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公釣魚的故事大家應該都很熟悉。說的是姜子牙在渭水邊釣魚,遇到四處求賢的西伯侯姬昌,也就是周文王。姜子牙被姬昌尊為“太公望”,后輔佐其子姬發討伐紂王,推翻了商朝的統治,史稱“武王伐紂”。民間的姜子牙形象主要來自于《封神演義》,手持打神鞭,坐騎為四不相,伐紂之時已經年過古稀。《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本姓姜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古代姓和氏是區分開來的,我們可以這么理解,姜子牙的先祖被封在呂地,因而以呂為氏,所以姜尚也叫呂尚。那么,這個姜姓又是從何而來呢?查閱資料發現,提及姜姓的來源大多都會引用《國語》的說法。《國語·晉語》有云:“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也沿襲了這一說法,“神農居姜水,以為姓”。如此說來,姜姓最早可以追溯到炎帝,也就是傳說中的神農氏。遠古時候的事情沒法考證,很難追根溯源。根據出土的甲骨文材料來看,“姜”字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前,但和《國語》所說的姜水沒有半點關系。至于“姜”字到底源于何處,且聽我慢慢道來。按照現在的寫法,“姜”字上面是個“羊”,下面是個“女”。可以猜測是個和羊有關的女性,牧羊女的可能性很大。甲骨文中的寫法為 (合《甲骨文合集》22099),上面是羊角的形狀,下面是甲骨文之“女”字 。已出土的甲骨卜辭中我能找到的“姜”只有兩例,一例是上述合22099中的“戊午卜,姜力”,這里的“力( )”通“嘉”,在甲骨卜辭中專指生男孩的意思,這是商王娶“姜”為婦的證據。可見《封神演義》中的姜王后(見圖1)并非憑空捏造。還有一例反差就有點大了,是合32160中的“ 于小乙三姜”,小乙是商朝的第二十一位國君,是武丁的父親。刻寫這句卜辭之時小乙已經在地下了,所以其意思是用三名“姜”獻祭給小乙,去服侍已故的先王。其實,關于這條卜辭(合32160)我還有不同的看法,因為原卜辭中所謂“姜”字的字形為 ,字形下部分和 (女)字其實是有區別的。主要體現在跪的方向不同,而方向在甲骨文造字中是個很重要的手段。從 字的跪坐方向來看,雙手是交叉在前的。但 字的雙手明顯是在背后,說明雙手是被反綁的。所以這個字很可能不是“姜”,而是雙手反綁的“羌”。參考“訊”字。由于是孤例,僅代表我的個人觀點。另外一個和“姜”比較像的字是“ ”,甲骨文字形為 ,我認為這才是正統的“姜”字。甲骨卜辭中有個慣例,就是把來自某地的女子以“女“字加地名的造字作為其稱呼,如“婦妌”就是來自井地(井方)的女子,“婦好”就是來自子地的女子,“妌”“好”也可以看作是她們的姓。所以“ ”可認為是來自“羊地”(即羌方)的女子。卜辭中的“ ”用法也和“姜”字類似,有“貞帚(婦)[女羊]娩[女力]”(合974正,[ ]中表示是一個字),跟生育有關;有“…卜賓…[它攴][女羊]”(合4261),跟祭祀有關。甚至還有帶兵打仗的,如“帚[女羊]示十屯”(合7287)。女子帶兵打仗在商王朝不是什么稀罕事,比如商王武丁的配偶婦好(見圖2)就是一位杰出的軍事統帥。歷來學者討論“姜”字都離不開另一個字——“羌”。“羌”(qiāng)和“姜”(jiāng),在字形和讀音上都非常接近,很難不讓人將這兩個字聯系在一起。我們來看看甲骨文中“羌”的字形—— (合1815),上面同樣是羊角的形狀,下面是個“人”字 。如果說“姜”是“牧羊女”的話,那“羌”就是廣義上的“牧羊人”。