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然一些歷史學家認為,歷史研究就是把已經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但也有很多歷史學家主張,恰當的反事實推理分析對于歷史研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
而判定反事實推理思維實驗是否有用?我們可以用四個標準來衡量。
摘自約瑟夫·奈《理解全球沖突與合作》
Understanding Global Conflict and Cooperation: 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 and History
1990年,捷克斯洛伐克總統瓦斯拉夫·哈維爾(VaclavHavel)在美國國會發表了一次演講。他在6個月前還是一名政治囚徒。哈維爾說道“作為劇作家,我習慣于幻想。我常常夢見各種難以置信的事情,并且把它們寫進我的劇本中。所以,我可以適應這種從蹲監獄到在你們面前發表演說的角色的突然變化。遺憾的是,那些可憐的政治學家們不能適應這種變化,他們總是極力應對可能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人,其中包括蘇聯人和東歐人,曾經預見到1989年蘇聯在東歐統治權的瓦解。人類有時會做出令人驚奇的抉擇,而且人類歷史總是充滿著不確定的東西。我們如何才能分清哪些原因和哪些分析層次比較重要呢?
國際政治不同于實驗科學。在國際政治中,無法進行可以人為控制的實驗,因為我們不可能在觀察一個變化中的事情時,不讓其他事情發生變化。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說,任何學科必須根據自己的研究對象盡可能做到精確。如果不可能做到真正的精確,那么我們就沒有必要要求太精確。國際政治中的變量很多,會同時發生許多變化,我們可以找到的事件發生的原因實在是太多了。然而,作為研究人員,我們仍然需要對五花八門的原因加以篩選,搞清楚哪些原因比較重要。正如我們在下一章討論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所做的那樣,被稱為反事實推理(counterfactuals)的思維實驗(mental experiment),就是能夠幫助我們篩選原因的有用工具。
反事實推理就是設定與事實相反的條件(contrary-to-fact conditionals),我們可以簡單地把它們看作探討因果關系的思維實驗。我們在研究國際政治的時候不可能擁有一個真實和有形的實驗室,只能靠自己想象出一些情勢,并假定在這些情勢中只有一件事情發生變化,其他事情是不變的,然后依此勾畫出一幅有關世界面貌的圖畫。實際上,我們每天都在運用反事實推理。許多學生可能會說“如果我今天晚餐沒吃那么多,我的閱讀注意力就會更集中一些。”
歷史學家也運用更為精細的類似方法來判斷事件的根源,只是他們經常不承認自己這么做而已。比如,我們可以假定徳皇并沒有在1890年解除俾斯麥的職務。這是否會使得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大可能發生呢?俾斯麥的政策能否繼續減輕其他國家對德國威脅的恐懼心理,從而避免兩個同盟體系的不斷僵化呢?在這個例子中,運用反事實推理有助于我們理解,除了結構因素之外,個人的性格也是很重要的。還有一個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有關的反事實推理的例子。假定弗蘭茨·斐迪南(Franz Ferdinand)的司機開車到達薩拉熱窩那個重要路口時沒有轉向到那條不該走的街道,從而沒有給加夫里洛·普林斯普(Garvrilo Princip)提供射擊的目標,那么戰爭是否還會爆發呢?這個反事實推理的例子揭示了暗殺事件(以及偶然因素)的作用。那個暗殺事件到底有多重要呢?鑒于當時的同盟結構處于全面緊張的狀態,如果這個暗殺事件沒有發生,那么是否可能出現其他的導火索將戰火點燃呢?那個暗殺事件的影響是否僅僅限于決定戰爭爆發的時間?
設定與歷史事實相反的條件的方法,有助于我們探討某個原因是否重要,但這種“不確定的歷史”(iffy history)也存在著漏洞。反事實推理如果被不恰當地加以使用,那么它可能會否定歷史的意義,從而誤導人們。事實上,只要某件事情已經發生,其他事情就不可能與它處于同等的地位,這是因為歷史事件具有“路徑依賴”性:一旦某件事情發生,所有可能的前景成為現實的概率也會跟著變化。一些事件發生的可能性要比其他事件發生的可能性更大。
我們可以用四個標準來衡量反事實推理思維實驗是否很好或者有用。這四個標準是合理性(plausibility),相近性(proximity in time),理論性(relation to theory)和真實性(facts)。
合理性
有用的反事實推理必須是在合理選擇的范圍之內,這有時被稱為“要站得住腳”。我們必須合理地設想出兩個同時存在的條件。假設某個人說,如果拿破侖擁有隱形轟炸機,那么他就能夠贏得滑鐵盧戰役。這樣的反事實推理旨在說明軍事技術的重要性,但在19世紀背景中設想20世紀的技術是毫無意義的。也就是說,這兩個條件是站不住腳的。盡管這當笑話說可能很不錯,但它井沒有正確地運用反事實推理、因為其中包含著與時代不符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中,絕對不可能有這種聯系。
相近性
