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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lián)電影劇本—不幸

 張志軍_甬上 2022-07-25 發(fā)布于浙江

Беда (1977)

編劇:伊·梅捷爾

一個村鎮(zhèn)突然出現(xiàn)在銀幕上——它是在森林邊上砍伐出來的一片空地上建立起來的。
開始,只見一片高大的勁松和濃密的云杉,一望無際。
一條很窄的彎彎曲曲的公路隱約可見,它從高山上回轉(zhuǎn)而下,在山谷處,它越來越寬,而在村鎮(zhèn)里,這條公路就變得可以稱得上是唯一的大馬路了。
這里的房子都是不大的木屋,有些房子上赫然掛著一些鄭重其事的牌子,如:銀行、社會局、公安局、圖書館,學(xué)校……
也有一些石造的樓房,有些五層樓——但很少,它們位于離公路較遠(yuǎn)一些的地方,在這些樓房邊還停著起重機(jī)和大吊車。
村民用木板或圓木建造的房子隱沒在花圃中間。
食品店附近十分熱鬧,主婦們提著買好的食品走著。
孩子們正從學(xué)校里往外跑。
一輛公共汽車在滾滾塵埃中開到火車站附近。
在“藍(lán)色多瑙河”小賣部外面,有幾個男人拿著網(wǎng)兜和口袋懶洋洋地排著隊。
以這條悠然閑散的村鎮(zhèn)馬路為背景,影片的字幕徐徐出現(xiàn)。
木工班班長柯里亞大叔躺在被窩里,在睡覺之前讀讀報紙。
他的妻子安娜·斯杰潘諾夫娜挨著他坐在床上,正把灰白的頭發(fā)編成辮子。
房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了,不知是誰在昏暗的過道里猶猶豫豫地磨蹭了幾步,一會兒,斯拉夫卡(注1)·庫里金出現(xiàn)在屋門口。
柯里亞大叔一下子就看出來,他喝過酒了。
“對不起,鄰居,”斯拉夫卡說道,同時盡力地在門口站穩(wěn)腳步。“我姓庫里金,我家里還有個妻子與我同住在一起,她叫吉娜伊達(dá)。她呢,有一個今年才出生的兒子……”
“回家睡覺去吧,斯拉夫卡。”班長放下報紙說道。
“安娜·斯杰潘諾夫娜,”庫里金對女主人說道:“您是一位為人公正的婦女,何況咱們又是鄰居,請您回答一個使我很感興趣的問題:我兒子廖哈姓庫里金對不對?”
“我怎么知道?我也沒到教堂去過。既然生在你家里,當(dāng)然就姓庫里金。”
“安娜·斯杰潘諾夫娜,”斯拉夫卡問道,“他是誰的親骨肉呢?”
“別說啦,真討厭。”
“安娜·斯杰潘諾夫娜。您是信上帝的。您的圣像上畫的是耶穌。請您向他發(fā)誓,我在部隊當(dāng)兵期間她沒跟別人亂搞過。”
“呸!”安娜·斯杰潘諾夫娜啡了一口吐沬。“你有個老母親,你就去問她吧。”
“明白啦。”斯拉夫卡說。“現(xiàn)在我一切都明白啦。”
他走到房外的門廊上,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村鎮(zhèn)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
只有塑料玩具廠那一排石造的平房窗戶里仍然燈火通明。
吉娜正在那里上夜班。
斯拉夫卡坐在家門口等她下班,他抽著煙,愁悶得很,因為醉意在他心里引起了陣陣令人痛苦的思緒。當(dāng)他醉盤正酣時,他覺得自己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應(yīng)該一刀兩斷。
他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把煙頭丟了一地,然后,他朝工廠走去。
車間的窗戶是臨街的。
吉娜的沖床在右邊,是最后一個。
斯拉夫卡在窗下接骨木樹叢后面站了片刻,端詳著妻子。她正側(cè)身對著他在干活兒,往沖床的漏斗里裝塑料粉,合上開關(guān),隨著沖床的轉(zhuǎn)動以靈敏迅速的動作把沖壓好的玩具一個一個地取出來放在一邊。
“害人精!”斯拉夫卡大聲地,但有點凄涼地自言自語。
這時吉娜不知為什么笑了起來。
斯拉夫卡俯下身,撿起一塊石頭,想用它打碎窗戶玻璃,以便看看吉娜吃驚的表情,但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鉆過悶熱的接骨木樹叢,走到窗前,敲了敲窗框。
車間里如此嘈雜,以致誰也沒聽到他敲窗框的聲音。
他用石頭把鐵制窗臺敲得震天價響。
吉娜走到窗前,爬到凳子上,打開通氣窗。
“你干什么?”她叫道。
斯拉夫卡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你回家來一趟……咱們得談?wù)劇!?/section>
“你瘋啦。”吉娜把小窗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
斯拉夫卡一個人站在大街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車從他身旁駛過,從汽車的窗戶里射出明亮的燈光。留在他身后的黑夜使他更感到令人苦惱的屈辱。
斯拉夫卡走到農(nóng)村消費(fèi)合作社門前,遇見了那個胖胖的守衛(wèi)瑪斯拉科娃。她正在自己的地段上巡邏:食品店、酒亭和日用品商店。
瑪斯拉科娃的那只小貓也跟在她后面好象一只狗。
斯拉夫卡也跟著她們齊步走去。
“我跟你走走,”他說道,“你不反對吧?”
“走就走唄,”守衛(wèi)答道。
他們?nèi)齻€走到商店門前。
瑪斯拉科娃摸了摸鎖頭,從窗口往屋里看了看。
斯拉夫卡在旁邊無精打彩地等著。
他們又往前走去。
“我復(fù)員回家,”斯拉夫卡說,“一看,我的天,吉娜找過野漢子……你聽到過這條新聞嗎,瑪斯拉科娃?”
“我不管這些事,”守衛(wèi)打著哈欠道,“我們這里的人就愛瞎說一氣,其實都是些沒影兒的事。”
斯拉夫卡覺得,她的話音里有一種令人可疑的寬慰的調(diào)子。
“你以為我很難過嗎?”他硬充好漢地問道。“我主要是為了要了解真相。我告訴你,瑪斯拉科娃,我可不愿意為別人的孩子當(dāng)牛馬……”
“還有人從孤兒院里領(lǐng)孩子撫養(yǎng)哩。”守衛(wèi)睡意更濃地打著哈欠。
“那是另一回事!”斯拉夫卡激動地說。“如果我收養(yǎng)一個孤兒,我就不會多疑了。我老婆跟別人亂搞,我也不會覺得害臊。瑪斯拉科娃,請你替我想想……”
守衛(wèi)突然生起氣來:
“你們這些男人真討厭。我那口子從星期天就喝醉了,就是把他掛在圍墻上也吹不醒,還老發(fā)脾氣,兇得象條狗……喂,你干嗎老跟在我后面轉(zhuǎn)悠?你似乎應(yīng)該懂得,我在執(zhí)行任務(wù)呢……”
“瑪斯拉科娃,你別沖我嚷嚷呀,”斯拉夫卡請求道。
但是,她快步地離開了他,小貓也邁著膽怯的腳步跟在她身后走了。
斯拉夫卡慢騰騰地往自己家里走去。
在路上,他低聲地自言自語道:
“她了解我們吉娜的情況……但是她不愿意告訴我。她們郁是一丘之貉……”
深夜。
老母親在屋里睡著了,孩子睡在她旁邊的小床上。當(dāng)斯拉夫卡進(jìn)來時,老太婆并沒有立即醒過來。
斯拉夫卡把睡著了的兒子從床上抱起來,抱到洗手池邊上的鏡子跟前。鏡子很小,照不下兩張面孔。
他托住孩子的后腦勺,把孩子的臉同自己的臉在鏡子中湊在一起。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任何相似之處和不同之處。
兒子哭了起來,開始,孩子半醒半睡,他輕聲地哭,后來就哇哇大哭了。
斯拉夫卡用手抱著兒子掂了幾下。
“你呀,睡吧,”他哄著說。“睡吧,庫里金。”
老太婆起來了,她干瘦,沒戴睡帽,穿著一件襯衫和貼身襯裙。她走過來把哇哇大哭的嬰兒抱過來,放在被窩里。
“媽媽,”斯拉夫卡說,“您也反對我嗎?”
“我反對你胡鬧,”老太婆說。“你不可憐自己,可也得可憐可憐我們吶。因為你胡鬧,你老婆很痛苦,母親受折磨,兒子也會被你給毀了,他長大了也會象你一樣瘋瘋顛顛的……”
她在哭鬧著的孩子的床邊坐下,象蕩搖籃似地?fù)u晃著小床。
柯里亞大叔的木工班在圓木堆上吃年飯。他們正在村鎮(zhèn)中心廣場建造一座新的俱樂部。斯拉夫卡·庫里金往地基板模里灌注水泥砂漿。木工班的其他成員已經(jīng)停下了工作,開始吃飯了。
高大而駝背的馬斯拉科夫,由于酒酔而顯得很兇狠,坐在一根圓木上,吃著雞蛋,打著飽嗝。
柯里亞大叔不慌不忙地拿著一個四分之一公升的瓶子喝著牛奶。
紅頭發(fā)的古謝夫,木工班里最年輕的小伙子,正吃著土豆和大蔥,用大蔥沾著放在紙上的鹽,一口一口地吃著肉腸。
柯里亞大叔問斯拉夫卡:
“干完了活兒,為什么不吃飯?”
“我在上班以前吃了兩大盤菜湯,”斯拉夫卡回答道。
“騙人,”馬斯拉科夫說。
庫里金確實在撒謊,但是他不愿意承認(rèn)。他感到不好意思,因為大家都帶了飯菜,而他卻什么也沒有。
“你肚子里餓得咕嚕咕嚕響,”馬斯拉科夫說。“簡直叫人受不了。喂,拿去吧,吃點面包和雞蛋。古謝夫,給他點土豆。柯里亞大叔,倒點牛奶給他吧……公民們,大家都湊一點兒,讓他吃頓午飯。”
“你這是干什么?”斯拉夫卡問道。他走了過來,同馬斯拉科夫挨著坐在圓木上。
“就這樣,”馬斯拉科夫說。“瞧著你這個傻瓜,真沒意思。”
“你是想再喝點兒,好醒醒酒吧,”期拉夫卡笑著說。“瞧,你老是罵人。我說的對吧,柯里亞大叔?”
班長把牛奶喝完后說道:
“別說了,馬斯拉科夫,不該說的就別胡說了。”
“我有事實根據(jù),”馬斯拉科夫說。
紅頭發(fā)的古謝夫也插話道:
“這干什么,說實在的?”他說。“庫里金是個年輕漢子。他要吃飯。妻子應(yīng)該給他準(zhǔn)備吃的。”
“當(dāng)他還在辛辛苦苦地服兵役的時候,她就給他準(zhǔn)備啦,”馬斯拉科夫說,“她當(dāng)時挺著個大大的肚子,我還以為會生下雙胞胎呢……”
“是真的,弟兄們,”斯拉夫卡·庫里金說,“吉娜說過,我的兒子生下來的時候有四公斤重。”
“有啊,”馬斯拉科夫說道,“如果是我們合怍社的集體干出來的。”
班長生氣地說:
“我不是說過嗎:不該說的就別胡說!”
庫里金微笑著,蹲在高個子駝背木工的跟前:
“馬斯拉科夫,你可不了解情況。我是請了三天假回來過的。柯里亞大叔可以作證。對不對,柯里亞大叔?我是不是請了假來的?”
班長陰郁地點了點頭。
“那是三月份,”斯拉夫卡屈指計算著。“夜里我還往過道里跑了四、五次,去喝水。柯里亞大叔的妻子還罵我,說我把她吵醒了,不讓她睡好覺……瞧,馬斯拉科夫,你就算算吧:三月份時我就讓吉娜懷上廖哈了,十二月份吉恩卡(注2)就生孩子了。這是準(zhǔn)確無誤的,一點錯兒也沒有……”
馬斯拉科夫沒有反駁。
紅頭發(fā)古謝夫也沒有反駁。
柯里亞大叔也贊許地點了點頭。
但是,激動的庫里金在繼續(xù)扳著臟手指頭大聲地數(shù)著說:
“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絲毫不差——九個月!……”
“斯拉夫卡,你就應(yīng)該少喝點兒,”班長站起來了,“那一來,就不會出現(xiàn)亂七八糟的念頭了。”
“柯里亞大叔,我可是花自己的錢喝酒啊。”
“你,花自己的錢,馬斯拉科夫也花自己的錢,結(jié)果呢,是花了咱們大家的錢:星期五你們不上班,去開始喝酒了,星期一還不上班,說要醒醒酒。一星期里你們休息四天,只干三天活兒。這還不是共產(chǎn)主義?”
