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后,無非一卷“失敗之書” 人的衰老,絕非從皮膚、手腳、眼睛或牙齒開始。一個人的老去,首先是心。心如止水,或心如死灰。所謂的平靜和寧靜,不過是茫然和麻木的別名。 年輕時,開解別人,我們常說,看開些,看遠些。面對挫折,常常自我安慰,相信歲月,把一切交給時間。殊不知,時間,才是最大的敵人;歲月這把殺豬刀,從來不曾失過手。 越接近老境,越容易感覺到凄涼。就像,越靠近沙漠,越容易感覺到荒涼。當所有的熱情變成沙漠,當所有的激情化為死水,最終余下的,無非是蒼涼和冰涼。 流沙上的城堡,壘得再用心,再結實,最終,都逃不脫被流沙湮沒的悲慘命運。比這更悲慘的是,歲月的河床上,往往只有被磨得細細的流沙。 所有的愛,都會淡去,所有的人,都會散去。天依然長,地依然久,所謂的“天長地久”,都只是轉瞬即逝——明白這點,你還能有什么指望和期望? 所謂寂寞,就是世界很熱鬧,但熱鬧都是別人的。所謂孤單,就是你在這熱鬧的世界上,但沒有人在你自己的世界里。 里爾克在《秋日》里說:“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進入生命之秋,才會明白:誰此時失敗,就徹底失敗——時令過去,再沒有機會從頭再來,就像牌局結束,再沒有翻盤的可能。 走向勝利有兩種方式:從勝利走向勝利,從失敗走向勝利。老話說:失敗是成功之母。但一個總是失敗的人,是很難成功的。就像一個習慣性流產的女人,很難成為正常的母親。 在浩闊的時空中,人的所有勝利,都不過“慘勝”,人的所有失敗,都算是“慘敗”——其實,在太陽下,每個人只活一生,或大或小的所謂勝敗,在死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活著也有兩種方式:或清醒,或迷糊。清醒的人,深刻但痛苦;迷糊的人,膚淺但幸福。清醒者或許會不屑于迷糊者,以為那只是豬一樣的生活;迷糊者也時常鄙夷清醒者,覺得那實在過于矯情。所以魯迅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對一個生命來說,幼年早夭或英年早逝,或許都是失敗,但安然到老,也并不一定就是勝利:伴隨老境而來的,不一定就是順境或“勝境”,你要面臨的種種不堪和磨折,或許遠遠超出你能想象和承受的極限。 人到老境,無非兩種:老有所養,老無所依。最幸運的是,無兒無女卻能老有所養。最悲慘的是,兒孫滿堂卻老無所依。 養過寵物的人,或許都有這樣的感受:動物都可能比人有愛,人卻常常比動物無情。 面對失敗,所有曾經的美好,都會讓人覺得可笑;所有曾經的努力,都會讓人覺得可悲。甚至,所有的記憶和回憶,所有的假設和如果,都會加重你的失敗感。 所有關于失敗的敘述里,都脫不開這樣的“關鍵詞”:痛苦、沮喪、懊惱、絕望……但再多的關鍵詞,也不可能挽回丁點敗局。 所有糟糕的結局,都有命定的劫數。所有痛苦的“追悔”,結果都是“莫及”——理由和借口很容易找到,最終的結果,卻根本無從改變。 有人說,我們這代人,只是鋪路石,最終只能躺在通往遠方的路上:無論曾經怎樣雄糾糾氣昂昂,倒下,躺下,才是最終的宿命,而一直想到達的遠方,始終在遙遠的前方。 鋪路石的最終命運,只有躺平。躺不平的,要么被碾平,壓平,要么被踢出路基。 能夠浪費的時間,才是自己的時間,就像,能夠開銷的金錢,才是自己的金錢。 旁人只能看到你光鮮的外表,內在的孤獨、落寞、憂傷、痛苦,都只能自己承忍。人心隔肚皮,沒人能穿越你腹部的贅肉,看到你心靈的褶皺。 年輕時,誰都會滿懷希望,最終,都不免滿臉失望。梭羅說:“大多數人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之中。”人到老年,更是如此。 如果說,希望是人生最大的資產,那么,失望和絕望,就是人生最大的破產。 年輕時總以為,改變世界都易如反掌,年老了才發現,改變身邊人的看法和想法,都難于登天。 在多變的時代,內心有所堅信和堅守者,往往脫不了孤獨的命運——時光匆匆,腳步忙忙,沒人會關注你的內心,更沒人會理解你的堅信和堅守。 魯迅說:“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里,或許都有自己“所不樂意的”,都有自己所“不愿去”的。 有急中生智的,也有急中生蠢的。就像,有大智若愚者,也有大愚若智者。 周濂說: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其實,你也永遠無法改變一個裝醒的人。 最讓人痛心的或許是,眼看著自己所愛的人,陷入流沙或泥淖,你卻無能為力,你使勁伸出的援手,離他始終有咫尺之隔。 每個人生下來,都是為了活,但每個人活著的每一天,都在走向死。存在主義認為,這是荒謬的,可惜,他們說出這荒謬后,還是不可避免地死掉了。 所有活著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條。 世界有無末日,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末日。時間依然在,但屬于你的,越來越少,世界依然大,但屬于你的,越來越小;腳越邁越慢,飯越吃越少,路越走越窄……這樣的時候,你的末日,也就快了。 年輕時,出席得多的,可能是婚禮和壽筵,年老時,參加得多的,可能是遺體告別儀式。 所謂的“老”,就是你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那些先你離開的人,為你指引著接下來的道路和方向。 有的人,特別愛惜自己,每天都小心翼翼,依然逃不了英年早逝;有的人,毫不在乎,隨時都大大咧咧,卻往往能夠長命百歲。唯心地說,這是命運,科學地看,或許是基因。 所謂“活著”,就是躲避命運的劫殺。這劫殺,或遲或早,無人能夠真正逃脫;所有煞費苦心的躲避和退讓,不過是延遲死亡的到來。而死神的最后一擊,誰都無可閃避,所以里爾克會說: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死是容易的,“挺住”卻很難。用川人的說法,所有挺住,無非就是“板命”,“板”就是掙扎。晨練的人,老者居多,年輕人寥寥,流沙河先生曾一言以蔽之:“老年人板命,年輕人挺尸。” 據說,“板命”應該寫成“扳命”,但命哪里是能夠“扳”得回來的?所謂“命定”,就是你的命早已被注定。用四川話說:“該死娃兒球朝天,不死娃兒活兩天。”豁達而無奈,無奈而豁達。 所謂活該,就是“活著就該”。只有死了,才能“一死百了”。 人生最后,無非一卷“失敗之書”。只不過,精彩的失敗,或許比平庸的勝利,更好玩些,更好看些。希爾維婭·普拉斯曾說:“死是一門藝術,我要使之分外精彩。”或許,老也是一門藝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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