《說文解字》中是這么說的,“羌,西戎牧羊人也”。當然,也有學者(如于省吾)認為 是頭上戴的羊角飾物。為了簡化概念,不至于混淆,這里我們統一采用“牧羊人”的說法。關于“羌”和“姜”的分析,我比較認同天津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李莎莎在《甲骨文中的羌與姜》一文中的說法,即“羌”和“姜”同種同源,但是在甲骨文中不是同一個字。所以說,姜子牙的祖先不是漁夫,很可能是個放羊的羊倌。但這幫“牧羊人”和商王朝的關系非常差,甲骨卜辭所記載的“羌人”命運也是極其悲慘的。到底有多慘?我們接著往下看。卜辭記羌事者可分為三類:一、記征伐羌或羌方的,其動詞為伐、 、 、追、逐等;二、記俘獲羌人,其動詞為獲(獲)、執、氐、來等;三、記俘獲的羌人的用途,①用作從事勞作的奴隸,②“用羌”即在祭祀中殺之以為犧牲,與牛羊豕無異。有塊著名的記錄了婦好率萬人出征的甲骨(英150正),見圖3,內容為“辛巳卜,…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乎伐…”。雖然甲骨缺失了討伐對象的內容部分,但從出征兵力和商王重視程度來看,大多推測討伐的應該是“羌方”。可見“羌人”在當時被商王朝視作死對頭,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圖3. 英藏150正 婦好征某(羌)方甲骨 殷商時期,羌方是位于殷商西方的一個小國,以游牧為生。羌方對商王朝是時而臣服,時而反叛。在實力強大的商王武丁時期,商朝軍隊就曾多次征伐羌方,俘獲羌人眾多。從卜辭來看,被俘獲的羌人大多數被用作祭祀的人牲。據學者胡厚宣統計,殷墟甲骨中和人祭有關的卜辭近2000條,記載人牲總數達14000多人,其中羌人就有近8000人。可以說,商人和羌人之間的仇恨值一直都居高不下。在商王眼里,羌人的命是低賤的。卜辭中把羌人拿來祭祀時有一個專門的詞——用,即所謂的“用羌”。且一次“用羌”可多達三百人,見圖4。圖4. “戊子卜,賓貞,叀今夕用三百羌于丁,用…” 由于俘獲的羌人實在是太多,用不完怎么辦?那就暫時關押起來。由此產生了甲骨文中一個特有的現象,就是“羌”字的字形變得五花八門。“據《新甲骨文編》統計,'羌’有43種不同的寫法,在五期(甲骨文按時間順序可大致分為五期)中的寫法也各不相同”。圖5所示是《甲骨文字詁林》中的字形,一期中多寫作 ,后來在“脖子”處增加了繩索,到三期時基本寫作 ( )。等到了四期時,脖子上綁繩子 已經體現不出對羌人的懲罰力度了,換成石頭鎖 才解氣(這里是我的猜測),“羌”的字形也隨之變成了 。不管是繩子還是石頭,自此,脖子上的“套索”已成為羌人奴隸的標配。個別字形中,羌人奴隸不僅脖子上拴了繩索,腳底下還有火在炙烤(合29310)。《甲骨文字典》中這樣寫道,“甲骨文羌字從繩縛從火諸形,是為人牲慘況之實錄。”圖5. 《甲骨文字詁林》中“羌”字字形 如果只是被關押倒也罷了,對于被俘獲的羌人奴隸來說,最恐怖的時刻莫過于用牲之時。而根據祭祀種類的不同,羌人奴隸們根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何種恐怖的“用”法。在各式各樣的“用”法中,砍頭算是最仁慈的一種,與之對應的是“伐” 字( )。這個字我在“有趣的甲骨文”系列中已經介紹過,是“以戈砍人頸”之形。“伐”法也是人祭卜辭中最常見的殺人牲的方法之一,其中又以羌人男性最為常見。“伐”完后腦袋自然就和身體分了家,很多無頭的葬坑就是這么來的,見圖6。圖6. 1976于安陽發掘的商代祭祀坑(M87號) 合6620 “壬辰卜,爭,貞我伐羌。” 合19000 “……伐五羌,十牢。” 