古謝夫哈哈大笑起來。
“柯里亞太叔,到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里,伏恃加酒就不要錢了,人們喝都不想喝了!”
班長打了一下他的后腦勺。
“你呀,小無賴,住嘴吧!……午飯結(jié)束了,孩子們,開始干活吧!……”
馬斯拉科夫懶洋洋地站起來,問道:
“喂,尼古拉·葉果雷契,順便問一下,你是不是洗禮教徒呀?”
“我嗎,向您奉吿,是個班長……馬斯拉科夫,你怎么一點兒長進(jìn)都沒有;由于酗酒,已經(jīng)多次剝奪了你的權(quán)利:司機(jī)不讓你當(dāng)了,鉗工也不讓你當(dāng)了,現(xiàn)在,你當(dāng)起木工來了,該我倒霉。好當(dāng)家人連釘子也不會給你這樣的木工的,你連釘子也會拿去換酒喝的。”
“你干什么這么兇啊?”馬斯拉科夫和氣地說道。“來,尼古拉·葉果雷契,教育教育我們吧,把我們提高到你的水平吧……”
“提高你呀——我就要患疝氣病啦!”
他們開始干活兒了。斯拉夫卡·庫里金攪拌著裝在槽里的灰漿,班長在近旁砍圓木頭,他嘟嚷著說:
“喝酒的人總是有理由:這個人說是遇到喜事了,那個人說是因為悲傷,第三個人是為了跟朋友們湊熱鬧……(對著斯拉夫卡)當(dāng)你追求吉娜伊達(dá)的時候,你不是挺溫順嗎,答應(yīng)愛護(hù)她。當(dāng)時我以為,你真要象個人了。她和根卡·里亞波夫分手之后,可就全心全意地跟上你了……”
那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大約三年前。
吉娜在女宿舍的一間屋子里臥病不起。斯拉瓦·庫里金每天晚上都去看望她。
他坐在她的床前沉默不語。他有時也談點什么,但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
“廣播電臺說,咱們很快就要飛向月球了。”
吉娜躺著,沒有理睬他。為了跟她搭訕,斯拉瓦說道:
“要花掉很多的錢——簡直嚇人!……但是,月球上不能種莊稼;肥料也得從地球運(yùn)去,那可太貴了……”
窗外天色黑下來了,他問道:
“給你煮點茶喝好嗎?”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包塊糖。他腳底下還有網(wǎng)兜,里面裝有一鐵罐菜湯。
在電爐上燒茶壺的時候,庫里金在屋子里忙來忙去,他已經(jīng)知道什么東西放在哪里,他把菜湯盛在湯盤里。
“你吃點兒吧,”他勸著吉娜。“使人健康的主要東西是菜湯。我是從收音嘰里聽來的。”
很明顯,斯拉夫卡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來自無線電廣播。他頭腦里充塞著各種各樣、互不連貫的新聞。宿舍里的無線電廣播片刻也不停。甚至在夜里,在睡夢中,庫里金好象也能獲得一些有益的知識。
吉娜喝菜湯的時候,斯拉夫卡滔滔不絕地在講述:
“跳蚤比其它動物都跳得高。中國人的主要食物是大米,吃大米不吃面包。關(guān)于移植狗頭手術(shù)的問題已經(jīng)廣播三天了。一條移植了另一只狗頭的大狗汪汪地叫了半個小時……”
“斯拉維克,”吉娜說,“你為什么到我這兒來?”
他驚慌失措地叫道:
“什么叫為什么呀?”
吉娜由于病體虛弱而小聲地哭了起來。
“你知道,我和根卡相好過……和這樣一個敗類……”
“也許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吧?”斯拉維克滿懷希望地問道。“一般來說,他是個很漂亮的人……”
“三八婦女節(jié)的時候我給他買了一雙時髦的鞋子。在慶祝戰(zhàn)勝德國的節(jié)日里我給他買了件風(fēng)雨衣……現(xiàn)在他卻在契列波維茨市瞎游逛……”
“你別傷心,”斯拉瓦說。“也不用難過。”
“現(xiàn)在,我這樣的人誰還要呢?”
“我要,”斯拉瓦說。
他把吉娜用過的湯盤從桌上拿走,放在窗臺上,他就在那里,在窗邊說道:
“事實上我是愛你的……我也會愛護(hù)你的。會非常疼你……”
他還想再說一些最懇切的話,于是他補(bǔ)充道:
“咱們到百貨商店去賒購一套帶靠墊的沙發(fā)。我可以領(lǐng)支六十盧布,到結(jié)賬時還能領(lǐng)八十盧布。單位答應(yīng)給我和媽媽一套房子。”
“你再不喝酒了嗎?”吉娜問道。
“不喝了,這就象二加二等于四一樣!”斯拉瓦申恭畢敬地回答。
裝滿了家具什物的卡車,沿著村鎮(zhèn)的大馬路行駛著。
吉娜和司機(jī)馬斯拉科夫并排坐在駕駛室里。
斯拉夫卡和母親坐在堆滿東西的車廂里,老太婆膝上放著一盆龍舌蘭。
有個過路人向斯拉瓦和吉娜揮手致意:搬進(jìn)新房這可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卡車駛進(jìn)一個小胡同,那里還堆放著建筑后未清除掉的碎磚破瓦,卡車停在可住兩戶人家的一幢房子門口。斯拉瓦第一個跳下車來,他從母親手中接過龍舌蘭,跑進(jìn)敞開著大門的空蕩蕩的新房里。
他把龍舌蘭就放在屋子中間的地板上。
吉娜拿著兩把椅子緊跟著進(jìn)來了,后面跟著的是老太婆,她帶著沙發(fā)上的新靠墊。
吉娜打開窗戶對婆婆說,
“媽媽,咱們可以在這里種上大麗花……”
老太婆看了看窗外的一片地,回答說:
“這是沙地,吉娜伊達(dá),種土豆會長得非常好。”
從馬路上傳來了司機(jī)馬斯拉科夫的喊聲:
“住新房的人們!還要讓我曬多久啊?……”
汽車上的東西很快就卸完了,馬斯拉科夫也幫著搬東西,車廂搬空以后,斯拉瓦在門口付了車錢。馬斯拉科夫悄悄地把錢塞在口袋里,磨蹭了幾步,輕輕地說:
“斯拉維克,應(yīng)該慶祝一下……”
斯拉瓦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看妻子和母親,又給了他五個盧布。司機(jī)沒接錢,不滿意地問道:
“你自己呢?”
“瓦夏,我,以后,以后再說……”斯拉瓦低聲說。“現(xiàn)在我可不能去,無論如何都不行……”
“男人們,你們在那里嘀咕些什么?”吉娜走過來說。“給你付錢了嗎?”她問司機(jī)。“那就行了,完了。再見。”
“祝你們幸福,”馬斯泣科夫說,把鴨舌帽往上抬了抬,得意地笑了笑。“你一下子就拴住了斯拉維克。根卡你沒有搞成,但你可以輕易地征服斯拉瓦,他不會三心二意的,會怕老婆的……”
兩位主人在新房里擺設(shè)家具。疲憊不堪的老太婆坐在沙發(fā)上,打起盹來了。
吉娜從第一個房間走到第二個房間,走進(jìn)廚房,然后又回到第一個房間,她把燈咔嚓地打開又關(guān)上,打開水龍頭,又把它關(guān)上。
“斯拉維克,我一輩子住在宿舍里。走廊上是人,屋里也是人,到廚房里——還是人……”
“對我來說,在人群里也不錯,更快活一些。干嗎一個入呢?人又不是狼……”
吉娜走近他身邊。
“這么說,和我在一起你會悶得慌嗎?”她擁抱了他。“我非常感激你,斯拉維克:你把我從那種難于忍受的憂郁鏡遇中解救出來,當(dāng)時我曾經(jīng)想過,我會上吊的!”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斯拉維克,你別聽信你朋友們的那一套……”
“聽信什么,我肩膀上長著自己的腦袋。”
“下個月我拿到獎金,咱們就買個電視機(jī)。好嗎?”
“得把新家布置好了……”
“你等著瞧吧,斯拉維克,一切都能弄好的,住久了就會搞好的……”
她穿上外套,系上頭巾。
“我向班長請個假,可能會讓我早點下班。咱們要掛上窗簾,把鏡子釘上,打擱架。我和媽媽都會收拾好的……你們等等我,一起吃晚飯。”
吉娜走了。
斯拉瓦繼續(xù)安置運(yùn)來的東西,但是他越來越?jīng)]精神,他好象惦記著什么。他本來想把小鏡子釘在廚房里的洗手池旁邊,但是把手指砸著了。他搖了搖手指,走到窗口,然后瞧了瞧睡著的母親,就決然朝門口走去。
他已經(jīng)走到門口,這時傳來了老太婆的聲音:
“往哪兒跑?”
“往該去的地方跑,”斯拉瓦頂嘴道,但是他的聲音里缺乏充分的信心和理由。“我去買點小螺絲釘來:釘子彎了,釘不進(jìn)墻里去……”
當(dāng)天傍晚吉娜高高興興地走出塑料玩具廠的大門。
在回家的路上她去了一趟食品店。
在肉品柜臺后面的柳霞滿面江光,她是個結(jié)實的女人,敏捷地搬弄著那些沉重的豬胴和一大捆肉腸。她一邊吭唷一邊用斧子在一塊很大的圓木墩上剁肉,她在給顧客看砍下來的一塊肉時,巧妙地把骨頭攥在手里。
柳霞和顧客說話時,并不粗魯,但是有點隨便,容易激動,不過她盡力克制自己。
“瑪魯霞大嬸,給你剁的一塊肉就好象給我自己剁的一樣。可以用來燒湯,還夠做一道菜的……到收款處交兩盧布八十戈比……快點,快點,婦女們,這不是博物館,是商店!安娜·巴甫洛夫娜,您要點兒什么?我建議您來一塊好肉吧。別動手。如果每個人都動手的話……你們站在我這位置上試試,不會并心的。一會兒滿足這個,一會兒對付那個——整天價東奔西跑,累得要命。到收款處交三盧布二十戈比……莉扎維塔,你相信嗎,土豆還沒有種上,醋栗還沒有松土,野櫻桃也一樣。給你切一小塊還是要一整塊?……”
輪到了吉娜。
“你好,吉娜伊達(dá),該你啦。今天你怎么這么早啊?”
“我請了半天假,想犒勞犒勞我的男人。我要半公斤肉腸,十個雞蛋,再稱一塊奶酪……”
柳霞一面過秤和把東西包好,一面喋喋不休地說起來:
“還犒勞他們呢。他們懂得這個嗎?你對他好,他可對你兇……三盧布十六戈比,到收款處交錢。”
當(dāng)吉娜走去交錢時,柳霞卻對下一個女顧客說:
“哼,得啦吧,他會在家里等她才怪!剛才他還和司機(jī)瓦西卡(注3)跑來買了半罐子酒,他們倆已經(jīng)喝得夠意思的了……”
年輕的女顧客笑了笑。
“柳霞,我們大家的事情你都一清二楚!”
“當(dāng)然啦!站了十年柜臺了。我對每一個顧客的情況都了如指掌,他們對我也是一樣……卡捷琳娜,你要點什么?!……”
吉娜匆忙地走近自己的新家。她手里拎著買來的東西。因為高興,她甚至還在商店里買了一瓶紅葡萄酒。
“斯拉維克,來接妻子吧!”她對著敞開的窗戶喊道。
沒有人答話。
她走進(jìn)屋里。第一間屋子里空無一人,在第二間屋子里老太婆正在整理東西。
“媽媽,斯拉維克在哪兒呢?”
老太婆沒說話。吉娜以為她沒聽見,就用更大的聲音問道:
“斯拉夫卡上哪兒去了?”
“他買小螺絲釘去了。”老太婆愁眉苦臉地回答。
“買什么小螺絲釘?”
