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奇異愛情中的歷史畫卷 徐鶴林 加西亞·馬爾克斯是我國讀者熟悉的拉丁美洲作家。他的《百年孤獨》,作為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作之一,已為不少人所熟悉。《霍亂時期的愛情》是他新近發表的作品。 顧名思義,《霍亂時期的愛情》寫的是愛情,但是它又不是一部情意纏綿的愛情小說。它寓社會政治于愛情之中,再現了加勒比地區的世事滄桑。小說的時間跨度為五十余年,即從19世紀的80年代至本世紀的20-30年代。這段時間正是哥倫比亞社會動蕩的年代。作者以愛情為主線,巧妙地穿插進了危及這個國家的三大災難:戰爭,疾病,人為的破壞。 從上世紀到本世紀20-30年代,戰爭一直是哥倫比亞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主角。據歷史學家統計,在19世紀內共發生27次戰爭,其中最后一次持續到了20世紀初,即小說中出現的“千日戰爭”。在保守黨和自由黨之間進行的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災難是可想而知的。小說沒有直接描寫戰爭,但是它的陰影卻隨時可見。某個情節發生或某個人物說話的時間,往往用“那么多戰爭中的某一次”作為限定。甚至連學生都穿上了“不知從哪次戰爭中弄來的軍裝”,并且攜帶著武器上學,為任何一點小事也會開槍射擊。戰爭的頻繁及其波及范圍由此可見一斑。 疾病,即小說中所指的霍亂,是第二大危害。作者不惜筆墨大肆渲染霍亂流行時的陰森恐怖氣氛,給人一種壓抑窒息的感受。烏爾比諾家父子兩代人都同霍亂開展斗爭并收到了不同的效果。老烏爾比諾醫生單槍匹馬,在搶救病人時,不幸自己也染上了霍亂并因而喪生。在描寫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醫療中,小說意味深長地不是把重點放在治病本身,而是把筆鋒指向產生疾病的根源——愚昧落后的生活習慣。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發現了這種根源之后,從治本著手,改變了當地不衛生的習慣和陳腐的偏見,才控制住了霍亂的發生。應該看到,這科愚昧落后正是數百年的殖民統治和連年戰爭所帶來的后果。小說里沒有這樣明說,但讀完小說后就會有種聯想。 人為破壞的災難是通過人物的回憶表現出來的。同一條河流在前后相隔五十年的兩次旅行中,呈現出兩幅完全不同的景象。五十年前,河面開闊,兩岸樹木成林,林中和水中動物成群,輪船駛過的沿岸村鎮一派繁華歡樂的景象。五十年后,由于人類自己的破壞,河道堵塞,樹木伐盡,動物滅絕,兩岸的村鎮也只剩下了斷墻殘壁。自然環境遭到破壞,生態失去平衡,受害的是人類自己。 小說寫的是愛情,弗洛倫蒂諾·阿里沙和費爾明娜·達薩及其丈夫,這三個人物的生活構成了主要線秦。圍繞這條主線,作者描寫了愛和情的種種表現形式。哥倫比亞著名評論家安東尼奧·卡瓦耶魯認為這部小說是一部完美的愛情專著。 費爾明娜·達薩對弗洛倫蒂諾·阿里沙的感情經歷了兩個不同的過程。年輕時當她收到他的第一封情書時,她先是懼怕,繼而又熾熱地追求起來。他們雖然只在一起談過兩三分鐘的話,僅僅通過書信、電報聯系,她卻自以為是在熱戀之中,甚至不顧相依為命的父親的威逼。但是當她旅行回來,思想和感情稍見成熟之后,第一次見到他,就一口回絕了他,因為她認為,他們之間的一切僅僅是一種夢幻而已。五十年后,當她回憶這段經歷時,她感到那是一段純真美好的感情,但決不是愛情。在她成為寡婦的第一夜,當他又一次向她表白自己始終不渝的愛情時,她就只能感到氣惱了。她后來投入了他的懷抱,并不認為現在老態龍鐘的這個他,就是年輕時與她通信的那個他的繼續。她沒有把他們看作是同一個人,更不是舊情的萌發,而是新建立的感情。因為在她寡居的幾年中,她對他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產生了新的感情。是他使她從寡居的悲痛和孤獨中振作起來,又是他在她蒙受不白之辱時,為她匡扶了正義,使她敢于面對嚴酷的現實,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追求幸福。 費爾明娜·達薩20歲時回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沙之后,嫁給了出身名門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為什么要嫁給他,這是她永遠也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十年。在社交場合,在公眾的心目中,他們是完美的一對。實際上,他們是一對沒有愛情可言的夫妻。他為她提供的只能是“地上的東西”,而她只是盡一個妻子應盡的義務。就思想感情而言,他們沒有真正融洽過。婆婆家的清規戒律使她窒息,丈夫的家長式統治和控制使她感到壓抑和惱怒,繁雜的家務使她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高級奴仆而已。她終于向丈夫喊出了:“你認為我是幸福的嗎?”