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最大的后遺癥,一是多愁善感,二是特別容易懷舊。這兩大癥狀在我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 每晚睡覺前,我們總要看一會書。程老師最近在讀賈樟柯的《賈想》,看著她出神的樣子,手緊緊地捧著書。我猛然發現,她那只手多小啊,一股強烈的憐愛泛起。把我們倆的手放一起,我的手幾乎要比她的手大三分之一。 但這有什么用呢?就這樣一個小姑娘,就這樣的一雙小手,支撐起了我們一大家人的生活。里里外外一把手,一大家人的衣食住行,外出還要做司機,離開了程老師,我們一家人寸步難行。 前段時間,高中老同學深夜打來電話,哭訴愛妻走了。妻子在合肥被確診為肺癌,好容易在上海某著名肺科醫院找到床位,專家一會診,原來不是肺癌,只是普通肺結核。先是飛來橫禍,突然間狂喜來臨。但就在出院前,該醫院又安排了一次氣管鏡檢查,一次普通檢查而已,萬萬沒想到氣管鏡戳傷了肺部導致大出血,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從地獄到天堂,再從天堂墜入十八層地獄,痛何如哉? 老同學泣不成聲,他告訴我,他從19歲認識老婆,一天也沒有離開過老婆,老婆才四十多歲,怎么就拋下一大家人呢?想也不敢想啊?老婆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沒有老婆自己一天也活不下去。 他開始酗酒,原先老婆是不允許喝酒的。只有爛醉如泥,他才能睡著一會兒。每次他從夢中驚醒,渾身都是冷汗,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似的。他給老婆買了一塊最好的墓地,并且不顧家人的反對,把自己的名字也刻在了墓碑上。家人說:“你還年輕,未來的日子長著呢。”老同學哭著說:“我現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和老婆一起走……” 我陪著他一起哭,在淚水中想起了很多。青蔥歲月里,在黑道林立的高中生涯里,是老同學一直保護我的安全,但現在他墜落在黑暗中,我卻無能為力。我只有陪著他哭,一起哭,朋友一生一起走,朋友一生一起哭。 以前晚上睡覺,都是程老師拉著我的手。從那個晚上,我就不由自主地緊握著她的小手,害怕在睡夢中驚醒,我兩手空空。在半夢半醒之間,盈盈一握,小手還在,我就踏實了,再次沉入夢鄉。 看著她讀書的樣子,看著她的小手,我想狠狠地夸贊一下程老師,夸贊她會照顧人。我先說,“你真會照顧人,把我這個病人全部照顧好了。” 但很快又覺得這個贊美還不夠,誰不是把病人照顧好的?于是又補充說,“你真會照顧人,把我一個好好的人照顧成一個病人……”說完,還是覺得不得勁,我太笨了,連拍馬屁也拍不好。 因為覺得有趣,發至朋友圈。哈三中的關文麗老師說:“你真會說話,把好好一句實話說成默話。還有各種深意,比如從“傾國傾城貌,多愁多病身”想開去。”小主則說:“嘴巴抹個蜜,生活就省力。”衛子妝更是直截了當:“橫豎就是不想干活唄。” 她們一個個洞若觀火,為什么只有我家程老師不知道呢?程老師真的太傻了,她到底怎么想的呢? 楊康之后,我一直咳嗽。奇怪的是,晚上只要睡著了,我就一聲不咳。過去上課多,咳嗽是我的老毛病,不知道是我媽,還是程老師最先想出一個土辦法,但對我卻是最好的辦法。那就是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沖一個蛋花喝下去,再深睡,出點汗,往往咳嗽就緩解了,簡直屢試不爽。 蛋花怎么做呢?也很好做。就是打一個雞蛋,攪拌開,在里面放一點香油或麻油,不斷攪拌,然后把水燒開,沸騰最好。一邊攪拌,一邊把沸水倒入。一個蛋正好大半碗水,然后熱熱地喝下去。往返幾次就好了,這似乎很神奇,但這就是我的生命記憶之一。 早晨醒來,程老師又給我做了一個蛋花。她笑著說:“昨晚醒來,我給你做了一個蛋花,端回來,你已經打呼嚕了,推了推你,還在打呼嚕,然后我就自己吃了。”她低了頭,羞澀地笑了,好像偷吃了我的東西。我很有點感動:“你為啥不能吃呢?你也在陽康,咱們家也不缺雞蛋呀。”她又笑著說,“習慣了。” 我渾身一顫,被這句話狠狠擊中了,程老師,她總是奉獻,總是付出,然后竟然就習慣了。習慣了照顧我們,習慣忘記了自己。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這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大學同學,我的知心愛人,啟元的媽媽,一個普通的中國女性,但正是這樣的平凡女性,創造著中國每一個小家的歷史。平心而論,我們對世界文明的貢獻并不大,但中國母親一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中國女性一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沒有之一。 于是又想起來,很多年前,還是在老家安徽。有一天程老師生病了,我手忙腳亂地照顧她,也許是心痛,也許是焦慮,到了晚上我竟突然間高燒不止。那是我人生中罕見的一次高燒,渾身赤紅發燙,那時也沒有體溫計,唯一有印象的是,高燒之后我竟然說起了胡話,挺嚇人的。 那時南京有一個18頻道,這個頻道有一檔節目叫標點。“標”示紛繁世界,“點”燃多彩生活。我反復就說標點,我要標點,快拿標點來。大致這個內容,也聽不清句段,把病中的程老師嚇壞了,她慌忙爬起床又是給我熬姜湯,又是沖蛋花,最后還用一點面條,放一點瘦肉、幾根小青菜,讓我補充點能量……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她,程老師,我的妻子,竟然被我的高燒嚇出了一身汗,然后病就好了,一晩上照顧我,第二天她一切如常。而且從那以后,她很少生病了,生怕我發高燒。她竟然連生病都不敢了,想起來我真想哭一場。 這一次,我只照顧了她三天,等到我陽了,她就迅速地好了。過去不明白,現在才真正知道,她只能好,因為她習慣了,我也習慣了,我們家都習慣了。習慣她小手的支撐,習慣我們一個個生活不能自理。 歌德說,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的提升。偉大的程老師,也引領我們提升。這一年我洗碗,倒垃圾,逐漸融入煙火氣,像一個宅男的樣子了。疫情徹底改變了我,我不再豪情萬丈,也不想改變什么世界,我只想偏安一個角落,焐熱一雙小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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