“你去問他自己吧,”她指了指廚房。
吉娜走進(jìn)廚房。
衣衫不整的斯拉夫卡倒在墻邊地板上,不知是睡著了呢,還是失去了知覺。
“是人家把他拖回來的,”老太婆解釋說,“他們想讓他躺在屋里,我卻吩咐他們把他扔到廚房里。”
吉娜沒有放下拿著的大包小包,想在凳子上坐下來,但是她立即挺起身來,走到屋里去了。
“媽媽,擺桌子吃飯吧。您大概也餓了……”
老太婆從還未解開的籃子里拿出盤子、刀子、叉子,擺在桌子上。吉娜打開了食品包。
她們吃著飯,默不作聲。
斯拉夫卡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
“我出去開了開心,”他毫無意義地笑了笑,口齒不清地說道。
母親也好,妻子也好,誰都沒理他。
“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他壯著膽子說。“得到房子了嗎?得到了。應(yīng)該喝酒慶祝一下嗎?應(yīng)該。我有充分的權(quán)利……”
他走到桌邊,坐下了。
“我告訴你們,我也不是一條狗。我是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可是,很有意思的是:兩個人在吃飯,第三個人卻是多余的……請便,我也不反對。媽媽,如果您愿意知道的話,我是很尊重您的。我說的對吧,吉娜伊達(dá)?……你不愿意同合法的丈夫說話嗎?……”
他突然看見了留在網(wǎng)兜里的紅葡萄酒,興奮地喊了起來:
“嘿,吉恩卡!哎喲,你真是我的寶貝兒!……”
他從地上抓起網(wǎng)兜,往外拽酒瓶子。當(dāng)他把瓶子拿在手里時,吉娜一下子跳了起來,奪走了瓶子,然后跑到廚房,使勁地把酒瓶往水池邊上一摔。
酒和碎玻璃片濺了一地,吉娜手里只剩下了瓶頸。
這一切發(fā)生在一瞬間,斯拉夫卡還沒來得及清醒過來,只是抱怨地瞅了一下母親。
“斯拉維克,你的良心哪里去了?”老太婆問道。
柯里亞大叔的木工班正在村鎮(zhèn)中心廣場蓋新俱樂部(前面的幾場戲是倒敘),房子已經(jīng)蓋起來了,快蓋到屋頂了。
傍晚。工作日結(jié)束了。馬斯拉科夫和斯拉夫卡把工具放在木工箱里,首先離開了。
他們兩人本應(yīng)該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但是在最近的拐角處,他們不吱聲地互相望了一眼,就向位于馬路邊上的“藍(lán)色多瑙河”小賣部走去。
現(xiàn)在他們站往小賣部的柜臺邊抽煙,煙霧騰勝,兩人都已經(jīng)喝了不少。
“應(yīng)該狠很地揍你的吉恩卡一頓,”馬斯拉科夫建議說。“她要是跑到民警局去告你的狀,你就裝瘋賣傻。我就用醫(yī)生證明教訓(xùn)過我的老婆好幾回了。”
“我可沒有證明,”庫里金搖了搖頭。
“這不費(fèi)事。醫(yī)務(wù)室會開的。你神經(jīng)質(zhì)嗎?”
“我不知道……”
“既然喝酒不吃下酒菜,這就是說,有神經(jīng)質(zhì)。你能聽見聲音嗎?”
“什么聲音?”
“再來三兩,我就教會你怎么聽聲音。”馬斯拉科夫俯身對庫里金秘密地說道:“如果把你送到醒酒所去,就按平均數(shù)發(fā)工資。可別吃那里的藥,把藥含在嘴里,醫(yī)生一走,你就吐出去。不會把你拘留得太久,過兩個星期就會放你的:國家需要人材!……”
馬斯拉科夫?qū)λ估叱?wù)員克拉芙卡那邊擺擺頭,用命令的口氣說:
“去吧,拿酒來!”
斯拉瓦走向柜臺,同時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塊女表,等了一會兒,瞧見服務(wù)員只剩一個人時,就從柜臺上把表塞給了她。
克拉芙卡異常迅速地把表藏在自己的白上衣口袋里,默不作聲地,從打開的酒瓶里斟了兩啤酒杯的伏特加酒,在里面又斟了一點啤酒。
斯拉夫卡端著滿滿的兩杯酒回來了。
“還加了點啤酒?”馬斯拉科夫贊許地說。“好,咱們會醉得更快點……”
他們一口氣把混合酒喝光了,馬斯拉科夫結(jié)束道:
“斯拉夫卡,最主要的是人材!如果缺一個工程師或者什么科學(xué)家,日子還過得去。要是缺了咱們哥兒們,那可就沒轍啦!……你明白嗎?……”
庫里金在“藍(lán)色多瑙河”小賣部喝醉之后,半夜才回到家里。
在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的街燈的微弱光亮下,可以看見斯拉夫卡的褥墊和枕頭被扔在室內(nèi)角落里的地板上:看樣子,斯拉夫卡這樣睡覺巳經(jīng)不是第一夜了。
但是,現(xiàn)在斯拉夫卡并未象往常那樣立即去睡覺,而是把靴子咕咚一聲扔在門口,摸索著找到了開關(guān),打開了電燈。
“起來!”他咆哮著。“到我面前來站直了!”
吉娜醒了,由于耀眼的燈光而眨著眼睛,不過她并沒有起來。
斯拉夫卡歪里歪斜地走到孩子的床邊。
“不許動孩子,”吉酈說著,把光著的腳伸到地上。
“我現(xiàn)在馬上把你們兩個都?xì)⒘恕!彼估蚩ㄕf道。
“混人,”吉娜罵了一句。
“你不是我的什么人,”斯拉夫卡說,“世界上沒有你。”
他掀開了兒子的被窩,但是他一看到赤身露體的小兒子,就心慌意亂起來。
“廖哈沒有什么罪,”斯拉夫卡把牙咬得格格響,并且哭了起來。“而為了你,吉恩卡,我愿意去坐十年牢。也不會再多了……”
他走回門邊,拿了一把靠在爐灶上的斧子。
吉娜并沒有害怕。
“和這種沒出息的人生活在一起,還不如……”她說道。
被吵鬧聲驚醒的老母親從第二間小屋里跑出來了。她從床上抱起孩子,用身子擋住了吉娜。
“你瘋了,下流坯!……來吧,把自己的媽也一起殺了吧……耶穌上帝,我怎么生了個這樣的畜牲!……”
斯拉瓦用斧子砍向凳子,把它一劈兩半。他覺得自己身上激起一股甜滋滋的愿望,想繼續(xù)搗毀東西,就用斧背往飯桌上砍去。玻璃杯震得直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廖什卡哇哇大哭起來。
過道里的門砰的一聲開了,穿著襯褲的柯里亞大叔出現(xiàn)在門口。
柯里亞大叔把斯拉夫卡拉到一邊,奪下了他手中的斧子。
吉娜紋絲不動地坐在床上。
“放開我,”斯拉夫卡說,但是他已經(jīng)無力掙扎了。
班長松開了手。斯拉夫卡慢慢地倒在地板上。
一個民警急急忙忙地走進(jìn)敞開著的大門,跟在民警后面的是柯里亞大叔的妻子——原來是她跑了一趟派出所。
民警向庫里金走去,把他從地上扶起來。癱軟了的庫里金靠在了民警身上。
古娜在床上嚴(yán)厲地說:
“把人放下。你給我從這里走開。”
“他可是威脅著要殺您吶,”民警說道。
“你聽見我說什么了嗎?”
“瞧,他把碗碟都打碎了,還有家具……”
“他買的,他就可以打碎。怎么啦,是你的嗎,是你花錢買的嗎?”
柯里亞大叔說:
“你看,吉娜伊達(dá),我可不能通宵都為你站崗。最好還是把斯拉夫卡帶到醒酒所去。不論老太太還是你都管不了他……”
吉娜突然撲向枕頭,把臉埋在枕頭里,放聲大哭地喊道:
“你們都見鬼去吧!……我厭惡透了這一切……”
清晨,斯拉夫卡·庫里金蹲在修建事務(wù)所主任的膠合板蓋的小木房里的墻邊,抽著煙。剛才分派了任務(wù)之后,工人們都從辦公室走了出去。主任把斯拉夫卡留下來談話。
主任從桌子后面走到斯拉夫卡跟前。
“讓咱們一起想想,該拿你怎么辦。你破壞了我每個月的百分比。半年來你已經(jīng)三次被送進(jìn)醒酒所。讓你去當(dāng)輔助工人吧?”
“這有用嗎?”庫里金問道。
“這我得問你啦!”主任生氣地說。
“我有什么?就看您的了,格甩高利·伊凡諾維奇。”
主任焦躁地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
“庫里金,看看你周圍吧。生活蒸蒸日上,而你呢,卻袖手旁觀……我知道,你的家庭不和。但是,這能成為你走下坡路的借口嗎?在我們這個時代,人是不能只想自己的個人利益的……”格里高利·伊凡諾維奇真誠地激動著,竟使他的眼鏡片蒙上了一層水氣。他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鏡片。“庫里金,最重要的是,你在這個地球上在自己的身后將留下什么樣的足跡……”
“吉恩卡不愛我,”庫里金忽然說道。
由于意外,一剎那間主任眨巴著眼鏡,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立即就醒悟過來了:
“你是否考慮過,為什么吉娜不愛你呢?”
“我不知道,格里傷利·伊凡諾維奇。”
“她感覺不到你值得尊敬,因為你不好好工作,你酗酒、吵架……”
在區(qū)公安局辦公室里,民警少校頓斯科依正在使出自己全部的本領(lǐng)同庫里金談話:
“庫里金,你的情況很不妙呀,”少校翻找著文件,說道。“你怎么一點分寸也不知道呢?……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分寸。喝多了,就去睡覺……這一次是在什么地方把你帶走的?”
斯拉夫卡憂郁地笑了笑,在椅子邊上不知所措地挪動了一下。
“伊凡·格里高里耶維奇,在公共汽車站上。”
“嗯,在公共汽車站上。”
少校正在看著的那些文件使他很不受用,特別是函授大學(xué)生頓斯科依的考試成績簿使少校心中不快,從成績簿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少校還有相當(dāng)多的課程沒考。他痛苦地撇了撇嘴,放下自己的考試成績簿,拿起了放在一邊的記錄稿,大聲地讀道:
“……穿著女人的連衣裙,赤著腳,沿著水洼在公共汽車的前面跑著,給汽車司機(jī)造成了操作上的困難……”
少校念完之后,看了看斯拉夫卡。
斯拉夫卡說:
“哦,我想起來了,伊凡·格里高里耶維奇。吉恩卡為了不讓我去小酒店,把我的衣服都藏起來了。”
“你哪里來的錢呢?”
“我有休己錢。五盧布。”
“你瞧,拿這些錢給小兒子買點糖果或者酸牛奶多好。而給妻子……”由于心事重重,少校未能立即想出應(yīng)該給斯拉瓦的妻子買點兒什么。“給她實個三角頭巾什么的……我說的對嗎?”
