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3年十月的一天,蕭瑟的秋風撕扯著殘破的落葉,72歲的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天主教徒、上海人徐光啟最后看了一眼他深愛的人間,在神父的禱告聲中,戀戀不舍地閉上了才華橫溢的雙目。 在他身后,這片他念念不忘的熱土卻是被鮮血和炮火灼燒得更熱。外有皇太極的鐵騎虎視眈眈,內有農民起義軍聲勢浩大,大明王朝風雨飄搖。 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刻,他是那么憂慮,那么不甘。 歷史是公平的。盡管徐光啟拼盡全力也未能挽回在十一年后走向滅亡的大明王朝,但他在各個領域杰出的貢獻卻超越了一朝一姓的更替,永遠在人類文明史上熠熠生輝。他翻譯的《幾何原本》成為了近代數學的奠基,他的故鄉因他而改名“徐家匯”,如今養育著百萬上海兒女。 我們在教科書上更多地學到他是一位著名的科學家,卻往往忘了他是一個國家滅亡前夕的位高權重的士大夫,一個中西文化碰撞初期的虔誠的天主教徒。這三個身份都決定了他是一個有信仰的人。 信仰會使得他的形象、他的人格有迷人的輝光,這是立體而鮮活的徐光啟。與在詩文中肆意表達感情的文學家們不同,中國歷史上的“理科生”們不僅處于歷史傳統的邊緣,還經常被他們的科學成就掩蓋了情感和人格,但實際上他們都是有血有肉、令人感動的個體,是徐光啟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我從小生活在徐匯區,小時候住在蒲匯塘路文定路路口,直到現在才知道文定路是因徐光啟的謚號命名的。以前也經常去南丹公園玩,里面有徐光啟的墓,后來那里改名徐光啟公園了。可以說,在徐家匯長大的我對徐光啟有很深的感情。 這學期,我選擇了徐光啟作為我明清大作業的傳主,主要搜集他的作品流傳與版本、研究情況等資料。這份漫長而甜蜜的折磨最后創造出100多頁、6萬多字的報告,也讓我有幸看見了這樣立體而鮮活的他。 感謝苗大王給了我機會來隨意地聊聊徐光啟和他的作品。我不想寫得學術和全面而喪失了感性,我想使用這一份文獻學的資料搜尋工作帶給我的,零散而瑣碎的視角;我想寫寫與電腦和千古英靈們相伴的漫漫長夜中,那些久久低回的感動。 1600年,39歲的徐光啟在南京見到了西洋傳教士利瑪竇。1604、1604年他赴京考試時又與已經獲準在北京傳教的利瑪竇深入交游,由利瑪竇口譯,徐光啟筆述翻譯了古希臘數學家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前六卷。 漢譯《幾何原本》之所以如此著名,在于它的開創意義。它是西方科技進入中國的開創之書。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幾何原本》曰:“光啟序稱其為窮方圓平直之情,盡規矩準繩之用,非虛語也。又案此書為歐羅巴算學專書,且瑪竇序云:前作后述,不絕于世。至歐幾里得而為是書。蓋亦集諸家之成,故自始至終,毫無疵纇,加以光啟反復推闡,其文句尤為明顯,以是弁冕西術,不為過矣。” 從科學史和中西文化交融的角度說,《幾何原本》在中國的翻譯是有里程碑意義的。因此,從整理和流傳角度就可以看見,《幾何原本》是被收入后世數學類叢書或者叢書中的數學編最多的作品之一。 