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無錫之北,長江以南,有一座被蘇州、泰州、南通等一眾“蘇大強”城市簇擁的小城。400多年前的“旅游博主”徐霞客從這里出發,竹杖芒鞋走遍了大江南北;奔涌的長江在這里陡然收緊,讓這座小城成了兵家必爭的江河鎖鑰,并帶來了河豚、刀魚、鰣魚等鮮活的長江物產。 過去,這里因長江鎖鑰和長江三鮮聞名,而今她依然承載了江南的底蘊,她就是我國2844個縣級行政區(截至2020年)里的“中國第二縣”——江陰。

江陰全景。 攝影/魏銘超 江陰“中國第二縣”之名,來自于她強勁的經濟。2022年,江陰市GDP達到了4754億元,在縣一級行政區里僅次于隔壁的昆山,甚至已經超過了一些省、自治區的體量:若按人均算,則接近27萬元人民幣,超過了歐盟的平均水平。萬里長江對這片土地的澤被,塑造了無數文人墨客魂牽夢縈的煙雨江南。古人以山南水北為陽,反之則為陰。作為世界第三長河,6000多公里的長江之上,沿江城市不計其數,而這座江畔小城能以代表長江之南的“江陰”為名,屬實引人注目。江陰之于長江,是一個特殊的節點。由于受到黃山基巖的限制,到了江陰段長江寬度陡然收窄,僅為1100多米,其后就像喇叭敞開了口,迅速擴張到南通段的18公里寬度,因此江陰自古就被稱為“長江咽喉”。
被江陰大橋隔開的大小石灣。 攝影/NeoSong疾風勁草 從距離和交通上看,江陰與對岸泰州下轄的靖江市更像是一座跨江雙子城,與西邊的常州、南邊的無錫市區呈現出“三足鼎立”的態勢。江陰的黃山與一江之隔的泰州靖江市的沙洲孤山相對,是這長江咽喉之地的鎖航要塞。如果將圍繞著長江的戰爭想象成一局塔防游戲,那江陰就是必須優先放置炮臺的關鍵點位。因此,南宋時期岳飛、韓世忠都曾在此駐軍屯兵;近代抗日戰爭中,圍繞著江陰要塞反復爭奪的江陰保衛戰,為抵抗侵略的歷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江陰的位置。 制圖/劉云鵬 今天的江陰深居長江中下游平原內陸,距離長江入海口近200公里,隔了一個蘇州和一個上海。江陰自古被稱為“江尾海頭”,幾千年來人們一直認為她是萬里長江的終點、東海的起點,在一千多年前,這里就是長江的入海口。大概在晉朝時,長江的泥沙將入海口向東推移,沉積出的沙洲露出水面,江南水鄉的歷史徐徐展開。

江陰長江大橋。 攝影/魏銘超 作為無錫市代管的縣級市,江陰充當了長江與太湖之間的經濟紐帶。無錫市區是緊鄰太湖而建,而江陰則是沿江城市。在江陰98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流淌著550條河流,它們就像是密布大地的經絡,在長江之畔的江陰和太湖北岸的無錫市區之間運行氣血,把江南的靈動傳遞給周邊市鎮。 這條紐帶的核心節點,就是江陰港。 長江江面貨運船只密集,往來如梭。位于江蘇省無錫市北部的江陰,是長江航線上少有的天然良港。去年江陰港以3.5億噸的貨物吞吐量,超過了周邊的南通、南京和鎮江,成為了僅次于蘇州和泰州的長江第三港口。