斯拉夫卡嘆了口氣。
“對,伊凡·格里高里耶維奇。”
“庫里金,總之,應(yīng)該對你采取強(qiáng)制性的治療,”少校站起來了。
“為什么?”斯拉夫卡委屈地反問道。“我不是酒鬼。我是因為苦悶才喝酒的。”
“你有什么苦悶啊?”少校說著,掃了一眼那些文件。“四口之家。兩個人掙錢。你又不擔(dān)負(fù)什么負(fù)責(zé)的工作。舒舒服服地過你的小日子該多好。”
從局長的聲調(diào)里可以聽到某種不能不使富有同情心的庫里金感到關(guān)切的弦外之音。
“伊凡·格里高里耶維奇,您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嗎?”他問道。
“算了,算了,快回家去吧,”少校對他喊道。
于是,斯拉夫卡懷著對局長的憐憫之情,回家去了。
少校頓斯科依,這位局長年紀(jì)已經(jīng)不輕了,有許多操心事兒,他從窗戶里看了看慢慢走遠(yuǎn)了的庫里金,然后坐在自己的寫字臺前,用兩手按摩著疲倦的臉。他把一疊教科書挪到面前,函授學(xué)習(xí)使他很苦惱,但是,這年頭兒,不學(xué)習(xí)是不行的。
修建事務(wù)所早就把庫里金轉(zhuǎn)為輔助工人了。
在決定斯拉夫卡今后命運(yùn)的那一天,他特別覺得不舒服。一人早他就惡心,胃里空得難受,浮腫的雙腿發(fā)軟。就在這種醉后狀態(tài)中他按照房基的白線挖著溝渠。
斯拉夫卡已經(jīng)挖得很深了,從地面上看不到他的頭部了,他已經(jīng)汗流浹背。潮濕、堅硬而又沉重的泥土在鐵鍬下吧嗒作響,當(dāng)斯拉夫卡鏟土?xí)r,鍬柄犮出了要迸裂開來的響聲。
快下班的時候,開始下雨了。溝渠中即使不下雨也到處是水,但斯拉大卡繼續(xù)挖土,他并不急于到什么地方去。
當(dāng)他爬上地面時,四周已經(jīng)空無一人,大雨把人們都驅(qū)散回家去了。
他站在放鐵鍬的工具棚下面,聽著浙瀝的雨聲:雨不大不小地下個不停。
庫里金往家里走去。
走過塑料玩具車間時,他穿過濕漉漉的接骨木樹叢,走到明亮的窗前。
吉娜正在沖床旁干活兒。在離她不遠(yuǎn)的墻邊,在兩張并起來的小凳子上躺著廖哈,孩子被裹在小被子里面:也不知他拿著玩具睡著了,還是睜著眼躺在那里——庫里金看不清楚。吉娜每當(dāng)上夜班時就把兒子帶到車間來,這是為了躲災(zāi)避難。
庫里金在窗下氣得大聲嚷叫道:
“怎么啦,我是個野獸嗎?連孩子也要帶得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
家里空無一人。
他脫下濕棉衣,掛在了釘子上。卷起來的被子堆放在床頭。
斯拉夫卡鞋子也不脫,就半躺在光禿禿的褥墊上,兩只腳耷拉在地板上。他明白,他會忍不住的,但他佯裝還沒拿定主意的樣子。
他用拳頭捶了一下肚子說: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他站了起來,悄悄地推開房門,走到連接兩家住宅的過道里。
柯里亞大叔的柜櫥門開著,一瓶酒精擦亮劑就放在上層的角落里。
庫里金拿起瓶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扣上了門。瓶子里還有三兩酒精擦亮劑。他閉上眼,憋住氣,一口把它喝了下去。然后急忙就著水桶喝了幾口涼水。由于不太習(xí)慣,他竟然流出了眼淚。
呆了一會兒,他覺得好受了些,心情也舒暢了許多。如果再喝一點兒,他就會更舒服些。
斯拉夫卡走到大街上。由于有了點兒酔意,他很想干點什么。
雨還在下著。
斯拉夫卡不擇路地在水洼里走著,起先,他毫無目的,然而一種念頭頑固而又迅速地出現(xiàn)了,這個念頭還不完全清楚,它只是在擦亮劑的臭氣中漸漸地膨脹起來。
他到“藍(lán)色多瑙河”小賣部看了看,但在這里他并沒有得手。小賣部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當(dāng)他推門時,服務(wù)員從門縫里看見是他,就用她那鋒利的辱舌大聲喝道:
“你砸門干什么?先把欠的債拿來,六盧布……”
“我不是把被單和帽子給你了嗎……哪怕再給我倒一杯酒吧,咱們就算是兩清了……”
“我去叫警察來。”服務(wù)員嚷道。
他離開門邊,站在小賣部門外的臺階上。他覺得受點兒委屈更好,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說是被逼到絕路上了。
他站在臺階上,借著從小賣部窗戶透出來的燈光看見了守衛(wèi)瑪斯拉科娃,她帶著自己那只滿身濕漉漉的貓沿著自己的路線巡邏。
庫里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食品商亭就座落在公路旁邊。它的一個窗口面對公路,而另一個窗口則面向一片小白樺樹林。
斯拉夫卡從小樹林那一邊走到食品商亭跟前,他并沒有過于躲躲閃閃,用盡全身之力把護(hù)窗板拆掉,并以同樣不考慮避嫌的方式用穿著棉衣的胳膊肘猛砸窗玻璃,它很容易地被他砸碎了。
在昏暗之中,他把窗玻璃的孔又弄大了些,玻璃碎片扎破了他的手,不過他并沒有從窗口爬進(jìn)去。櫥窗里擺著五瓶四分之一公升的酒和幾塊巧克力糖。
他沒有去拿巧克力糖——他覺得拿巧克力糖太過意不去了,便把巧克力糖整齊地放在櫥窗旁邊,卻把三瓶酒拿走了。
在他正忙著干這件事的時候,雨也停了。
他走出去十來步遠(yuǎn),就背靠在一棵細(xì)細(xì)的白樺樹上,一口氣喝下了半斤酒。他立即覺得輕松了許多,酒精擦亮劑燒灼著胃的感覺也過去了,而且頭腦昏昏沉沉得正合適。
他在白樺樹下的落葉上坐了一會兒,隨隨便便地伸直了兩腿。
接著,他喝光了第二瓶酒,就打起盹來了。他把第三瓶酒攥在手中,以備醒酒之用。
過不多久人們就把斯拉夫卡·庫里金帶走了。當(dāng)瑪斯拉科娃巡邏到食品店時,發(fā)現(xiàn)護(hù)窗板被拆,窗戶被砸,大吃一驚,拼命地吹起報警的哨子。
民警的汽車立即駛來了。
但是,斯拉夫卡仍在夢鄉(xiāng),手里攥著一個酒瓶子。
人們就這樣把他抬進(jìn)了汽車。
從那一天算起,已經(jīng)過了多少天?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有半年之久了。
在斯拉夫卡的空空蕩蕩的家里,他的老母親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吉娜在幫助婆婆捆行李,她傷心地說:
“您這是干什么,媽媽,您就跟我一起過日子吧……”
“我現(xiàn)在算是你的什么人呢?是吃閑飯的?……我自己也說過,你早晚要離開這里的。”
吉娜看著收拾好了的東西問道:
“媽媽,您的披肩放在哪兒啦?”
“我已經(jīng)包起來了。”
“我怎么不記得咱們把它放進(jìn)包裹里了。”
吉娜急忙解開包裹,把已經(jīng)裝好了的東西都放在桌子上。
“這里面沒有披肩。”她看著老太婆。“他把您的披肩也換酒喝了?”
老太婆避開了目光。
“吉娜,這披肩也是他買的,是他送給我的三八節(jié)扎物……”
也許,吉娜會對別人不客氣地數(shù)落一番,也許,她可以把在這個如今已經(jīng)空空蕩蕩的家里被斯拉夫卡換酒喝掉的一切東西都說一遍——疲憊的病態(tài)的怨恨在她那飽受磨難的雙眼中一閃而過,然而,她一聲未吭地又把東西放進(jìn)包裹。
“媽媽,我是心甘情愿地想養(yǎng)活您。如果我離開這兒,我也一定帶您走……但是,要我干等斯拉夫卡五年,我可受不了。原諒我吧,媽媽:如來運(yùn)氣好,我就嫁人……”
“我可不能對你說三道四呀。”老太婆說道。
“可是您一個人怎么生活呢?”
“做母親的永遠(yuǎn)屬于兒子。這,吉娜,牲口是這樣,人也是這樣。”
老太婆在村鎮(zhèn)的大街上走著——她又瘦又小,但并不垂頭喪氣,而且不象個上了年紀(jì)的人,她走起路來仍很敏捷。在一家籬笆門的旁邊,一位抱著小孩兒的婦女跟她打招呼道:
“老奶奶,你來幫我們把土豆培培土吧,你愿意干嗎?”
“我干。”老太婆點了點頭。
在另一家門口她自己停了下來,問一位懷孕的婦女:
“你要什么時候擦窗戶?”
“星期六,老奶奶,你能來嗎?”
“好吧,星期六傍晚來,干完別的活兒我就來。”
老太婆又往前走了。
老太婆很自然地走進(jìn)女教師維拉·謝爾蓋耶芙娜的家里,因為她常到這里來。這家人也把她當(dāng)做自己人。
“想喝茶嗎,老奶奶?”
“我喝過啦,謝謝。”
她坐下,摘下圍巾。
維拉·謝爾蓋耶芙娜從食櫥中取出一包茶葉。
“從城里給你帶來點印度茶葉。”女教師湊近她耳邊說道。“老奶奶,你為什么不戴上那個助聽器?”
“要那個干嗎……”她擺了擺手。
“是你自己要的嘛,我去年在衛(wèi)生局費(fèi)了不少唇舌才弄到哩。”
“我戴了三次,戴上它你就會聽到一些不想聽的話啦,斯拉瓦的那些吼叫我也不想聽清,對吉娜,我不聽也了解她。”她突然極力克制著自尊心說道:“謝爾蓋耶芙娜,讓我到你們家來住吧。我不會白吃飯——我給你干點活兒……”
女教師痛快地回答道:
“你來住吧,老奶奶。就是現(xiàn)在你不也常在我們家里過夜嘛。”
“我不要求把戶口轉(zhuǎn)到你們家里來。”老太婆解擇道。“我已經(jīng)在地府里報上戶口了,那兒什么人都住得下……吉娜叫我去跟她一起住,她可是個好女人,但是我算是她的什么人呢?她當(dāng)著我的面是不好意思再找男人的,可沒有男人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我看著也不是滋味呀……”
“你暫時能住在我們家里吧。”女教師點頭道。“你原來的房間不會被別人占去的,我在村蘇維埃里已經(jīng)說妥了。”
老太婆在裙子兜里找了半天,取出一個信封,打開以后遞給了女教師。
“你給讀一下,謝爾蓋耶芙娜。”
老太婆大概不止一次地求人讀過這封信,但她總怕漏掉什么。再說也想再有調(diào)有韻地聽別人念一遍。
女教師伏在老太婆的耳邊,慢慢地大聲念著信,老太婆則無聲無息地、老淚縱橫地哭著。
“'您好,媽媽!兒子斯拉瓦向您致敬。媽媽,我生活得還可以,您不要為我擔(dān)心。我覺得我挺健康。媽媽,在您還活著的時候,我很想見到您。如果您的身體還算健康,請您來跟我見一面吧。媽媽,我掙的錢夠您作路費(fèi)的,我砍伐了不少樹呢。我的表現(xiàn)梃好。媽媽,到我們這里來,要經(jīng)過很遠(yuǎn)的路程,請帶罐頭在路上吃。還要帶上面包。媽媽,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我說,等您來的時候可以給我三天假期。我已經(jīng)為您辦好了手續(xù)。請您帶點砂糖來,還有褲衩和背心,長襯褲我們這兒發(fā)給我們。媽媽,在世界上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前天我夢見您在種土豆,我站在一旁,什么也不干。我真太混了。媽媽,把茶葉也帶點來吧,還有,在路上不會壞的豬油也帶一些來。我正努力把吉恩卡忘掉。就寫這些,您的兒子斯拉夫卡……’”
“老奶奶,您真要去嗎?”女教師問道。
老太婆沒聽見她的問活,把圍巾纏在頭上,走到門口說道:
“謝爾蓋耶芙娜,請你借給我一只舊皮箱吧,我把吃的拿到您這兒來……”
她正在給人家擦地板。她干活兒還是象農(nóng)民習(xí)慣地那樣認(rèn)真,跪在地板上,鉆到床底下和桌子底下,擦遍了每一個角落。她在院子見拍打著粗地毯,用水桶挑水。這樣一個瘦弱的老太婆哪兒來的這么大的力氣,真令人吃驚!
她就這樣干著活兒,在一家人家,在另一家,在第三家。
每一次干完活兒以后,人們都請老奶奶喝茶。她很自重地接受別人的邀請。村里的那些家庭婦女——懷孕的、懷里抱著嬰兒的,就陪著老太婆坐一會兒,同她聊天:
“該下雨啦,菜園子都早壞了……”
“是該下啦,”老太婆同意道。“你什么時候生啊?”
“秋天生,老奶奶。”
“想要個兒子還是女兒?”
“到時候看吧,可我那口子總想要個兒子。”
“你別聽他的,就生個女兒吧。生了兒子一遇見打仗就得犧牲。萬幸沒讓打死的話,就給你個沒命地喝酒……”
在另一家人家里談的是另外的話題。
“人們以前過的是什么日子呀:沒有收音機(jī),沒有電視機(jī),沒有冰箱。就說您吧,老奶奶,大概您小時候連電燈還沒有吧?是點煤油燈吧?”
老太婆一本正經(jīng)地點著頭:
“要知道,點煤油的那會兒孩子可生得多呀,我是我爹媽的第十二個女兒哩。”
老太婆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要上路了。在女教師家的門廊上放著一個裝滿了食物的舊皮箱,還有一個裝滿罐頭的硬紙盒子。兩個高年級學(xué)生正在用粗繩子把兩件行李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老太婆是一身出遠(yuǎn)門的打扮——她穿著短外衣,戴著頭巾。女教師試著把放在地板上的行李提起來,但她唉喲一聲。
“老奶奶,你怎么拿得動這些東西呀?”
“大家會幫忙的。”
“在咱們這兒學(xué)生們可以幫助你搬到公路上,以后呢?你還要換車吧?”
“我也不清楚,親愛的,車票上總該寫得明白。”
這兩個學(xué)生把行李搬到公路上,放在路邊樹叢旁。
“我們還是等一下吧?老奶奶,等有個車來了把您帶走我們再回去。”一個學(xué)生問道。
“有什么可等的?怎么,我還是小孩子嗎?我自己還不行嗎?回去吧,孩子們,愿上帝賜福給你們……”
孩子們走了,她坐在了皮箱上。
一些汽車急駛而過。公路上的車輛川流不息,車輪卷起塵埃,公路上一片塵霧。
樹叢,硬紙盒子,皮箱,老太婆的衣服上落滿了灰塵。太陽烤得漸漸厲害起來。
但是,老太婆并不焦急,也不灰心喪氣,她相信,一定會有人把她捎走的。她帶有一瓶白開水,由于日曬,這瓶水已經(jīng)溫?zé)崃耍y喝了。老太婆不時對著瓶口喝幾口水,悠然自得地坐在公路邊上,坐在為獄中挨餓的兒子準(zhǔn)備的寶貴的箱子上面。她不時地摸一下行李上的繩子扣,檢查一下捆得是否結(jié)實。
有兩三次卡車司機(jī)把車停在她身旁,以為可以從這個老太婆身上賺一筆可觀的收入,但仔細(xì)瞧了瞧老太婆,發(fā)現(xiàn)她沒帶什么要在市場上賣的東西,司機(jī)們就踩一下油門把車開走了。
有的司機(jī)還問了一句:
“老奶奶,到市場去嗎?”