但1610年徐光啟敬佩、喜愛的好朋友利瑪竇就去世了,甚至因此連《幾何原本》都來不及譯完(《幾何原本》沒譯完的原因在學術界有多種說法,此為一種)。人生非金石啊,古人在時間這方面的感受一定是更強烈的。 徐光啟年老了,他相見恨晚的朋友離開了,他的書沒有譯完。譯書的工作非常艱難,很難有機會再次湊集起那么一屋子優秀的中外學者,但中西文化之間巨大的阻隔依舊像愚公門前的山一樣巍峨高大。 我無法想象徐光啟想過什么,只看見他繼續這一事業,比如和熊三拔翻譯了《泰西水法》。直到200年后的1857年,帶著遺憾的《幾何原本》才等到了李善蘭與英國人偉烈亞力。 但《幾何原本》需要等的不僅僅是譯完它的人。這是一部生來無知己的著作。徐光啟在《跋幾何原本》里寫道:“績成大業,未知何日?未知何人?書以俟焉。”他沒能翻譯完《幾何原本》,同樣也沒能看它在輕視科學的中國傳統社會中被接受。 朱維錚老師說他最欣賞的徐光啟言論是:一是徐光啟向利瑪竇請求合譯《幾何原本》時,利瑪竇因為難度太大而勸他放棄,他回答,“一物不知,儒者之恥”;二是傳統的廟堂“儒學”質疑幾何對齊家治國平天下無益時,徐光啟說,“不用為用,眾用所基”。 他甚至知道《幾何原本》在自己在世時是不能被普遍接受的,但他寫了更多相關作品(《測量法義》《測量異同》《勾股義》等)。 在這里,科學精神未必不比人文精神動人,徐光啟在循環史觀統治的舊中國相信人類文明的前進性,他把啟蒙和希望的火種留給了遙遠的后世。 《徐氏庖言》是徐光啟的軍事著作。因為他以一介書生言戰場之事,自認為越俎代庖,所以起了這個名字。徐光啟為何要越俎代庖呢?因為他在世時,戰火頻仍,大明王朝已經搖搖欲墜。徐光啟是進士,是儒家士大夫,他對國家的憂心如焚是不需要別的理由的。 《徐氏庖言》同樣命運多舛,因為反清性質在清初被禁毀后,國內已無收藏,幸好在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發現了明刻本《徐氏庖言》孤本,徐光啟后代徐宗澤將原書拍攝后回歸,于1933年據影印件排印,第一次正式在中國出版發行。 很少被提及的是,擊傷努爾哈赤并最終要了他的性命、幫助袁崇煥贏得寧遠大捷的“紅衣大炮”(原名轟夷大炮)是徐光啟的手筆。他曾經特意派人去澳門進口西洋大炮,以他鉆研科學的熱情潛心研究,并培養了炮火專家、明末名將孫元化。 孫元化是徐光啟的學生和朋友,因為他的影響加入天主教,也是他用大炮衛國的軍事思想的實踐者。 在徐光啟年過古稀、位極人臣之時,這位他的愛徒和愛國將領被剛愎多疑的崇禎皇帝殺死(有野史說傳教士湯若望曾化妝成獄卒為臨刑前的孫元化祈禱,這個故事也十分動人)。 徐光啟奮力營救未果,在明末長城各處轟然倒塌的現實中,于第二年去世。烽火漫天,明朝忠誠又能干的將軍一個接一個地被毀掉,他們的頭顱和血肉被遺棄在菜市場和愚民的碗里,他們的骨頭被污名掩埋。為了擊退敵人而勇于鉆研全新的炮火兵器的士大夫徐光啟,在生命的暮年看見了這一切,又會作何感想呢? 《崇禎歷書》比較特殊,它其實是集體創作,徐光啟擔任主編。我認為徐光啟本人也許最重視這部著作。因為修歷是與國家政治直接相關的重大事件,被任命主持歷局是對一個科學家和一個士大夫的肯定和獎賞。 徐光啟觀測天文兢兢業業,甚至69歲高齡時在觀象臺跌傷。但在他去世后一年,《崇禎歷書》才由他的傳教士朋友和中國同僚編完。又因為采用西法的爭議而推延不得實施,直到明朝滅亡。 