創業期，周圍環境的復雜程度翻了幾倍，劇情少見的續集比前作更精彩，評分的遞進也說明不是我一個人這么認為。

這部劇最難能可貴的地方是配角里沒有臉譜化的工具人，每個角色無論大小都有合理的心理動機行事邏輯，還常常一個伏筆埋好多集，連一個卡紙的傳真機都有戲份，所以不敢走神。

先從開篇宋運輝解鎖事業新副本說起。上部的主線是他從大學生成長成了金州化工廠的骨干，第二部他被派到了東海化工籌備處，這里的一把手是老馬，也是新配角中寫得最精彩的一個。

宋運輝出現在東海新廠籌備陷入瓶頸的時候，建廠方案提交上去，上級部里通盤考慮實際上已經決定駁回不批了，只是還沒正式發文。

就在這個靴子沒落地的微妙窗口期，籌備團隊里消息靈通的人已經行動起來，把自己的組織關系往外調了，老馬卻支持宋運輝這個新來的牽頭放手一搏。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如果只看前幾集，你會覺得老馬簡直是宋運輝理想的黃金搭檔。

宋運輝以技術為最高行動綱領，輕視人情世故。他入駐后火速做了新方案。為了爭取時間，沒有等上報流程，而是直接托關系找到負責拍板的司長匯報思路，和他當面硬剛。

這一步沒剛成，他又用了更激進的辦法，繞開分管東海的部委，去別的部門上報項目，曲線救國，最終促成東海建廠成功。

在宋運輝左沖右突的過程中，老馬始終在支持和鼓勵他，幫他壓下團隊內部反對的聲音。

只是當建廠進入到實際落地階段，再遲鈍的人都該感覺到有問題了。

本該是頭號功臣的宋運輝先是被一桿子支回工地去搞基建，沒能參與設備談判等更重要的事情，又在東海廠領導班子正式分工時，被派到了下屬二級部門東海碼頭。

這時你再回頭看，會發現老馬支持宋運輝的時候始終留著一手，讓宋運輝以自己的名義去出頭，老馬從來不陪同，實際上是把得罪人的風險讓宋承擔了，宋成事他得利，宋敗了，他倒也不受損失。

更絕的是老馬的話術能力。勸宋運輝接受去碼頭的安排時，他說：

上面對你不滿，我硬保你也行不通，碼頭是塊新領地，你從零開始更容易做出成績，那我也好以此為你邀功，堂堂正正把你請回來不是。

明明是讓宋吃虧，卻說得像占了大便宜，畫得一手好餅。

前幾天劇情進展到東海廠內部為二期項目的設備選擇而分裂。以馬廠為代表的保守派，主張利用有限的外匯，選國外廠商的二流設備，好處是已經比國內現有的先進不少了，產能提升立竿見影。

宋運輝預見到這個設備要花一千多萬美金，確實解了當下的燃眉之急，但極有可能在三五年后被淘汰，長遠不劃算，既然我們錢不充裕，他就想引進外資，用股權換一流設備。當時92南巡講話還沒發表，他的做法有姓資的路線風險。

這個矛盾僵持了幾集都沒有解決辦法。宋運輝堅持不在保守的方案上簽字，老馬索性寫了一份報告給上面，實際目的是告狀和撇清自己，吐槽宋運輝阻撓項目進度，但卻和宋說，我是要把你為咱們廠長遠前途考慮的努力反映上去，說話的藝術看得我是一愣一愣的。

不過老馬雖然精明，卻稱不上是壞人。耿直的宋運輝曾經給老馬下過判詞，說他過于保守，既要對上負責，又要安撫下屬，想事事周全的結果就是只能做一個守成的好干部。

雖然前面諸多鋪墊，落點仍然是個好字。的確，老馬其實沒少和宋運輝推心置腹，每當宋要出頭，他也會擺事實講道理掏心掏肺勸說，只是他們倆的分歧在于視野和心態，注定誰也說服不了誰。

我還注意到近幾集的一個細節，為了和日本談設備引進，將近60歲的老馬竟然在默默學日語，這都說明了他不是個只專注政治斗爭的沒能力的人。

他所有行事作風的根基，其實從背景就能找到答案：

首先他是個非技術出身的干部，在面對宋運輝的時候有所忌憚、不自信，害怕被奪權，是人之常情。

除此之外，他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在孤注一擲的時候，這是有利條件：大不了我提前兩年回家?？僧斆半U成功了，他又會想，穩住這兩年我就功成身退了，何必折騰我呢？一個理由，兩種境遇下造成兩種截然相反的心態，都是通順的。

老馬和宋運輝是兩個方向的典型。

宋一根筋，只論對錯不屑人情，缺點是容易得罪人。宋運輝的老婆程開顏在公交車上就遇到過工人抱怨宋運輝，說他為了自己的政績讓全廠沒日沒夜加班。

而老馬卻很會籠絡人心，劇里表現了他平時愛和工人們下象棋。

這也是宋運輝的精神導師，鄧布利多·老水一直和宋說的“和光同塵”的意義。宋運輝在金州沒學會，這一課要靠老馬給他補上。

除了新配角老馬，第二部還有一個讓我覺得得到升華的舊人物：金州廠廠長閔忠生。

宋運輝搞定東海廠籌建的事情凱旋到家，正好遇上岳父老程退休，騎了個自行車凄凄慘慘就回家了。程家上下義憤填膺，明里暗里告訴宋，是他鋒芒過盛得罪了閔，閔才會故意為難他們家人。