或者問道:
“你帶的是水果嗎?”
每一次她都誠心誠意地站起來走前去,但是,坐在駕駛室里司機(jī)旁邊的搬運(yùn)工立即看出來了:
“是個糟老婆子,走吧。”
太陽已經(jīng)快晌午了,有一輛自卸卡車停在她身旁。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司機(jī)從駕駛室中探出頭來:
“你上哪兒去,老媽媽?”
“帶上我吧,做做好事,我要進(jìn)城,去火車站。我要到北方看兒子去,兩年沒見啦……”
這是個通情達(dá)理的司機(jī),瞅了一眼老太婆和她的行李之后,問道:
“到勞改營去嗎?”
她高興地點著頭,很喜歡這位司機(jī)。
他走出自卸卡車的駕駛室,把老太婆的行李放進(jìn)空車廂里,讓老太婆挨著自己坐在駕駛室里。
卡車開動了。
“這樣辦,老媽媽,”司機(jī)說道,“你別坐在那里一聲不吭。我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可能在駕駛盤前打瞌睡。你唱個歌兒吧。”
她沒聽懂司機(jī)的話。于是他喊道:
“你是聾子嗎?”
“我有點兒耳背。”老太婆答道。
司機(jī)又大聲地說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咱們倆可能會撞死,如果我扶著方向盤睡著了的話。懂了嗎?”
“懂啦。”老太婆說道。
“你的任務(wù)是別讓我睡著,老媽媽。你向我提出問題,我來回答你。”
為了開個頭,老太婆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米納耶夫,名字是斯杰潘·達(dá)尼洛維奇!”
“成家了嗎?”
“結(jié)過兩次婚啦。”
“第一個妻子是離婚了,還是死了?”
“死啦,”司機(jī)答道,“是一個很好的女人……老媽媽,如果可能的話,請你解釋給我聽聽,為什么所有的壞蛋都比好人長命呢?”
“我不知道,”老太婆說,“我不想說謊。”
“在我們文化宮里前天演了一個電影。人們在高加索找到了一些一百多歲的老人,拍了他們怎樣在花園里喝茶,怎樣麻利地在樹上摘桃子。我看著他們心中暗想,你們這些家伙,竟然活到了一百歲,你們過的該是多么平靜的生活呀!”
“也許,人家的兒媳婦好,”老太婆說道,“或者有好女婿。”
但是司機(jī)沒有聽她說話。
“在那么長的時間里要為多少親人送葬,又還要不讓自己的心操碎!只為自己著想的人才能活得那么長久呵!……老媽媽,你想一想,一百年間能有多少卑鄙的勾當(dāng)啊,他們這一輩子看見了多少壞事呢?就說你吧,已經(jīng)聾了,一只腿已經(jīng)伸進(jìn)了棺材……”
“是啊,”老太婆說道,“我干活兒干了一輩子,已經(jīng)有點兒累了。”
“可是你再活二十年才到一百歲。你可以活到吧,你以為怎么樣?”
“我可活不到。”老太婆說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活得夠久的啦。”
“你是哪一年生的?”
“我不知道,親愛的。”
“有養(yǎng)老金嗎?”
“我沒有養(yǎng)老金。”老太婆嘆了口氣。
“為什么把你兒子抓起來了?”
“因為酒。”
“他造私酒了嗎?”
“不是。”
“殺了人?”
“上帝保佑,”老太婆說道,“是打碎了玻璃。”
“不會因為砸碎玻璃就坐牢的。”
“他砸的是食品店的玻璃。”
“我明白了,”司機(jī)點頭道,“是為了偷東西。他偷了多少錢?”
“三小瓶白酒。”
道路在這里展寬了,變得平坦而單調(diào),路邊連一處樹叢都沒有。
這位上了年紀(jì)的司機(jī)同老太婆大聲說話已經(jīng)感到疲倦了,他的睡意又變得強(qiáng)烈起來。他邊駕駛汽車,邊把頭探出車窗外面,讓迎面吹來的風(fēng)趕走睡意。
在城里火車站前,卡車司機(jī)把老太婆的東西搬了下來,放在人行道上,然后就朝卡車走去,但他回頭看了看聽不見城市的喧鬧聲的聾老太婆,她在那些匆忙而又自信的人流中間顯得又瘦又小,這位司機(jī)一邊罵著自己為什么要有一種愚蠢的同情心,一邊卻又轉(zhuǎn)身走了回來,把東西搬到火車站的售票處前面。
一路上老太婆手里攥著一張三盧布的票子坐在汽車?yán)铩.?dāng)司機(jī)讓她下車時,她就想把錢遞給他,現(xiàn)在老太婆又把這三盧布送到他面前,但司機(jī)還是沒有拿錢,只是生氣地問道:
“你這里面裝的是石頭還是什么?”他還用腳踢了一下硬紙盒子。“大概是吃的東西吧?”
“是吃的東西。”老太婆笑了笑。
“你兒子叫什么?”
“斯拉維克。”
“你的斯拉維克是個畜生,”司機(jī)說道。“好吧,再見吧,一路平安。”
說完他就走了。
她不明白,司機(jī)為什么對她發(fā)脾氣,不過她高興的是省下了三盧布。還可以再買些罐頭,瞧,那些罐頭就擺在旁邊火車站小賣部里,但是,已經(jīng)無處可放了,而且,她也不敢離開自己帶的東西。
老太婆仔細(xì)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然后就坐在候車室的長木椅上。她一點也不怕陌生人,老太婆在自己漫長的一生中得出的結(jié)論是,如果有人欺悔了她,那么,這個人從來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她認(rèn)識的人。
老太婆坐在這節(jié)車廂里是多么舒服啊!她得到了一個中鋪,對于她那瘦小的身材來說,這個鋪是夠?qū)挸ǖ摹S布埡凶臃旁诳款^那邊,皮箱放在身旁,還剩下很寬綽的地方,想跳舞都可以。
女乘務(wù)員給每位乘客分發(fā)臥具,一個收一盧布。老太婆也得到了一套,她甚至覺得太多了。當(dāng)女乘務(wù)員把毯子,絨被,兩條干凈的床單,一個枕頭和枕套,還有一條毛巾放在她面前時,老太婆問道:
“我一下子哪要用這么多東西?!也許因為我讓別人缺少什么東西用了吧?”
但是,女乘務(wù)員寬慰她說:
“這是按規(guī)定發(fā)的,老奶奶,放心坐你的車吧。”
車廂里的人真不少。下面每張鋪上坐著兩個人,而在老奶奶上面,在頂棚底下,還有人躺在上鋪上,但她覺得這對她一點妨礙也沒有。
通常的旅行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同車廂的人帶有足夠的水壺,火車到第一站時,男人們就下去打開水去了。一個大個子拖拉機(jī)手在車廂里張羅起來,他是同妻子一起從南方休完假回北方的家里去的。在女乘務(wù)員分發(fā)臥具以后,他立即打開裝食物的口袋,把一包包食物擺出來。
“是這樣,”他說道,“這里有炸雞、燒牛肉、煮雞蛋以及其他零碎吃的。我提議,咱們集體來吃。喂,小伙子!”他對已經(jīng)爬到上鋪的年輕人說道:“把自己的女朋友也叫下來吧,快下來……”
年輕人和那個姑娘難為情地下來了。
“我們不餓,”姑娘嘟噥著。
“是應(yīng)召工人嗎?”大個子問道。“清楚啦。讓我們認(rèn)識一下。我姓葉爾馬拉耶夫,以后就叫我葉果爾大叔好了。這是我的妻子嘉麗娜……老奶奶,你別躲在那兒,到我們這邊來吧。”他招呼著老太婆,她在這車廂里還不太習(xí)慣,暫時坐在長椅的一角上。
她也拿起自己的口袋并動手往外掏食物,但葉爾馬拉耶夫阻止她道:
“你等等,咱們以后才輪到吃你帶的東西。咱們得先消滅這些剩余的食物。”
車廂里還有一個城布婦女,看來她是偶然到這個不對號的臥鋪車廂里來的。她正在寫信,把一本書墊在信紙下面。
“你喝酒嗎?”葉爾馬拉耶夫問那個年輕人。
“謝謝,他不喝酒,”姑娘馬上回答。
“是這樣。力量的對比是清楚的,”葉爾馬拉耶夫說道。“和我的情況完全一樣。”
他一邊說著一邊忙活著,他把食物分成幾份:撕開炸雞,切好牛肉,把食物分放在報紙上。
大家在車廂里已經(jīng)習(xí)慣了,喝過了茶,吃了東西,而且看來已經(jīng)不只一次了。
“我是這樣想的,”葉爾馬拉耶夫?qū)δ贻p人說道,“故鄉(xiāng),這就是尊敬你,看重你的人格的那個地方。有一個報告員到我們國營農(nóng)場來,我同他辯論了一番……”
“不能讓你吃飽了,免得你跟誰都要辯論,”他的妻子打斷他的話說。
“你等等。如來人們之間沒有爭論,那么我們至今還會象猩猩一樣呆在樹上哩。小伙子,我說的對不對?”
“對。不過我認(rèn)為,故鄉(xiāng)這畢竟還是人們度過童年,有家庭、朋友居住的地方,那里的大自然是你所十分熟悉的……”
“你瞧,你瞧,”葉爾馬拉耶夫跳起來說。“那個報告員對我說的就是這一套:什么老家門前的白樺樹……白樺樹怎么啦?一種普通的樹嘛,在俄羅斯聯(lián)邦有多少億棵,每一個人口平均到上百棵。我對他說:報告員同志,大自然是有一定意義的,但那主要是對野獸和蜜蜂之類的昆蟲。人呢,是生活在人們中間,在人們尊敬他,使他能按照生活的常理發(fā)揮他的才干的地方,那里就就是他的故鄉(xiāng)。我說的對嗎,老奶奶?比方說你吧,你這是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兒子那里去。”
“你是什么地方人,就你一個人生活嗎?”
“就我一個人。”
“清楚了。就是說,你自己有份家當(dāng)。”葉爾馬拉耶夫匆忙地做出了結(jié)論。他就是這個習(xí)慣,總愛事先猜測對方的答話。“那么,你現(xiàn)在是把房子賣了收拾收拾搬到兒子那里去住啦?”
“我哪兒是搬到他那里去住呀,”老太婆說道,“他在勞改營里呢。”
葉爾馬拉耶夫吹了一聲口哨。
“咳,多么不幸呵!是因為酗酒嗎?”
“是因為酗酒,”老太婆點頭道。
“我們國家不會無緣無故地判人的刑的,”那個正在寫信的城市婦女停筆說道。“我自己就在法院里當(dāng)過兩年陪審員。是根據(jù)哪一條判了你兒子的刑呢?”
“哪一條我可不知道。”老太婆說道。“但是我知道我的苦處……”
現(xiàn)在,也輪到老太婆把自己帶在路上吃的東西拿出來請同車廂的人吃了:有面包,奶油,雞蛋,白糖塊,茶葉和便宜的水果糖。她也有可以談一談的人了。她對同伴們毫無隱瞞,因為這些人覺得對老太婆的不幸沒有什么可以責(zé)難的。
那位城市婦女說道:
“我一點兒也不可憐這些酒鬼。百分之九十的犯罪案件是由于酗酒……當(dāng)然羅,老奶奶,這種情況不會使您更好受些,可能您以為對您的兒子本應(yīng)該更寬大些吧……”
老太婆小聲問道:
“你自己有孩子嗎?”