合32054 “丙子,貞丁丑又父丁伐三十羌,嵗(歲)三牢,茲用。” 合32068 “甲辰,貞又祖乙伐羌十。” 合32071 “庚子,又伐于父丁其十羌。” 合32083 “甲辰,貞來甲寅又伐上甲羌五,卯牛一。” 合32097 “庚辰卜,又□伐于上甲三羌,九小牢。” 合32114 “甲子,貞伐于上甲羌一,大乙羌一,大甲羌,自……” 以上是我摘選的一些卜辭,今天伐三個羌人,明天伐五個羌人,是商王朝的常規操作。甚至有個貞人(卜官)在記錄其中一次祭祀儀式的時候,別出心裁地將“羌”字和“伐”字組合在一起,造出一個合文來。 (合32268),“伐羌”,多么的形象。只是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這種創造性的背后卻是慘無人道的殺戮。隨著看的甲骨卜辭數越來越多,我發現自己還是嚴重低估了商人的野蠻程度。羌人的悲慘命運,至此我們才只見識到了冰山一角,更恐怖的還在后面。 眾所周知,《封神演義》中的商紂王在歷朝歷代都是暴君的典型代表。生性殘暴,荒淫無道是對他最基本的評價。到司馬遷寫《史記》時,紂王的形象已然是“好酒淫樂,嬖(bì)于婦人”。根據司馬遷的記載,紂王干過的壞事有:搜刮民財修建鹿臺、作酒池肉林、施炮烙之刑、醢(hǎi)九侯(把九侯剁成肉醬)、脯鄂侯(把鄂侯做成肉干)、剖比干(挖比干的心)等等。但我要告訴你的是,以上形象完全是經過周王朝八百余年不遺余力的添油加醋才造成的,真正的紂王應不至如此。以后有機會的話我再專門寫一篇文章介紹商王帝辛(即紂王)的真實面目,這里只引用孔門十哲之一子貢對他的評價。子貢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翻譯成白話文就是:其實殷紂王的不善,并不像傳說的那樣嚴重。之所以君子憎惡居于下流,是因為一旦居于下流,天底下的壞事都會算到他的頭上。說白了,帝辛是替整個商王朝的“不善”背了黑鍋。在這些“不善”當中,尤以對待羌人的殘忍態度為甚。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商人對待羌人奴隸究竟能殘忍到什么程度?據我不完全統計,羌人奴隸在祭祀時至少有二十種不同的“用”法(圖7),創下了商朝的用牲法吉尼斯紀錄。感覺在商王眼里,羌人就像是一道菜,商王每天的任務就是琢磨這道菜怎么做先王和神靈們才愛吃。好比魚片生吃要蘸芥末,羊肉烤著吃更香,豬腿肉可以抹鹽風干……羌人也有獨特的烹制方法。圖7. 甲骨卜辭中的“用羌”之法(筆者摹寫) 比如合303的“[它攴]羌”,學者認為“ ”可以理解為“肔”(chǐ),意思是“剖開腹部掏出腸子”。今天我的老家還有“肔魚”的說法。合378中的“卯羌”則是對剖牲體的意思, 的字形就是一個圈被兩豎從中間分開。在帝辛的先祖武丁時代,砍個頭、挖個心什么的是再平常不過的操作。除了這些,講究細節的還會挖去眼睛、割掉生殖器、放干血等等,跟對待家禽家畜簡直沒什么分別。解剖并處理干凈后的人牲可以直接放到鍋里面煮,稱之為“而”(胹)。《說文·肉部》是這樣解釋的,“胹,爛也。從肉而聲。”根據烹煮器物的不同還可以有別的叫法,比如“甗(yǎn)羌”(合26954)。
圖8. 左:青銅甗 右:殷墟出土內有人頭骨的甗 1984年和1999年,安陽殷墟曾先后兩次出土了盛放有人頭骨的青銅甗。專家用現代分析技術對頭骨碎片檢測后發現,頭骨的鈣質流失殆盡,說明頭骨曾被蒸煮過。考古證據使卜辭記錄得到了很好的驗證,這兩個青銅甗如今就陳列在安陽的殷墟博物館中,默默向世人訴說著商王的罪惡。 如果先祖不愛吃煮的肉怎么辦?沒關系,可以掛起來風干,做成肉脯。“箙(fú)羌”(合473)就是這樣一種用牲方法,就像把箭矢放在盛箭的器具中那樣。如果嫌風干慢的話那就直接做成燒烤,大火焚燒叫“焱羌”(合22312),炭火炙烤叫“燎羌”(合32120),總有一樣對你胃口。