后由傳教士湯若望刪改后,改名《西洋新法歷書》獻給順治帝,成為了被清朝使用的官方歷書。后又為了避乾隆皇帝(愛新覺羅·弘歷)諱而改名《西洋新法算書》。這就是《崇禎歷書》別名眾多的由來。 它的流傳情況很好,版本很多,但這正是因為徐光啟和整個歷局的心血為他人做嫁衣裳,它的名稱改易也是為了清朝政治服務,無法不顯得諷刺和悲哀。 《明史》說徐光啟才華橫溢、有志報國,只可惜得到高位時已經年老,加之其實當時還有激烈的黨爭(殘破不堪的明王朝居然這種時候還在內斗消耗著),在一個士大夫價值觀中最重要的政治上可謂是掣肘重重。他為了救國還有許多“實學”上的實踐,比如為了讓人們吃飽飯研究農學、水利,但有許多著作都沒有在身前整理出來。 在我們的普遍印象中,徐光啟一直是一個成就頗豐的科學家,然而我這才體會到,在他自己看來,自己的人生是多么的時不我待、憂慮重重,甚至是走向毀滅和悲劇的。 徐光啟去世后,紅衣大炮的炮口轉向了歌舞升平的江南。《崇禎歷書》開啟了新王朝的紀年,《徐氏庖言》終被禁毀。 《農政全書》也是一部在徐光啟身前未完成刊印的著作。后由與徐光啟有師生之誼的明末著名詩人陳子龍整理、刊印,所以有平露堂本。它是徐光啟農學知識集大成之作。此書極大,共有六十卷,可見濃縮了徐光啟多少的實踐和經驗。 徐光啟是農民的兒子。他對農業的關注是與生俱來、貫穿終生的,與他的功名、官位無關。他曾經在服喪期間引種甘薯到上海,曾告病到天津研究水稻,曾為了發展水利翻譯《泰西水法》。沒有辦法統計他一個人的行為救活了多少百姓。 也許是因為天主教義的關系,他的美德可靠得甚至苛刻。他清廉自守,家無余財,雖然子息孱弱,但終生恪守一夫一妻制。他官高時得到的賞賜不少,多捐給了天主教會,用來救濟窮人。 他很樸拙,埋頭干實事,救人、愛人,他身上神奇地融合了農民的勤儉和教徒的博愛。 直到民國時期,基督教還因為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尖銳對立而遭到中國人的排斥,很難想象徐光啟是怎樣被累積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養育,卻敞開心胸接受西方文化的。 我只能猜測,他是熱愛科學的性子,這種人熱愛求索和創新,像沒有污點的玻璃窗一樣開明。他無私地幫助他的傳教士朋友們,同時全力向中國人宣傳西方宗教、科技等的事跡,自不必多言。 說起傳教士,大概是被徐光啟《辯學章疏》等作品感染了,我覺得他們非常偉大。這些傳教士都是當時他們祖國最杰出的人才,可他們僅僅為了信仰(這么非物質的東西!)歷經千難萬險、跨越萬里、付出慘痛代價(路上死了好多人)來到中國,只為了傳教。他們大量地客死異鄉,大量的生命也浪費在極其不便捷的交通上(這種時間和風險與《西游記》的旅途也差不多了吧?)。 他們無償地為明清的中國帶來了書籍、器械、知識。比如利瑪竇死后,其他傳教士不畏艱險、前赴后繼地繼承他在中國的傳教方法和事業;比如在羅馬教會捐助和自己的努力下,湯若望居然遠涉重洋為中國帶來了傳說中的“七千部西書”,而這些書居然沒有被翻譯幾本,就散佚和沉寂了,真是令人痛心萬分。 徐光啟為了國家拳拳終生的精神與這異曲同工。徐光啟的信仰、傳教士的信仰,都非常動人。 以前沒有成為漢語言文學系的學生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去了解一個古人。