每個重要的事件都處于一個長長的因果關系鏈當中,而且絕大多數事件部具有多重的原因,我們在時間上追溯得越遠,那么就必須把越多的原因看成是常量。原因事件和結果事件(也就是說,A是否導致B?)在時間上越相近,那么答案越可能為“是”。讓我們來看看帕斯卡爾(Pascal,1623-1662)的一個著名的反事實推理的論點點即假如克利奧帕特拉(Cleopatra)的鼻子短一些的話,那么她對馬克·安東尼(Marc Antony)吸引力就不會那么大。這樣一來,羅馬帝國的歷史乃至整個歐洲文明的歷史都將重寫。于是。克利奧帕特拉鼻嚴的長度就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根源之一。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是對的,但是到1914年8月的時候、已經發生過的事件及其原因有無數個。克利奧帕特拉生活的年代距離第一次世界大戰如此之遠,她的鼻子對這場戰爭的影響是如此之小,以至于這樣的反事實推理最多只能逗人樂一樂,而對我們理解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原因沒有絲毫的意義。時間上接近意味著因果關系鏈上的兩個事件比較相近,這樣我們就能夠相對較好地控制其他的原因、從而比較準確地衡量各種因素作用的大小。
理論性
好的反事實推理應當借助現有的理論,理論濃縮了我們對發生過的事情的認識。我們應當分析導致這些理論得以產生的所有個案,來判斷某個反事實推理是否合理。理論使我們在分析眾多原因時具有思想上的條理性和組織性,從而避免隨意猜想。例如,有關拿破侖如果擁有隱形飛機就不會在滑鐵盧戰敗的反事實推理就缺少理論依據。這種隨意猜想能讓人覺得好笑,也會妨礙我們通過大腦的思考獲取有益的啟示。
假定我們在探討冷戰起源的時候,提出這么一個問題如果美國在1945年的時候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那么冷戰是否會發生呢?或者我們假定蘇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是個資本主義國家,那么冷戰是否會發生呢?這些反事實推理的問題,可以用來探討有關冷戰主要源于意識形態斗爭的理論是否正確。另外一個同冷戰相關的假說是,兩極國際結構導致冷戰的發生。也就是說,正如均勢理論所預言的那樣,即使美國是個社會主義國家,這樣的緊張局面也可能會出現。與實際情況進行對比,可以增強反事實推理的推論。在冷戰結束以后,我們并沒有看到同盟關系發生重大變化以平衡美國無可匹敵的超強地位,這就說明意識形態上的一致性至少戰勝了自由國家之間的均勢考慮。但是在冷戰時期,至少是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共產主義國家相互之間采取均勢政策,而且自冷戰開始以來至今,蘇聯/俄羅斯和中國都一直對美國保持警惕性。因此,我們有充分依據得出結論,意識形態與均勢考慮都很重要,但并非對所有行為體來說具有同等的重要性。
總之,與理論相結合的反事實推理更有意義,也更有用處,因為這樣的思維活動運用了更加廣博的知識,我們可以時常就理論本身提出有新意、有意思的問題。
真實性
只設想出有意義的假說是不夠的。我們必須認真地用已知的事實對這些假說加以檢驗。進行反事實推理需要確切的事實和詳盡的歷史分析。為了檢驗一個思維實驗是否有道理,我們必須搞清楚,所謂不變的因素是否與已經發生的真實情況相吻合。我們必須謹防在同一個思維實驗中,把一個反事實推理論點建立在另外一個反事實推理論點的基礎之上。這種多重的反事實推理會導致混亂,因為同時發生變化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我們無法通過仔細分析所有這些真實的歷史事件,來判斷思維實驗是否準確。
一個特別好的進行反事實推理的方法,就是哈佛大學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所提出的虛擬歷史(virtual history)。一個好的虛擬歷史,通過嚴格地根據已經發生了的事實來回答可能發生的事情,可以避免不合理性以及時間上的遙遠性。在2008年出品的電影《虛擬肯尼迪》中,導演增谷浩治(Koji Masutani)探討了這么一個問題,即假如肯尼迪總統在1964年總統選舉中再次當選,那么他是否可能會像其繼任者那樣派出大量的美軍介入越南戰爭呢?他通過仔細考察肯尼迪有關出兵海外的決策行為來回答這一問題。肯尼迪在其總統任期內曾經6次面對這樣的決策問題,而每次都決定不出兵。肯尼迪不僅很反感以軍事手段解決爭端,也極度懷疑軍事和情報官員有關出兵的建言。根據肯尼迪的、為以及已知傾向,我們可以進行反事實推理,從而有理由判斷肯尼迪不會向越南派遣大量的美軍。
一些歷史學家追求純正性,他們認為,假定可能發生什么事情的反事實推理不屬于真正的歷史。真正的歷史就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設想可能發生什么是沒有意義的。然而,這些人忽視了一點,即我們不僅要努力了解已經發生的事情,還要努力了解這些事情發生的原因。為此,我們還需要知道是否可能發生其他的事情,也就是說我們要運用反事實推理。
因此,雖然一些歷史學家認為歷史研究就是把已經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但是也有很多歷史學家主張,恰當的反事實推理分析對于歷史研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歷史純正論者提醒我們,不可提出者如拿破侖擁有隱形轟炸機這樣不甚嚴謹的反事實推理的論點。然而,正如我們將在本書下章中看到的,粗淺的反事實推理分析與深刻的反事實推理分析不可同日而語,后者有助于我們搞清楚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