有本書叫做《甲骨文與殷商人祭》,里面總結了11種殺人牲的方法,分別是斬首、解剖、擊殺、劈砍、焚燒、土埋、水沉、刏(jī)血、曝干、陳列和烹煮。如果不知道這是人祭的話,我還以為是在拍《舌尖上的商朝》,“羌”就是來自西部山野田園的大自然的食材。
圖9. 甲骨文“羌”字 等知道了這些后,再次看到卜辭中的“用”字時,恍惚間我覺得那一定是“享用”的意思。我似乎看到了商王和他身邊的卜官虔誠地望著天空,還有一群巫師正圍著火堆起舞,這是怎樣一群癲狂的人!難怪魯迅會說:“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常言道: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被關押的羌人奴隸們腦海里整天就想著一件事——逃跑。我在上一篇文章《差點兒我就破譯了一個甲骨文》中詳細釋讀了“失”字的演化,關押的羌人逃跑了就被稱為“失羌”。 不過只是逃跑的話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有推翻商王朝的統治,才有可能擺脫做奴隸的命運。后面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文王求賢,姜尚歸周,武王伐紂。其實不管是周人還是姜尚,都和羌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詩經·生民》篇記錄了周人始祖后稷的事跡,“厥初生民,時維姜嫄”,姜嫄也就是傳說中后稷的母親。姜子牙也絕非只是個隱居的垂釣者那么簡單,最起碼他在羌人中是有一定威望的,并且熟悉商王朝的政治體系。與純正的羌人相比,周人可能是后來分化出來的一支,他們與羌人之間的聯姻也說明了兩者關系的密切。例如《史記》中記載了周文王姬昌的母親叫“太姜”,周武王姬發的王后叫“邑姜”,也就是姜太公的女兒,等等。進入了周朝后,“羌”字的使用頻率出現了斷崖式的下跌。反倒是“姜”字在金文中頻繁出現,且地位很高。具體原因這里不做分析,很可能與商朝視“羌”為蔑稱有關。不管怎么說,在和商朝的斗爭中,羌人取得了最后的勝利,以姜太公為首的一支更是在東海之濱建立了強大的齊國。延續了六百多年的商朝,終于伴隨著紂王的身死而謝幕。后來其子武庚叛亂被殺,殷商舊民被遷走,曾經居住的地方漸漸成為廢墟,故稱”殷墟“。有意思的是,紂王在位時曾提拔任用了一個奴隸,叫作惡來。惡來忠心護主,為周所殺。八百年后,惡來的后代中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此人不僅最終消滅了齊國,更是完成了一統華夏的偉業。這個人就是—— [1] 李莎莎. 甲骨文中的羌與姜[J]. 文物鑒定與鑒賞. 2021(14): 36-38.[2] 于省吾. 釋羌、笱、敬、美[J]. 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1963(1): 43-50.[3] 安陽殷墟奴隸祭祀坑的發掘[J]. 考古. 1977(1): 20-36, 73-77.[5] 徐中舒主編. 《甲骨文字典》. 四川:四川辭書出版社,2014.[6] 殷契文淵數據庫官方網站 http://jgw./ajaxpage/home2.0/index.html.冤冤相報何時了,點個“在看”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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