“有,而且我對自己的孩子很滿意。”
“那么,你走運(yùn)了!”葉爾馬拉耶夫連連搖頭道。
“為付么是走運(yùn)呢?可能是因為我會正確地教育他們。”
“那么是我教我的斯拉夫卡喝酒的嗎?”老太婆生氣地說。“你的那些百分比是從哪兒來的,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嗎?父親從來也不喝酒,弟兄們也不喝酒,三個哥哥是在戰(zhàn)爭中很清醒地犧牲了的……”
“別生我的氣,老奶奶,”城市婦女柔聲說道。“我不是責(zé)怪您。我只是說,世界上沒有無法解釋的事物。一切都有它的原因。您的兒子也不是在森林中長大的。也就是說,顯然學(xué)校也有責(zé)任:家庭和學(xué)校負(fù)有主要責(zé)任……”
“不對!”葉爾馬拉耶夫站起來嚷道。“在菜園子里,一個畦里長的黃瓜也不一樣,有的苦,有的甜。這說的還是黃瓜!黃瓜既沒有大腦,也沒有神經(jīng),光有水分……我對您說吧,女公民: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解釋,如果什么問題都能夠找到真正的原因,那么,我們早就可以大勺大勺地吃鱘魚子了。”
“關(guān)于黃瓜這個問題我可沒什么可說的,”女公民微笑道。“我想,這是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力面的問題。”
“喂,你怎么老纏住別人不放呀?”葉爾馬拉耶夫的妻子想勸阻丈夫。
“我糾纏人是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我不能理解的問題就越多……好,算了,讓那些蔬菜見鬼去吧。科學(xué)總會解決它們的,我同意……可是說說我們老夫妻倆去看女兒的事吧,本來打算住上一個月,但不到二十天我們就往回走了。嘉麗娜你向大家伙兒解釋一下,這是為什么。”
“去你的吧,”妻子拒絕了。
“難為情嗎?當(dāng)然,丟人哪……情況是這樣:去年我們給女兒和女婿匯去了錢,買了一套合作住宅,慶祝喬遷之喜時又送了他們一臺電視機(jī),因為我和嘉麗娜在國營農(nóng)場的收入還不錯。女婿說,葉果爾·伊萬尼奇,我要百倍地報答您對我們的恩情。他說,我們這里有亞速海,我們這兒氣候好極了,請你們每年夏天都來這里度假吧。這不,我們今年就去了。一切都是那么回事:有亞速海,有好氣候……”
“別說了,葉果爾!”妻子拉了一下他的手。
但是,他的話已經(jīng)打不住了。
“在我們帶的錢還沒有在他們身上用完的時候,在我給他們的汽車房房頂上鋪石棉瓦的時候,我和老伴是睡在房間里。可后來呢,女婿就說了:晚上我們常常有朋友來坐,而我們的談話對于你們一點意思也沒有,最好還是在廚房里給你們支兩張折疊床吧。好吧。我和嘉麗娜就在廚房里住了,但我怎么也睡不著呀,折騰了一個禮拜。有一天早晨我就對女婿說啦:謝謝你,好女婿,謝謝你對我們的照顧……”
“你干嗎瞎說,葉果爾?”妻子又打斷了他的話。“你對他不是這么說的。”
“怎么說的?”
“你罵了他一頓。”
“也興許。可是他一點兒也沒生氣,而且跑去給我們捆行李,還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還揚(yáng)起那只白凈的手來告別,真是個卑鄙的東西……”
姑娘問道:
“那么您的女兒呢?要是我,我可得護(hù)著自己的父母……”
葉爾馬拉耶夫答道:
“從脾氣來說,我們那個女兒筒直象一只草雞,你也別嘴硬,等你結(jié)了婚以后再瞧吧……”
年輕人摟著姑娘笑了起來:
“我們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們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
“你們真走運(yùn)。”葉爾馬拉耶夫搖搖頭說。“老奶奶,他們真走運(yùn),對不對?”他轉(zhuǎn)身問老太婆。
“上帝保佑,”老太婆說道,“怎么能說孤兒是走運(yùn)呀?”
“好,就說你吧,你不孤獨,你有兒子,結(jié)果又怎么樣呢?”
車廂里一片寂靜。夜深了。
老太婆躺在自己的睡鋪上,好象睡著了,但可以聽見她在小聲地自言自語:
“應(yīng)該多帶點兒砂糖來……還有通心粉。我這老糊涂,只帶了三瓶植物油……也不知那件襯衣合適不合適,他的脖子大概變細(xì)啦……”
老太婆上邊的睡鋪上,也就是在緊靠頂棚那兒,小伙子爬到姑娘的睡鋪上去,他們摟抱著躺在一起。
“這些老人真可笑……”年輕人小聲說逍。“而且動不動就生氣。好象他們從來也沒有過青年時代……”
姑娘半帶睡意地小聲說:
“你輕輕地給我講點什么吧,讓我睡一會兒……”
“講點什么呢?”
“就講一講咱們將來怎樣生活……”
葉爾馬拉耶夫在下鋪輾轉(zhuǎn)反側(cè)地睡不著,他劃著了火柴,抽起煙來。
他的妻子說道:
“又抽煙了!大家都在睡覺,你到過道上去抽吧。”
他掐滅了煙頭,拿起開著瓶塞的啤酒,倒了一杯,喝了一口之后,把杯子遞給妻子。
她沒接杯子,對丈夫說:
“你怎么在外人面前什么都說呢?說出來就痛快些嗎?”
丈夫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墻壁,沒有說話。
“葉果爾……你別難過啦……聽見了沒有,葉果爾,沒有必要難過……”
機(jī)車吼叫起來。火車在月光下急馳著,車窗里一片漆黑。
老太婆的旅途即將結(jié)束了。
車廂里乘客越來越少。車窗外是火車站的矮小建筑和會讓站。從這兒開始大概是單軌鐵路了。
車廂里只有東一個西一個地坐著幾個軍人。
一個士兵把老太婆的行李搬了下來,放在地板上。
到站以前好久,老太婆就做好了下車的準(zhǔn)備:用干凈的白毛巾把在旅途中弄亂了的稀疏的白發(fā)包起來,在洗臉池里洗了洗臉,抖去裙子和短外衣上的灰塵。
在空蕩蕩的車廂里,她一會兒在這個窗前坐坐,一會兒又移到對面的窗前坐坐,眺望著陌生的景色。
女乘務(wù)員來收臥具了,老奶奶的兩個床單一直沒用,大概她是直接在褥墊上蓋著被子睡覺的。
在火車站上,從長長的一列火車?yán)镏挥欣咸乓粋€人下了車。火車只停了一分鐘就開走了。她望著遠(yuǎn)去的火車。
火車站的房子很小,是用不去樹皮的圓木造的老式房子。
這一帶地方已經(jīng)是秋天了,強(qiáng)勁的秋風(fēng)吹送著從煙筒里冒出來的炊煙。
老太婆抓住捆皮箱的繩子在地上拖著它朝火車站走去。她不慌不忙地走著,不時地背著風(fēng)坐在皮箱上喘口氣。
就這樣,她把皮箱拖到火車站的木房子跟前,她又坐在皮箱上,看著那個留在鐵軌邊上的硬紙盒子。她耐心地等著有哪位好心人來幫她去搬這個很重的紙盒子。
一位巡道工在枕木上走著,用長把鐵錘敲打著鐵軌。這個人又高又瘦,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生活和工作的重?fù)?dān)把他的腰也壓彎了。他先是發(fā)現(xiàn)了鐵路邊上的紙盒子,后來又看見了坐在火車站木房子跟前的老太婆。
他把紙盒子搬到老太婆跟前。
“你好啊,大嬸兒!”他說道。“你怎么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來啦。”
“我是什么大嬸兒呀?”老太婆笑了笑。“我是老奶奶啦。”
“可我是老爺爺啦。”他說。“這么說,我稱呼你大嬸兒還是可以的。你是什么地方人呵?”
“我是拉多加地方的波得波羅齊人。”
“那兒的日子過得怎么樣呵?”
“盡力而為唄,”老太婆說道。“各憑各的良心過唄。”
“要是沒有良心呢——也能對付過去嗎?”
“馬馬虎虎。”老太婆答道。“我要坐公共汽車,看在上帝面上,就請你幫個忙吧。”
“大嬸兒,在這地方要是看上帝的面,只能喝西北風(fēng)嘍。”
“我也不會白求人哪,我付錢。”
“你給多少?”
“我不知道你們這兒的價錢。”
“我們這兒的要價是兩瓶酒。你大概帶著酒哪吧?”
“我沒帶酒。你就拿三盧布吧。這不算少。”
他們從火車站朝公路走去。巡道工把老太婆的行李用皮帶拴住,搭在肩上。
巡道工停下來休息一下。
“你們波得波羅齊有夜鶯嗎?”
“年年來。”
“會吧歌嗎?”
“可會唱啦!我們鎮(zhèn)上的貓很多,常常嚇唬小鳥,可也有的鳥兒很想唱一唱,總有辦法唱呀。”
“你們那兒長向日葵嗎?”
“種了就長。”
“黃色的嗎?”
“還會是什么顏色的呢?沒有別的顏色。”
他們走到碎石鋪的公路上了。就在附近有一個公共汽車站的鐵牌子。
巡道工把行李從肩上放下來,放到鐵牌子跟前,揩了揩臉上的汗水。
老太婆給了他三盧布。
“大嬸兒,要是倒退十五年,我一分錢也不跟你要。而現(xiàn)在,我對別人變得心狠啦。”
“可是你對我有什么過不去的呀?”老太婆問道。
“對你也許沒有必要心狠,”巡道工說道。“但是,我就是不能再同情每一個人了。”
他把賺的錢藏在帽子里,然后把帽子扣在凌亂的白發(fā)上面。
“而且你瞧不起人,明明有伏特加酒,你卻把它留給警衛(wèi)部隊的人。”
他彎著腰走開了,好象是被他那深重的憤恨壓彎了似的。
在公共汽車站,老太婆很走運(yùn),沒等多長時間,公共汽車很快就開來了。
乘客們幫助她把行李搬上了車,這又是一些軍人。她坐在車窗旁邊,從短外衣衣兜里取出兒子的信,看看她坐的這輛車對不對。
汽車是一輛舊車,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在碎石路上行駛起來隆隆作響。
碎石路兩旁是稀疏的松林,盡管是松林,卻不是綠色的,而是黃色的,顯然,這片松樹林是長在沼澤地上。
喜鵲沿著公路,有時橫穿過公路飛翔著。老太婆滿心高興地看著這些喜鵲,它們和波得波羅齊地方的喜鵲是一模一樣的。
她對坐在她前面的士兵說道:
“你瞧,它們也飛到這兒來啦。”
“你說誰?”士兵沒聽懂。
“喜鵲呀。”
“它們怕什么?”士兵微笑道。“它們又用不著通行證……鳥兒是自由的……”
在一間木板房子里敞開火門的火爐燒得正旺。老太婆站在勞改營少校營長的桌子對面。她把兒子的信遞給了少校。
少校一看信封,就說道:
“請坐,阿列芙琴娜·伊萬諾夫娜。”
“我耳朵背,”老太婆說。
少校說的話她能聽懂,但她想,如果裝做更聾一些,就會使他覺得更值得同情些。
但是,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是自己放大膽子坐了下來。
“您今年高壽了,老奶奶?”勞改營長大聲問道。
“八十啦。”老太婆撒了句謊。
“真了不起呵,”勞改營長說道。“這么大年紀(jì)的人還沒有誰能到我們這個地方來過哩……我該怎么接待您呢?”
“好好他接待吧,孩子。”
她哭了。在整個旅途中她現(xiàn)在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疲倦了,而且生怕這位營長會把她趕回去,趕回波得波羅齊。
“這么辦吧,”營長說道,“這兒離您要去的地方還有二十五公里。一小時后我們有一輛小卡車要到那里去。我命令他們把您帶去,給您辦個通行證,至于怎么跟犯人會見您到了那里以后再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好啦,老奶奶,您可以走啦。”
當(dāng)老太婆往外走時,少校看著她的背影,好象覺得他還想再說兩三句什么話。他有各種不同的話:對下級,對領(lǐng)導(dǎo),對犯人,對朋友他都有不同的話可說,但是,他突然想要對老太婆說兩三句什么,他卻一下子怎么也想不出合適的話。
只是在老太婆已經(jīng)走出門外以后,少校打開窗戶對值日軍官喊道:
“讓老奶奶跟司機(jī)一起坐在駕駛室里。”
“那么魯達(dá)科夫大尉坐哪兒?”
“坐在車廂里。你就說是我的命令。”
老太婆在一間四壁空空的房間里,坐在一張鑲有鍍鋅鐵皮面的長桌旁。
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長凳子上。
在長桌的另一頭是一條跟桌子一般長的長凳。
看守把斯拉維克帶進(jìn)了這間會見室。
當(dāng)兒子在看守前面走進(jìn)來時,老太婆想站起來,但她怕摔倒,就沒站起來,只是迎著兒子動了一下身子。
斯拉維克朝她撲了過來。
看守向前走了一歩,本想制止斯拉瓦,但他看了一眼老太婆,這個老太婆坐在凳子上顯得那么瘦小,那么無足輕重,看來,她不會造成任何危險,于是,看守就坐在門口椅子上抽起煙來了。
斯拉維克抱著母親的肩膀,把臉埋在她那滑落下來的頭巾上抽泣起來。
“現(xiàn)在還哭什么,”老太婆說道,“這不是挺好嗎……我已經(jīng)來啦。”
她撫摸著兒子推了短發(fā)的頭。
“不留頭發(fā)不冷嗎?你的帽子呢?”