宋運輝果然上套，主動表示要去找閔理論，這時岳父老程才借坡下驢，笑瞇瞇說出真實目的：我已經退休了被為難也沒什么，給你大舅子換個好部門，別讓他再受欺負就成。

宋運輝到了閔的家門口，還沒進門，就遠遠聽到閔的妻子罵他陳世美。

就是這一句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臺詞，引出了歷屆金州廠老領導們從青年才俊中捕獲廠女婿的傳統 —— 找個潛力股，再扶持他們上位，這樣權力就還是捏在自己手中。

閔直言點破他并沒有為難老程，反而是程家主動拒絕了退休待遇，全家一起給宋運輝演苦肉計，就是為了讓他產生愧疚感，心甘情愿給程家辦事。

一向把宋運輝當假想敵的閔忠生為什么這時候又對他推心置腹了，也值得細品。一來宋即將高升，他樂得賣宋一個好。二來，他又在宋心里埋下一顆雷，進一步掐滅了他再回金州與自己競爭的可能。

他們倆的談話也帶出了舊式國企里系統性的裙帶關系現實。以宋運輝在事業上的資質和在人情世故上的不敏感，他即便不被程家捕獲，也可能被別的領導捕獲，他逃不開被脅迫的命運。

閔忠生答應宋運輝給他大舅子程千里安排了一個車間副職。宋運輝笑說這是只有廠女婿能想出來的主意。書里對這一點有更詳細的解釋，這個副職以前都是由正職兼任的，現在單拎出來，明擺著告訴所有人是個出于人情才設的虛職，只能說能當上廠長的都是平衡木大師啊。

宋運輝去東海以后，有一對給他送禮求升遷的夫妻也很有意思。男人窩囊，靠老婆隋大姐在外面替他周旋。她看準程開顏人傻好突破，在單位給了程小恩小惠，程果然上鉤，送了隋大姐一個小禮物，隋嘴上說回禮，實際上卻給了一個極其貴重的鐲子，意在求宋辦事。

她怕程太傻參不透這層意思，把鐲子的價簽精心放在盒子的縫里，既不刻意，又表明了自己有所求的目的。這彎繞得我差點沒看明白。

宋運輝發現后，讓程開顏去退掉鐲子，隋大姐又說價簽是隨意標的，在她理解，這是給大家一個臺階下，但是沒想到程開顏信以為真。

隋大姐夫妻眼看宋運輝收了禮卻沒反應，認為他是在拿喬，要更大的好處。這幾個來回，既鋪墊了宋和程在價值觀上裂痕，也充分說明隋大姐夫妻一路都是靠這個方式上來的，以至于思維陷入了這個死循環跳不出去。

和隋大姐可以作為對比的是馮工。

一個技術過硬的女領導，宋運輝的下屬，但僅僅因為是女性，初次見面時就要被程開顏從上到下地打量。

馮工跟著宋運輝的團隊出國考察，程開顏就忍不住吃醋，到單位去找她鬧，要她和宋運輝保持距離。這一段是為了鋪墊宋和程的矛盾，但也說明了在那個年代，一個女性要搞事業，得承受多少偏見和壓力。

類似用細節交代背景的例子還有很多。宋運輝第一次見路司長，他在打網球。

那個年代以網球為愛好，已經暗示了他的二代出身。后面再通過水書記、馬廠的臺詞側面交代他父親要退休，進一步體現他想做出成績的迫切性。

陳平原是三位男主老家的縣委書記。楊爍演的雷東寶去找陳平原請求延緩還貸的時候，正趕上陳平原心情不好，劇情特意給了他一段吐槽時間，原來他的成績在全市數得上，但就在升遷的關口上卻因為學歷被卡住了。

這段臺詞為他后面放飛自我收下雷東寶的賄賂做了鋪墊。他貪污當然是完全錯的，但就像他說的，他年輕時根本沒有上大學的機會，現在又拿學歷來卡他，他的委屈也確實合理。

這些看似是閑筆的地方，從劇作上來說，讓每個配角都落地，難以用單純的好人壞人來概括，就是復雜而真實的百態的人而已。

從立意上來說，最后都達到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讓觀眾從個體的好壞上跳出來，看到時代對人的影響，展現每個人是怎么被視野、機遇局限住的，這樣才能點題，體現變革的重要性。

最近劇情正播到92南巡講話發表。宋運輝的招商引資方案終于得到支持。楊巡掛靠在集體的市場也終于被承認是他的私人生意。他從銀行取出鈔票來的時候嘚瑟的樣子，我都忍不住跟著高興。新的世界拉開序幕，時代進程滾滾向前，主角們繼續埋頭搞事業，我還能再看一百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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