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辣辣的太陽掛在正空噴吐著火舌,大地象掉進了鍋一樣滾燙,空氣中充滿著刺鼻的干燥氣味,田梗上幾株桑樹耷拉著葉子一動不動,一切都顯得無精打采,只有幾只知了不知在何處唧唧聒噪著。在一片蒸籠樣的玉米弄里,一個瘦小的身影麻利地掰下一支支玉米棒,反手一揚丟進背上的背簍里。她全身濕透,汗珠順著黑糊糊的臉大顆大顆掉在地上或干枯的葉子上,仿佛能聽見“滋滋”的熏煎聲……20世紀30年代初,川南一貧窮薛姓家誕生了一個女孩,這就是我母親。薛家香火不旺人丁凋零,落到只有抱養別家孩子來繼續香火,我外公和外公的父親就是抱養的。薛家無田無土,外公外婆只有幫人打短工糊口,或從榮縣挑煤到自貢掙取一點碎錢換點糧食。母親的第一記憶,就是風里雨里跌跌撞撞跟隨大人挑煤的路上。一家人風雨飄搖苦苦度日,顛沛流離來到一個叫劉家灣的山村,向一劉姓家租了幾畝山坡上貧脊的土地,才免強安穩下來。母親自小艱苦勞累,食不果腹,16歲了,人卻很瘦小。每天勤巴苦掙的和父母打理著這幾畝地,或幫人縫補漿裳,或撿柴拾禾。恰這劉家有一長子(也就是我父親),年齡與母親相仿,也到了成家的年齡。經媒人撮合,雙方父母也沒意見,就這樣,母親17歲時,嫁給了我的父親。我爺爺是個手腳慢性子慢拉不起事的人,娘娘每年爬起來都做月子(一共生育了12個,活下來7個,最小的么叔比我大姐還小兩歲),一家除了兩個大人,就全是嗷嗷待哺的小孩。父親一直在外讀書和工作,家里雖有一二十畝地,但缺勞力細作,經常收成不好,開支又大,故日子過得也艱難,經常歲末要去借糧借錢過年關。來到劉家,這個大嫂自然就成了一大家人的主要勞力,每天起早貪黑田地勞作,家里的大凡小事里里外外都落到母親肩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大姐大哥陸續出生,又面對一大群正是吃得跳得的叔爺孃孃們,一家人生活壓力巨增,而母親每天忙完農活忙家務,到深夜才能休息。雖然家里困難,大事小事一大堆,但母親堅持讓叔叔孃孃們都去上學讀書,每天凌晨4點鐘就起床,煮好飯叫他們起來吃飽,穿戴整潔暖暖和和去學校。雖然是大娃穿了二娃穿,二娃穿了老三穿的東一個補丁西一個結巴的粗布衣服,但母親總把它們冼得干干凈凈的。一起吃完飯收拾妥當叮囑完后,母親就上坡勞動了,這時天都沒見亮。大概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家里田地生產工具等都交給集體,雞鵝鴨豬牛羊也不能私自喂養,大家一起勞動一起吃伙食團大鍋飯,叔孃們也陸續婚嫁,一大家人也就分家了。公社成立初期,大家熱情高漲干勁十足,基本上餓不了肚皮,但隨著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的到來(也稱過糧食關),“大躍進”浮夸風盛行,農田又連續幾年遭受大面積自然災害,有的地方基本顆粒無收,導致全國性饑荒,新中國面臨建國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困難。農村好不容易產出的一點糧食都基本上交公糧了,集體沒有糧食無法開鍋,開始大家吃米糠,后來只能到處挖野菜充饑,實在餓得難受就猛喝水,導致很多人全身浮腫而喪命。更有吃一種叫觀音土的,因無法消化排出而活活憋死。外公外婆也在這三年相繼離世,我唯一的舅舅也在大煉鋼的山上因饑惡和疾病,年紀輕輕死于荒郊野嶺。在這么惡劣兇險的環境中,在接連痛失親人打擊下,母親拖著要大不小的哥哥姐姐,白天昏昏噩噩出工,天黑下工就遍地找野菜甚至只要是有點綠的東西,就薅回家和著水偷偷煮給大家吃。她說那時整個人一直是昏的,常感覺隨時都要倒下,但想著你們還小,在家張嘴等著飯吃,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咬牙挺住。堅韌的性格,無窮力量的母愛,支撐著母親虛弱瘦小的身軀抗爭著,玩強不屈地活著。