從偎依著他的這個犯人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刺鼻的牢房氣味,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股細(xì)微的,剛能察覺到的,老太婆非常熟悉的兒子特有的氣味。
“我給你帶來了香皂。”她說道。“你們這兒的氣味可真叫人難受。”
兒子仍然俯在她的胸前。
她在自己的長裙子兜里摸了摸——這條裙子一路上弄得皺亂不堪了,掏出了一小把發(fā)黏了的水果糖放在兒子手里。
看守在門邊說道:
“犯人,回到會見桌旁你應(yīng)該坐的位置上去。”
老太婆沒聽清看守的話,但她一直愉偷地瞧著他,怕惹他生氣,她立刻發(fā)現(xiàn)看守的臉色變得難看了。
“孩子,要聽首長的話。”她用順從的、甚至是討好的口吻說道,那口吻不是對著兒子,而是說給看守聽的。
母子二人坐到長桌面前,現(xiàn)在他們被鑲有鍍鋅鐵皮桌面的長桌隔開了。
斯拉夫卡瘦了,但也并不太瘦。老太婆在兒子身上看到的主要不是他的削瘦,而是他的苦悶。他孤零零地坐在母親對面,穿著一件鼓鼓襄囊的粗布上衣,兩只耳朵豎在凹凸不平的光頭兩邊,好象長的不是地方。他的兩眼空洞無神,黯然無光,奸象大火之后的房子。
“吉娜伊達(dá)問你好,”老太婆急忙地說道,“她要我?guī)€好。廖哈已經(jīng)滿地亂跑。會說話了,長得象你,很乖,不愛哭……”
斯拉瓦皺著眉頭看著母奈,老太婆說得更快了。
“我本來想帶一封吉恩卡的信給你,可是,臨走的時候我們很忙亂,給我送行時她說,甭等啦,媽媽,您對斯拉維克好好說說就行啦……”
“我收到了她的信,”斯拉瓦說道。“媽,您何必對我編這一套……”
老太婆無言以對了,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兒子問道:
“她給你寫了些什么?”
“您大概也知道——她要求離婚。”
“你決定怎么辦呢?”老太婆沉默了一下問道。
兒子狠狠地冷笑了一下說:
“我正想問問您呢。”
“可是我,斯拉維克,出不了什么主意,我跟誰過,就更可憐誰。說實話:你傷了她的心,讓她對你失去信心啦……”
“算啦,”斯拉夫卡打斷了她的話。“你等著我吧,媽媽,我出獄以后,您就跟我過。我要攢錢——在這里也有一點工資,給記在帳上……”
“那好呵,”老太婆點頭道,“這太好啦,這好極啦。我呀,斯拉維克,身體還挺結(jié)實,什么都能干,我來管家……”
“別哭,媽媽,”兒子懇求道。
老太婆慌忙揩干眼淚,笑了笑解釋說:
“不知怎么就流起淚來了。”
“因為您就剩下一個兒子了。”斯拉維克說道。“長得壯的騸豬一棍子是打不死的。不過您從這頭豬身上沒得到過一點兒安慰……”
晚上,在勞改營入口的木房里給了他們一個房間。這座木房子的通往營外和院子的那些房間里住著衛(wèi)兵,在木房子的另一頭走廊兩邊的一些小房間,則是臨時給犯人和他們的家屬住的。走廊盡頭是一間寬敞的廚房。在燒劈柴的大爐子上放著一個晝夜都滾開著的公用大水壺,看守們值勤之后常到這里來取暖。
勃貝列夫準(zhǔn)尉是一個壯實的老兵,他個子不高,羅圈腿,他帶著老太婆穿過走廊,讓她在自己前面走進(jìn)了這間寬敞的廚房。
“在爐子上,”他說,“您可以隨便給自己做飯吃。”
“謝謝啦,孩子。”
“我的軍銜是準(zhǔn)尉,”準(zhǔn)尉說道,意思是說:他不習(xí)慣別人叫他孩子,“我們允許犯人庫里金五天不出工。作為您的親人,他會跟您在一起。”
“他是我的兒子,”老太婆說,“是老疙瘩。按我當(dāng)時的年紀(jì),我已經(jīng)不該再生了,可我還是生了他。去年五月他已經(jīng)過了三十歲。兩個兒子打仗的時候犧性了……要是女兒,日子會好過得多了……”
“您已經(jīng)知道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了,”準(zhǔn)尉說道。“給您把草墊子準(zhǔn)備好了,放在床上。床頭柜里有一些臥具,您可以睡覺啦。”
他認(rèn)為,談話到此結(jié)束了。
但是,老太婆已經(jīng)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廚房,她問道:
“親愛的,你們這個水壺怎么老開著?沒有人喝茶,可水老開著?”
準(zhǔn)尉回答道:
“兩個小時以后,換了班就會有人來喝茶的。”
“應(yīng)該到那時再生火。這樣該白浪費(fèi)多少劈柴呀!”
“在使用劈柴方面我們不受限制,”準(zhǔn)尉說。
老太婆已經(jīng)使他有點厭煩了。
“您沒看見:周圍都是森林,”他又補(bǔ)允了一句,他通過走廊陪送她回到房間里去。
“是啊,我們那里周圍也是森林,”老太婆說道,“不過,一車劈柴要付四十盧布呢。”
準(zhǔn)尉讓她走進(jìn)沒上鎖的一間屋子——別的屋子是鎖著的,沒有人住——然后說道:
“女公民,您就在這里隨便安頓吧。犯人庫里金馬上就給您帶來。”
“上帝保佑你,孩子,”老太婆在告別時對他說。
屋子里,在靠墻的地方面對面地放著兩張鐵床,鋪著新裝上草的草墊子和干凈的被褥。兩張床之間約有半米寬。兩個板凳立在床頭前。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放在門邊。
這樣的空間對老太婆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光線從窗戶里射進(jìn)來,兩層窗框之間是一造鐵柵。
在這間屋子里她就是主人了。
在斯拉夫卡到來之前,她動手把她帶來的東西解開,把各種吃的分放在桌子上和椅子上。她把廢紙拿到廚房里,放進(jìn)爐子燒了。在屋角里找到了笤帚,把從爐子里掉下來的灰燼掃掉。她打開了小柜子,看了看兩個沒洗的、熏黑了的軍用飯鍋和一些臟抹布,然后她把這一切又放回小柜子里。
接著,斯拉夫卡就來了。
他們坐在桌邊吃飯,老太婆把帶來的東西一一遞給兒子吃,他就把一切吃光,她可憐他,同時也高興——就是說,她并沒有白白地活到這一天。
他們按農(nóng)民方式吃飯,不說話,專心吃飯。外面天色黑下來,她還一個勁兒地讓兒子吃著。
斯拉夫卡終于離開桌子,他看了看散放著的大包小包和罐頭,說道:
“媽,您從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斯拉維克,那是你匯來的呀。”
“路費(fèi)呢?您怎么回去呢?一張票大概得三十盧布。”
“回去的路費(fèi)我有,斯拉維克,我有,”老太婆急忙說,同時把手深深地伸進(jìn)自己懷里。
她撕破了什么東西,掏出了一個小破布包,把它打開。
“也給你帶來點,斯拉維克。拿著,藏起來。”
一共有二十盧布,他接過來,想了一會兒,把錢塞在裝蕎麥的小包里。
他淡然一笑問道:
“您這是中了公債獎吧?”
老太婆遲疑地點點頭,說道:
“嗯,可不,公債獎……”
“媽媽,您說謊。我和吉娜的那些公債獎,我早就交給了小酒館的克拉芙卡了。一張換一杯啤酒……”他直盯著母親的眼睛看。“我知道您的錢從哪里來的:是您自己累彎了腰掙來的,我知道……”
老太婆笑了笑說:
“是呵,我是撒了點謊,可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的親骨肉呀……”
老太婆頭一天晚上睡得不好,輾轉(zhuǎn)反側(cè),起來了好幾次,走到窗戶邊看看天亮了沒有。
而斯拉夫卡酣聲大作,在睡夢中哼哼著。
當(dāng)他突然靜下來時,母親就不安地朝他看著,聽一聽,他是否還活著,還在這里。
清晨。
準(zhǔn)尉勃貝列夫和兩個看守在廚房里喝茶。
碟子里放著三、四個擠扁了的小餡餅。
勃貝列夫問道:
“哪兒來的餡餅?我好象在食堂里沒看見有這樣的餡餅。”
“準(zhǔn)尉同志,這是老奶奶請客。”
“你們?yōu)槭裁匆模窟@是不允許的。”
年輕的看守答道:
“這是她在路上剩下的,準(zhǔn)尉同志。她當(dāng)著我們的面自己也吃,也讓兒子吃了。”
“他們吃是他們的事,可咱們是不允許接受他們的東西的。”
年輕的看守把咬過的餡餅放回碟子里。另一個年齡大一些的,趕緊吃下了自己的那一份。
“準(zhǔn)尉同志,在鄉(xiāng)下我有個曾祖母,”年輕的看守說,“就和這個老太婆一樣。不過也已經(jīng)完全瞎了。可是她在小木屋里,在院子里照樣走來走去,外人甚至看不出來她是個瞎子。”
“那末,這又怎么樣呢?”
“沒有什么,”年輕人說,“我只是說說。”
“可我給你解釋解釋,”準(zhǔn)尉說道。“你的曾祖母你本人了解,她是你這個現(xiàn)役軍人家庭的成員。可這個老太婆呢,是犯人的母親,此外咱們沒有掌握她的任何事實。”
那個年齡大一點的看守說:
“準(zhǔn)尉同志,一般來說,她是個挺好的老太婆,看得出來的……”
準(zhǔn)尉正想答話,這時老太婆走進(jìn)廚房來了。
“孩子們,”她走過來說道。“你們有個什么洗衣盆嗎?”
“什么?”淮尉問道。
“洗衣盆。或者是什么木桶。我要洗洗換下來的衣服。”
爐子里的劈柴熊熊地燃燒著。斯拉夫卡蹲著,往爐膛里添劈柴。
火爐上,洗澡盆里的水燒開了。
在廚房窗戶旁邊的凳子上還架起了一個木盆,老太婆在木盆里又是洗,又是用砂子檫,把手下的全部餐具——公用的水壺,小鍋子,茶缸都擦洗得干干凈凈。
斯拉夫卡走過來,在母親身邊站了一會兒。
“媽,您說吧,還要幫你干點什么?”
“把臟水倒了,再打點干凈水來,把木盆沖洗一下……”
老太婆在冼衣服。洗的有她自己的內(nèi)衣,有兩、三雙包腳布和一堆廚房用的抹布。
傍晚,他們又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吃飯。
“早上我醒了,”老太婆說道,“我一直等著公雞打鳴。我躺著,躺著,可就是聽不見有公雞打鳴。”
斯拉夫卡笑了。
“媽媽,這里沒有公雞,倒是有狗。”
“有狗就不能有雞啦?”老太婆說。“奶牛也不養(yǎng)?”
“媽,您真是的!”斯拉夫卡大笑起來。
勞改營副營長走進(jìn)屋里。一進(jìn)門他就說道:
“老媽媽,歡迎。認(rèn)識一下,魯達(dá)科夫大尉……咱們好象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昨天咱們同乘一輛車來的。”
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活了七十四個年頭,還沒有學(xué)會握手問好,但是,現(xiàn)在她盡量用正確的姿勢來握這一次手。
她很喜歡這個大尉:看上去他是個活潑的人,穿得很干凈,身材瘦削。他在椅子上坐下,打量了一下屋子,好象是第一次看見這屋子,仿佛他是到什么地方串門似的,然后問道:
“對給探親的人準(zhǔn)備的條件有什么意見嗎?”
由于緊張,老太婆的聽覺變得敏銳起來,她所清了太尉的話,連連鞠著躬回答道:
“我對一切都滿意,總算在死以前見到兒子了。”
斯拉夫卡坐在床上沒有站起來,老太婆站在地下。
“老媽媽,您離死還早呢,”大尉說道。“您還得把兒子教育成人哩。你的刑期多長?”他問斯拉夫卡。
“三年。”斯拉夫卡說。
“是第八十九條款嗎?”
斯拉夫卡點了點頭。
“您瞧,老媽媽,”大尉說道,“顯然您在教育兒子方面,出了點毛病,您太嬌慣他了,現(xiàn)在也能看得出,您把整個食品店都給他搬來了,而我們國家呢,還得為此付出代價。您請坐吧,老媽媽,您可不用在我面前站著。”
老太婆在床上坐下。
“村里的生活怎么樣?人們的情緒怎么樣?情緒挺高吧?”
“我們住在鎮(zhèn)里,”老太婆說道。
“大概養(yǎng)小豬吧?羊呢?有菜園子嗎?自己種土豆?還有白菜?”