她感受不到愛情的熾烈和幸福。年輕時追求的愛情之夢變成了泡影。進入老年以后,她與丈夫相敬如賓,但他們心里都很明白,這是兩位老人間的相依相靠,也不是愛情。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臨死之時,對妻子說:“上帝知道我多么愛你!”實際上,從他第一次見到費爾明娜·達薩時起,使他中意的是她閨秀的麗質和略帶山野氣息的性格,他需要一個能扶持他公共形象的支撐點。從新婚第一夜起,他就明白自己并不愛她,而她也只是個盡妻子義務的妻子。因此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他屈從于母親的刻薄、妹妺們的怪癖,聽任費爾明娜·達薩在窒息的氣氛中煎熬受苦。他認為:對于婚姻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固。倘若婚姻并無愛情作基礎,哪來的穩固?于是只好由一方或雙方委曲求全,以維持這種表面的穩固。在長達五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在雙方心頭凝聚起來的是隨時都會爆發的仇恨。小說里描寫的肥皂之爭,既使人感到可笑,又讓人回味無窮。愛情可以虛構,可以替代嗎?小說里另一個主要人物弗洛倫蒂諾·阿里沙的所作所為對這個問題交了一份不光彩的答卷。他囿于私生子的地位和貧苦的生活,養成了沉默寡言和內向的性格。如果說他年輕時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愛是純潔和真摯的,那么在他遭到她的拒絕后,他就漸漸地步入了歧途。不可否認,費爾明娜·達薩的拒絕給他帶來的打擊是巨大的,在旅行中他被人強暴地奪去童身則是又一次沉重的打擊。一方面他的心里始終想著費爾明娜·達薩,愛著她,甚至為她做岀了常人難以做到的事情;另一方面,他那被扭曲了的心理卻促使他成了花街柳巷的風流客。他勾引女人,同寡婦私通,妄圖用一切他能得手的女性來代替費爾明娜·達薩的位置。但是他保持著自己的自由,終生未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有朝一日仍舊可以同費爾明娜·達薩再敘舊情。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猝死之后,他急不可耐地向她表明心跡;又一次遭到拒絕之后,他悲痛欲絕。但是他終于通過對人生、老年、愛情的思考打動了她的心,使她投入了自己的懷抱。然而,這時的他已經不是五十年前的他了,當他無恥地對她說“我為你保持了童身”的時候居然臉不紅心不跳。如果說,在五十多年前,他確實有過純真的愛情,那么在五十余年后的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享受這種愛情的權利。 《霍亂時期的愛情》發表后在拉美文壇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第一版就出書120萬冊,連篇累牘的評論就是個很好的證明。顯而易見,這部作品的風格不同于作者以往的風格。在這部小說中,堪稱魔幻現實主義大師的馬爾克斯幾乎將魔幻現實主義擯棄已盡,只剩下了片言只語。這是部現實主義的作品,但并非魔幻。作者采用了19世紀傳統小說的手法。小說沒有晦澀難懂的情節,讓人弄不清來龍去脈;又沒有深奧古玄的哲理,讓人看了不知所云;也沒有石砌巖疊的結構,不會讓人翻開書后就像進入了一個迷宮,甚至不知道這一段接哪一段,這一句接哪一句。它有一種清晰明快的風格。就小說的時間而論,它也并不完全是順時發展的。它在倒敘中插入回憶。小說共分六部分,第一部分可以直接接上第六部分,中間四個部分敘述的事件都是發生在第一部分之前的。各部分在時間情節上都不能完全分開。經作者巧妙安排,讀者可以順順當當地從第一頁讀到最后一頁。同時作者又善于穿插進一些情節,如寫到花會賽詩節時,安排了一名中國人獲獎,從而引出一番對中國移民情況的描寫。它又不同于19世紀歐洲的傳統小說,因為從這部小說對加勒比海城市及世俗風貌的描寫、對熱帶叢林及河流沿岸景象的描寫以及人物的處世和心理,都可以看出它是道地的拉美小說。愛情是文學創作中久盛不衰的題材,作者賦予它新的藝術表現形式,開拓了它的面,挖掘了它的深度,這是本書的重大成就。 馬爾克斯本人并不承認魔幻現實主義這一說法。他的新作又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但是他承認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正因為如此,他和他的作品要比同時代背離現實主義,或者借現實主義之名行其它什么主義之實的同行要高出一頭。 文章來源:[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霍亂時期的愛情[哥倫比亞]馬爾克斯.徐鶴林、魏民譯.漓江出版社(1987) 譯本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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