隨著國家政策調整和自然災害的結束,對母親和中國人民來說最艱難的日子終于過去了?;锸硤F拆了,社員們出工掙工分分糧食回家自已開火煮飯,還可喂點家禽家畜了。隊里除交公糧的,正常一個勞動力分到的糧食也能免強夠吃。當然,玉米糊、小麥糊、紅苕湯、酸菜湯還是主食,偶爾生產隊豬牛死了還能一人分上幾兩肉。隊里的豬死了是大家很高興的事,小孩們圍著燒水刨毛切割的師傅吱吱喳喳,時而凝神屏息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臉上寫滿好奇興奮期待。天將黑,大人們下工聚攏后就開始分肉了,一般每人能分五兩左右(那時沒雜交豬,沒專用飼料,沒添加劑,只能喂些豬草爛菜葉爛紅苕,養一兩年也只有一百斤多點),分到肥肉多的人興高彩烈,分到夾縫(瘦肉多的)的人哀聲嘆氣,直咕嚕運氣孬,或牢騷幾句。分肉完畢,小孩歡天喜地蹦蹦跳跳跟隨大人回到家里,炊煙升起,全隊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母親將肉一分為二,拿一份切將完畢和著一大堆佐粒炒起來,香氣瞬間充滿整個土屋。另一份用鹽巴腌起來,留著有親戚來時才會拿出來吃。全家就只有母親一個人勞力出工,經常為了多得工分而和男社員們干一樣的重活、臟活,甚至還申請去抬石頭。每到分糧時,我們家都是最少的,這時就用父親那點微薄工資買工分,從而分得和大家一樣的糧食。不上學時,哥哥姐姐們就割豬草牛草,拾麥穗稻粒,或撿狗屎等,交隊里換取點工分。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土地也分下戶,大家的極積性被充分調動,成天歡暢地忙碌在田間地頭,有時為爭點田邊土角而吵架動手,我們家田土邊邊基本上都被下面的越鏟越窄,母親都會笑著說他們勞動力好,應該多干點。雖然公糧稅收依然還很重,但在大家勤勞耕耘精心呵護下,加上良種和化肥逐漸應用,產量有了極大提升,每家基本清稀飯不斷頓,還可以偶爾吃紅苕干飯了。交公糧是每到夏秋收獲季節急迫的大事了。谷物收獲回家,趁天氣好暴曬幾天干酥酥后,用風堡篩子等清除雜物劣質,一大早母親就挑上一百多斤重的糧食,走上十來里小路來到鄉糧站交公糧。交糧的人早已排起長隊,有時排到天將黑才能輪到。若遇上收糧刁的,說你糧食不夠干,這就麻煩了,央求打個最孬等級收下吧,這種情形一般沒熟人通融是沒用的,只好挑回家或找就近認識人家放在那里,等第二天再曬下挑去重新排隊交糧。那時,僅稻谷每人都要交二三百斤,沒人幫忙時,母親一人要挑五六趟去。大姐已出嫁,哥哥去當了兵,母親也五十來歲了,由于一直高強度摧殘式勞動和營養極度缺乏,患了嚴重消化疾病和頭痛病,甚至有幾次昏迷在地頭。但就是這樣,病情稍一好轉,母親照樣頂嚴寒冒酷暑栽秧打谷、割麥插禾。90年代,我們小的幾姊妹陸續長大成家并外出打工,母親也老了,不適合也不能下地勞作了,她就在家給我們帶小孩,從幼兒園帶到初中甚至高中。很欣慰的是,這些孩子都在積極為社會貢獻力量,有企業高層,有農村村官,還有讀研深造的。所有這些,都離不開母親的心血和教導。母親沒讀過書,但她的算數非常好,這令我非常驚奇,非常佩服。在我讀小學五年級時,我跟隨母親去趕場賣雞,一只四斤二兩的雞八角五分每斤,在我還在努力運算時,她居然已報出了三元五角七的價額。平常她時常教育我們和孩子,做人要老實肯干和氣團結,好人有好報,吃得虧打得攏堆,自己的事自己做,多學本領少求人,讓人不癡、癡人不讓等質樸的話語。現在母親已九十高齡,身體越來越瘦弱,健康狀況也越來越不好,但她還是閑不住,要幫做些家務。叫她休息,她說她還做得,做點事心里才舒坦,活動著身體才好,時間也才好混。這就是我的母親,一個平凡善良的農民,一個勤勞堅強的農村婦女,沒有轟轟烈烈的事跡,沒有可歌可泣的榮譽,一輩子除了勞動,還是勞動。但就是像這樣千千萬萬的農民,就是像這樣千千萬萬的婦女,撐起了一個個家庭,撐起了我們的國家,撐起了中華五千年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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