因為不清楚資料的來源,只能看一些今人寫的也不知道出處的科普,感覺自己與真實的歷史存在了很大的隔膜。但現在我有這項技能了,這項大作業也真的讓我全方位地了解了徐光啟。 我沒想到枯燥的資料整理、收集工作確實更能讓人貼近歷史和人物。我原先以為,閱讀傳記或者其人的作品才是最好的了解方式,但花了大量時間考證著作版本,搜集論文研究之后,我發現我也對徐光啟的一切非常了解了,而且特別地全面,因為很多犄角旮旯里的資料會提供細微而真實的細節。 我覺得文獻資料的重要作用是可以從另一個視角來審視歷史和它的被接受(不是直接看傳記、看內容的視角),而且這個視角非常清晰,既宏觀又瑣碎。特別是這種如同史海拾貝的瑣碎是閱讀被規整好的資料所不能得到的,真的可以關注到沒人提及的資料。 還有,有時候做著做著就不由自主地“開小差”看起感興趣的論文來,比如徐家匯的歷史、教堂區的形成,這種徐光啟相關的邊緣知識我都有所涉及,更不用說本人一些不容易被注意的細小的點了。如此鮮活而具體的徐光啟就這么被還原在了我的眼前。 有一個下午我整理到一半就很感慨,利瑪竇、徐光啟、湯若望等等人都在我腦子里了,那么多事情我都知道,但現在他們的痕跡都風流云散,誰又像我一樣幾天幾天地沉浸在里面去感嘆他們的努力、失敗和不甘呢? 我也是第一次那么深入那么全面地接觸海量的資料。單就是徐光啟這么一個人,資料編纂的工作非常大,都是匯集了幾代學人的大量精力,并且傳承、繼承的。我找資料的時候總是反復看到一些熟悉的老先生們,對他們感到敬佩和感動。 論文資料看多了也讓我有很多感慨和顛覆觀念的地方。以前只知道徐光啟和利瑪竇和《幾何原本》,不知道他官做得那么大,和整個晚明史的關系也非常大。 官能做到這個高度,能帶領整個歷局編《崇禎歷書》,在當時的影響力和名聲自不必言了。農業、天文、數學等等學科他都有涉及,更了不起的是他一面做西學方面的“優秀理科生”一面考中了進士,還披掛上陣主持守城,簡直是全能型人才。 另外,當我一字一字敲打李杕的《徐文定公集序》時,看見他敘述是怎樣從西方人和徐家后裔那里一點一點收集資料,去追索徐光啟的歷史存在的。李杕不無悲哀地感嘆徐光啟的遺作亡佚大半:“然延至今日,知公者誰?” 我與李杕同嘆的同時,感嘆古往今來人類記錄這一習慣的偉大,一個人如果活得有價值,就是可以被留存的。身邊總有人會記下你。尤其是在中國,我們一直有留存史料的習慣。 這些零零碎碎的感想都印證了苗大王的諄諄教導:文學系才不是只看小說的呢。我們要認認真真讀書,勤勤懇懇學文獻,才會有所收獲。 讀完這篇隨筆,希望你和我一樣喜歡徐光啟。他非常的聰明,可是他依舊開明、好學、努力。他是那么熱忱。他明知道大明王朝是那么的破爛和腐朽,卻仍舊為救國救民奔走號呼。 他那一雙農民的兒子的雙腳在廟堂、戰場、田地上奔跑,他那極度聰明的、中西會通的頭腦為國家的一線希望殫精竭慮,他那么寬容、博大、通透的心胸甘愿為人民的未來籠上層層憂慮…… 他讓我們看見了一個科學家、一個士大夫、一個天主教徒身上的非常美好的東西,他的時代賦予的悲劇升華了這些東西:盡管科學家的研究只能“書以俟焉”,士大夫保護不了他行將就木的家國,天主教徒看見傳教士們死去、西書沉沒,但徐光啟依舊相信,依舊努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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