她點了點頭。
“就是說,您管理著一個家業(yè),您是一家之主!”大尉嘆了口氣。“我已經(jīng)三年沒休假了。說句良心話,晚上做夢都夢見田野,齊腰高的麥子,河上升起太陽……您給兒子帶錢來了嗎,老媽媽?”他突然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馈?/section>
她按照兒子的囑咐答道:
“錢都花光啦,就留下回去的車票錢啦。”
“給我看看。”
她把錢拿出來給大尉看了:在一個空茶葉盒里面放著三十盧布。
“有過這種情況,”大尉說道,“來探親的家屬帶了錢來交給了犯人。結(jié)果呢,他們就能在勞改營里酗酒和賭起錢來。”
大尉是用另一種口氣說這些話的,與前一段話的口氣大不相同。他的口氣變得很快,很突然,但聽起來卻都很誠懇。
“您的兒子,”大尉說,“這一段表現(xiàn)得不錯,能完成生產(chǎn)定額,沒有什么違反勞改營制度的事情……”
大尉轉(zhuǎn)過臉對斯拉夫卡說:
“你在改造自己方面給你規(guī)定的任務(wù)是什么?”
“不喝酒,不罵街。”
“說實話,你做到了嗎?”
“我做到了,首長。”
“這就是說,應(yīng)該給你規(guī)定新任務(wù)了。現(xiàn)在,人民群眾為迎接即將來臨的節(jié)日而努力工作。你應(yīng)該考慮到這一點……”
大尉站起來了。
“好吧,老媽媽,我們會在道德品質(zhì)方面把您的兒子改造好,幫助他牢固地樹立起尊重法制的觀念,到那個時候,您就能把他領(lǐng)回去啦。讓他來安慰您的晚年吧……現(xiàn)在呢,您休息吧,老媽媽,和兒子談?wù)勑陌桑也淮驍嚹銈兞恕!?/section>
他又一次握了握老太婆那不太靈巧的手,就走出去了。
她本來想站起來送送大尉,但是斯拉夫卡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想打聽一下救濟(jì)金的事,”老太婆說道。“也許他能給往什么地方打個報告……”
兒子顯得有點兒不高興,他把桌子上的大包小包査看了一番,愁眉苦臉地默不作聲。
“他說了些什么使你不高興呢?”老太婆問道。“會給你減刑嗎,斯拉維克?”
他仍然什么也沒有回答,他找到了那包蕎麥,在里面摸了一陣之后,掏出了昨天藏在里邊的二十盧布——四張揉皺了的五盧布紙幣。
他把錢藏到通心粉里:把每一張紙幣卷成細(xì)筒,然后逐個地分別塞進(jìn)通心粉里面。
“媽媽,我不在的時候不要煮通心粉,”他囑咐道。“我做了記號。”
年輕的看守(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他了)正在營房走廊里隊真地擦拭自己的靴子。
老太婆走過來,把洗干凈了的包腳布遞給了他。
“你換鞋的時候,纏上干凈的包腳布。”
“老奶奶,您這是干什么呀,我們這里有服務(wù)組,有專門的人給洗衣服。”
“洗衣工人是男人嗎?”
“當(dāng)然是男人羅。是犯人。”
“他們在家里沒洗過衣服,在這兒倒學(xué)會了,”老太婆說。“孩子,你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來的?”
“原來是個小村莊,現(xiàn)在是區(qū)中心了。”
“媽媽還在嗎?”
“在。還有袓母和曾祖母。”
“你結(jié)婚了嗎?”
“還耍光棍呢。”士兵笑了笑。“怎么啦,老奶奶,您認(rèn)為我該結(jié)婚了嗎?”
“在這種事情上,沒有什么規(guī)定的時間:看中了一個好姑娘就別放過,把她帶回家,聽一聽母親對她的看法。”
“太麻煩了!”士兵說。“我自己會看得更清楚。”
“你們自己會看得更清楚!?得啦吧,成千上萬的孩子跟著媽媽過。他們從來沒看見過自己的父親。那些上年紀(jì)的母親一輩子也沒吃過干面包,她們吃的都是淚水浸濕了的面包。”
年輕的看守笑了。
“您的兒子同您商量過嗎?”
“他要是跟我商量過,你現(xiàn)在也就用不著監(jiān)守他啦。”老太婆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那間房子里又過了一個黑夜——現(xiàn)在已是黎明前的時刻。四周依然一片昏暗,但老太婆已經(jīng)起床了。
斯拉夫卡還在睡著。
她把滑落到地上的被子給兒子蓋好,然后走進(jìn)了廚房。
勃貝列夫準(zhǔn)尉值勤以后正坐在廚房里的火爐旁。他脫下靴子,烤著凍僵了的腳,在那里打瞌睡。
老太婆一看見準(zhǔn)尉,便又回到屋里,爬到床底下取出藏在那里的幾瓶伏特加酒,用圍裙裹了起來。
在昏暗的、只有爐火照亮的廚房里,老太婆走到勃貝列夫跟前。
他一下子就轉(zhuǎn)過身來,好象根本就沒打過瞌睡似的。
“你要干什么,老奶奶?”
老太婆在他面前打開了圍裙。
“你知道對這種行為會怎樣處理嗎?”勃貝列夫嚴(yán)厲地問道。
她沒聽清楚。
他對準(zhǔn)老太婆耳邊大聲說道:
“你知道為這個你要付出什么代價嗎?”
“一瓶酒我付出了兩盧布八十七戈比。”老太婆答道。“你們這兒還要貴些嗎?”
“我們這兒可貴啦!”勃貝列夫說道。“在我們這兒為這種事情要判刑哩。我一檢舉你,你呀,老奶奶,可就得坐牢啦,你就可以跟你的斯拉夫卡作伴兒啦……”
老太婆一點兒也沒害怕,她現(xiàn)在什么也不怕了。她把酒瓶放在柜子里說道:
“跟斯拉維克關(guān)在一起——這我不反對,這是可以的,孩子。”
“難道你真的同意坐牢嗎,老奶奶?”勃貝列夫驚奇地問道。
“怕什么?你們這里住的都是人哪,你不是也住在這兒嗎?”
“可是我,老奶奶,是自由的呀。”
“你沒有自由,”老太婆說道,“只有小孩子才是自由的:他愿意,就往尿布上拉屎撒尿……可你呢,是個軍人,有軍務(wù)在身呢。”
“不論怎么說,我可不是在坐牢呀,”勃貝列夫生氣地說。“服完兵役,天男地北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的護(hù)照上沒有污點。”
“一個人的好壞,難道光看他的證件嗎?”老太婆問道。“你這個人怎么樣,那要看大家對你怎么看……孩子,這酒,你可別介意——我?guī)硎撬徒o你們過節(jié)喝的。”
準(zhǔn)尉站起來,穿上了在火爐邊烤干了的長統(tǒng)靴,然后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這是你頭一次,老奶奶,我就不檢舉你了,因為你已經(jīng)承認(rèn)錯誤,我只向你提出口頭警告。這酒我沒收了。老奶奶,以后可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
她繼續(xù)住在勞改營里。
老太婆幾乎完全不睡覺了。她覺得這樣等于延長了自己跟兒子呆在一起的時間。兒子白天打瞌睡,晚上倒頭大睡,老太婆則圍著兒子轉(zhuǎn),收拾收拾這個,煮點那個。
晚上,當(dāng)勞改營的人們都睡下以后,她就更自由自在了。只有看守的警犬時而吠叫幾聲,但老太婆一點也不害怕,這兒的狗和村里的狗的吠聲一模一樣。
在臨走之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她同斯拉維克母子二人坐在屋里。兒子坐在她面前,清醒而又溫順。
她收拾完了自己的行裝,全部行裝只不過是一個小布包。她把五天來吃剩的東西都放回皮箱和硬紙盒子里。
“也得請請你的朋友們吃吃。”她對兒子說道。“人家也請你吃東西吧?”
“也請我吃,媽媽。”
他難過地坐在床上,看著母親忙這忙那。
“您自己路上吃的什么也沒帶呀。”
“我在火車站上再去買。你知道嗎,在車上可睡得香了,斯拉夫卡,顧不上吃東西。”
兒子卻一直在看啊,看著她,看著她那瘦骨嶙嶙的樣子,看著她那一身破舊的衣服,這一切是他多年以來早就熟悉了的。
斯拉夫卡說:
“您這件上衣,還有裙子,可真有年頭了,到明天吃午飯時可以慶祝它的二十周年了。”
“咳,斯拉維克,誰家出遠(yuǎn)門還有穿新衣服的呀?”
“您有新衣服嗎?”
她點了點頭,但沒敢抬眼瞧兒子。
他突然站了起來,取出那包通心粉,找出那四根藏著錢的通心粉,用火柴棍兒把錢捅了出來,他默默地把這二十盧布遞給了母親。
“你這是干什么……干什么……”老太婆著急起來。“我對天發(fā)誓不拿這個錢!……”
“你要是不拿,我就買酒喝,”斯拉夫卡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會跟朋女們一起喝掉,只要我吹個口哨,他們就會跑來的。”
“你真會把這錢都喝掉嗎?”老太婆吃驚地問道。
“一點不錯。”
他把四張五盧布紙幣塞進(jìn)她的衣兜里。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和寂靜。只有警犬吠叫聲。
母親和兒子挨在一起坐在床上。
“我爭取把刑期縮短一半,提前釋放,媽媽。營長答應(yīng)說,只要表現(xiàn)好就可以提前釋放。我往后給您寄錢去,您不要舍不得花錢,在商店見買些好吃的。瞧您瘦的,我簡直都不敢看您了……”
他咬著牙,哭了起來。
“請告訴維拉·謝爾篕耶夫娜老師,我冋去以后,要給她劈一輩子木柴,只要她多照顧您就行了……等著我吧,媽媽,”他說道,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千萬別死呀,我求求您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親人啦。”
“我不死,孩子。我等著你回來。”老太婆答應(yīng)道。
她一直沒有哭。
火車?yán)锍丝鸵琅f很多。火車正風(fēng)馳電掣般駛向前方。
老太婆睡的中鋪下面吵吵嚷嚷。那是一些極北池區(qū)的工人、漁民和大學(xué)生們。
他們有的在玩紙牌,有的彈著吉他,拉著手風(fēng)琴唱歌。
老是不停地有人在吃東西。
老太婆沒有離開自己的鋪位。她現(xiàn)在是輕裝了,把一切都留給了兒子,把自己的心也留在了那里,現(xiàn)在她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了。
她一動不動地躺了如此長的時間,當(dāng)車廂里早已亮起電燈時,一個留大胡子的大學(xué)生停住那只彈吉他的手,朝整個車廂大聲地喊道:
“弟兄們,咱們這位老奶奶一次也沒下她的鋪呀!也許她死了吧?”
大學(xué)生站在下鋪上,往上看了看。
“老奶奶,你還活著嗎?”
她沒回答,只是睜開了眼晴。大學(xué)生朝這一雙眼睛看了看,就又從下鋪上跳了下來。
中午時分,老太婆回到了村里。
女教師家的門上上著鎖。
老太婆坐在門廊的臺階上,把自己的包袱放在身旁。
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維拉·謝爾蓋耶芙娜養(yǎng)的家禽不多。
老太婆在深深的裙子口袋里翻了一陣,掏出了一些面包碎屑,撒在臺階前的地上。
一條幼小而活潑的狗跑來了,它尖聲叫著,撲向老太婆的身上。
“認(rèn)出來了,”她摸著它的頭說。“認(rèn)出來了,你這該死的……”
老太婆坐了一會兒,歇了歇之后,就到籬笆后面的菜園子里看了看。土豆已經(jīng)刨完了,秧子還留在地里。
老太婆把土豆秧子收攏起來,然后把它弄到臟水池旁邊的坑里。
維拉·謝爾蓋耶芙娜走近家門口,從門廊上面摸到到了鑰匙,打開了房門,這時候她才看見在菜園子里的老太婆。
“老奶奶!”女教師叫她。
被土豆秧子弄得滿身泥垢的老太婆吃力地直起腰來,一邊向門廊前走來,一邊在上衣上擦了擦右手。
“你好呵,謝爾蓋耶芙娜……我回來了……”她伸出了手。
女教師抱住了她的肩膀。
“嗯,奶奶,這一趟去得怎么樣?”
“很好,謝爾蓋耶芙娜……去得很好……”
說著,她哭得身子顫抖起來。
(全劇終)
注釋:
注1:斯拉夫卡是斯坦尼斯拉夫的卑稱,斯拉維克和斯拉瓦等是愛稱。——譯者
注2:吉娜和吉恩卡都是吉娜伊達(dá)的愛稱。——譯者
注3:瓦夏和瓦西卡等都是瓦西里的愛稱。——譯者
譯自蘇聯(lián)《電影藝術(shù)》雜志,1977年第12期
潘桂珍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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