長江節點的關鍵位置, 讓江陰成了地區貨運集散中心。 攝影/魏銘超 長江幾千年來的奔騰,讓江陰從原來的長江入海口,逐漸成為長江南岸的沿江港口、江防要塞,以及讓人津津樂道的“中國第二縣”。“煮海為鹽,采山為錢,國稅再熟之稻,鄉貢八蠶之棉”,這是左思的《吳都賦》中記載的長江南岸,今天的江陰依然是中國最富庶的區域之一。千里長江黃金水道上,不乏良港;若論區位,江陰也并不比長、珠三角的沿海城市更優。那為何江陰,能創造出如此的經濟奇跡呢?江陰大道,江陰交通的主干線。 攝影/魏銘超 江陰市的成功,人的因素占了很大比重。江陰自古人杰地靈,從吳季札、春申君黃歇,到徐霞客。辛棄疾和施耐庵也曾長期居住江陰。自明萬歷年間起,江陰就是江南學政衙門所在之地,八府三州的學子想要求個功名,都要齊聚江陰來進行考試,讓這座沿江小城學風漸濃、文萃匯聚。 
江陰城西君山寺, 始建于南唐,興盛于宋元。 攝影/魏銘超
崇尚知識和教育,是江南文化的共性。但是江陰在江南文化的底色之下,又增添了幾分勇武。就說江陰和無錫之間,便有很多差異。無錫人性格內斂,不愛張揚,很多時候表現出一種從容不爭的恬淡;而江陰人則相反,作為歷史上兵家必爭的四戰之地,忠義與剛烈的武士遺風,被今日的江陰人融進了血脈。 如果說無錫市區的底色,是“暖風熏得游人醉”的江南;那江陰的底色,則傳承與于吳地沿江地區更古老的“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在波濤中破浪而行的無畏氣質,塑造了今日江陰人的性格。對于江陰有了解的人,都聽過這樣一句話:“人心齊,民性剛”。這六個字是對近現代江陰這座城市的性格,最貼切的描述。 清朝初年,出于對朝廷“剃發易服”政策的不滿,江陰士民高舉義旗。十萬江陰軍民對抗二十四萬清軍,雙方激戰81天,可謂遍地哀鴻滿城血。江陰人性情之剛烈,可見一斑。 圖2:江蘇學政衙署,是當年蘇滬徽一帶最高的教育行政機構。“天下第一村”華西村,則藏著當代江陰人奮斗的縮影。在上世紀90年代,當時全國上下還都在經濟發展的蓄能期,而華西村已經是家家住別墅、戶戶有汽車了。2007年,華西村村委會斥資30億建設龍希國際大酒店,該建筑高達328米,是當時中國第8高樓。這座小小的鄉村驚艷了世界,也成為了江陰人奮勇爭先、勇立潮頭的精神象征。幾十年間,江陰市涌現出了一批諸如海瀾之家、陽光集團等企業。這些企業的成功又像領頭雁一樣,推動著江陰市的紡織、航運、制造產業迅速發展,使江陰呈現出今日景象。如今江陰市有9家企業入圍全國500強,13家企業上榜中國民營企業500強,即使是在強手如林的蘇南地區,這個成績也十分亮眼。江陰的A面,是在風浪中拼搏的奮進;而B面,則是這里的地道生活。江陰,這座大江之畔的溫柔水鄉,也是一個微縮版的江南。來到這里,就能明白為什么唐代詩人韋莊要說: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陰的魅力不僅僅在于富庶,王安石曾經在這里留下了一首詩“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間魚蟹不論錢。”這上半句是說江陰作為河海港口、地區貿易中心的繁榮富裕,而下半句,則是說江陰江鮮的活色生香。東北有地三鮮,江陰也有“長江三鮮”,即鰣魚、刀魚和河豚。人們習慣將這三種魚稱之為江鮮,但它們可都是地地道道的洄游性魚類,是水里的“候鳥”。江里生,海里長,每年春季再從東海溯流而上,不是為了躍龍門,而是完成生殖洄游這一注定的使命。 長江魚類的洄游,對于江陰人來說無疑是大自然的饋贈。作為“長江咽喉”,江陰段的長江較兩端十分狹窄,江水猛烈沖擊鵝鼻嘴,回旋成一個又一個的漩渦,被當地人稱之為“翻跟頭水”。這樣的水文條件,最適合刺激刀魚等魚類繁衍。 春天吃什么,對于老江陰人來說并不是個問題。長江三鮮洄游的時間,恪守著大自然給它們定下的時鐘:冬末春初河豚欲上,仲春時節刀魚成群,季春則是鰣魚的主場。張愛玲曾說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對生活質量如此挑剔的人,對鰣魚的味道都念念不忘,可見其鮮美。在明清兩代,江陰每年都要上“鰣貢”,讓京城的達官貴人們一品這來自長江的鮮美滋味。不過因為古代物流和保鮮技術的落后,皇上賞賜給大臣們的鰣魚,往往已經腐化變質,成為了古代版的“鯡魚罐頭”。 由于人類活動,鰣魚種群受到了不可逆的破壞。1998年,最后一條長江鰣魚被捕撈上岸,敲響了這個物種的喪鐘。今天我們嘗到的鰣魚多是引進美國的西鯡或者來自東南亞的云鰣。不過,據江陰本地的老饕說,味道并無太大差異。盡管現在已經難覓蹤跡,但鰣魚作為長江三鮮之首的位置無可動搖。 如今正值長江十年禁漁期,據說在禁捕前夕,刀魚被賣到了8000塊一斤的天價。這長江的刀魚,已不見于市面。但湖與海的交匯,讓江陰人保留了品嘗這一美味的替代品,即洄游之前的海刀和散落江陰市河湖的湖刀。刀魚肉質細膩,細微的油脂散落在周身的魚肉間,最合適的做法就是切上少許蔥段、姜片,和刀魚一起放在一個涂抹了豬板油的碗里,上鍋清蒸。刀魚餛飩,則是這種名貴食材的一種平民吃法,和甜糯酥脆的馬蹄酥一樣,是江陰人最熟悉的味道。軟爛的刀魚餡在雞湯中吸足湯汁,一口下去仿佛整個春天的氣息在舌尖縈繞。 江、河、湖,為江陰來帶了靈氣,而江陰市的園、林,則將這份靈氣保留在了這座小城當中。鵝嘴鼻公園、興國園等臨江的大小公園,是每個江陰人最先感受春日氣息的地方,在鵝嘴鼻的看云聽潮亭遠眺,與江水互通的黃山湖水波蕩漾,與長江的波濤洶涌形成了鮮明對比,不由得讓人慨嘆:江南春色盡在于此。 在春天的早晨,來上一碗鮮嫩撩人的刀魚餛飩,是一樁能讓一整天都喜滋滋的美事;若是將它安排在乍暖還寒的春夜,那是能讓緊張心緒放松下來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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