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樹軍

       時常看見美食、想起美食。前幾日偶見“美團”外賣的一款手提袋，赫然印著“唯美食，不可負”的廣告語，另有附言：吃飽飽，沒煩惱。這話看似俗語，實為真理。

       有人說，美食、歌唱、散步是日常生活中的快樂之源。蓋三者皆可激發人體分泌更多的多巴胺、內啡肽，令人興奮而快樂。快樂有利于積極生活，有益于身體健康。由此可見，美食不僅是口腹之欲，更是人生的興奮劑、保健品，豈非多多益善？

       所謂美食，廣義上是指美味的食物，中餐則推崇“色香味”俱佳。在世界各地不乏美食，這類美食不因國別、種族、地域以及餐飲文化的差異而加以區別。這是公認的美食，本文對此不作論述。還有一類美食，可定義為“狹義的美食”，是食客個體所認定的美食，具有鮮明的個性化特征。譬如湘皖地區常吃的“臭豆腐”，有人“聞著臭吃著香”，有人則唯恐避之不及；貴州人嗜食的“魚腥草”，又名“折耳根”，北方人大多難以下咽，人們對其愛憎兩重天。類似事例不勝枚舉。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有各自的美食標準，你念念不忘的美食，他人卻不屑一顧，反之亦然。自己記憶中的美味，渴望品嘗的美味，就是你心中的美食了。

       生活仿佛是一位幽默高手，冷不丁地就會幽你一默。早年間生活艱難，想吃美食卻囊中羞澀，即便有幾個錢，怎奈無處可買，吃什么吃？以當今的生活水平而言，你若想品嘗哪種美食，基本上都能辦到，除非因法律規定或自身健康原因禁止食用。然而當今之生活，食品極大豐富，烹飪技術不斷改進，人們習慣于“重口味”了。誠如《道德經》所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今日之美食，往往與記憶中的滋味有別，不食則思，食之則怨。那種原汁原味的原生態美食何處尋？不見得是今日之美食不美，更可能是自身因素（譬如情感）干擾了你的視覺、嗅覺與味覺，習以為常，體驗不到美食之美了。

       實話實說，本人也曾品嘗過南北大席、山珍海味，總感覺不及年少時吃過的美食有滋味，念念不忘地還是印象中的美食。

       我小時候去點播花生，挎著裝滿花生種子的小筐，跟在大人后面亦步亦趨，把種子投入一行行的三角形小坑里，每坑兩粒，再用腳把土填平。偶爾發現干癟的種子，就扔進嘴里細嚼慢咽，有嚼勁且帶甜味，大人并不制止。這算是對勞動的一種犒賞，在那個年代春天缺糧，平日里吃不到。有的地塊早已點過了，休息期間特意去找一找，說不定就會找到幾粒半埋半裸的種子，經過陽光暴曬，被熱土熥熟，失水脫皮。白生生的花生仁嘎嘣脆、滿口香，實在是難得之味（不似火炒口感）。待到秋霜漸濃，天高云淡，山野躁動，家家戶戶秋收忙。家人出門就是一整天，自備飲水和午飯，日出東方下坡，披星戴月歸家。尤其臨近晌午，汗流浹背，饑困交加。家人選擇避風防火的土坡上，挖一個深坑灶，點燃枯草干柴，把坑內濕土烤得火熱，坑底積下厚厚的帶火星的灰燼，挑選一些個頭適中的生地瓜及帶秧的鮮花生，一起放入坑中，上覆濕土掩蓋，約大半小時后即可扒開，在騰騰熱氣中被悶熟的地瓜、花生散發出焦糊香味。熟地瓜或黃瓤或白瓤，即便未經糖化，不甜，卻一兜面，吃得稍快就噎人；被噎之人伸長脖子，張著口說不出話，家人一邊戲謔一邊遞過水來。熟花生則軟糯香濃，用手剝皮尚嫌慢，直接用牙齒咬。手忙腳亂地一頓猛吃，人人的手指頭、嘴唇上染得黑乎乎的，滑稽可笑，誰還顧及吃相？這樣的地頭快餐解決了野外饑餓問題，俗話說“人餓了吃什么都香”，似乎比如今的千元大餐還美味。至于帶去的午飯，保證一點兒不剩。勞作時間長，耗費體力大，多少食物也能吃得下。

       有一種美食可稱作“煙屋燒烤”，只有烤煙時段（農村烘烤煙葉有特定的時間節點）才能享用。烤煙的爐火格外熾熱，用來燒烤食物實在是妙極。常用方法有二：一是爐灰焙烤，二是炕洞悶燉。從野外尋來的新鮮食材，例如玉米、地瓜、土豆、豆莢等，埋入煙爐灰道下面的余燼中，若直接放在爐堂內極易烤糊，鮮玉米與豆莢不可去皮，待烤得焦香最有滋味。炕洞悶燉是利用煙屋炕洞的高溫來悶燉食物，需要一只帶蓋的容器，以瓦罐為佳，內裝食物不限，干鮮葷素、或多或少均可，甚至裝一罐辣疙瘩咸菜也挺好。把放入食材的容器密封好，往炕洞上一放，其余的便交給時間了。我小時候經常吃爐灰焙烤，守爐師傅清閑少事，喜歡逗小孩玩，況且食物可以分享。“炕洞悶燉”的食物“軟爛香”，最適合小孩、老人或病人食用，一般家庭平常吃不起，除非有特殊需求。如今煙葉種植很少了，至于煙屋、煙爐實在難得一見，況“煙屋燒烤”乎？

       小時候曾吃過一種美食，尋覓多年而不得，令人難以釋懷。這種美食是將現采的柳蘑（老柳樹根部叢生的小菇）去掉雜質，不經水洗，只需點幾滴花生油，鹽少許，用鮮荷葉包裹嚴實，埋入攤煎餅的大鏊子底下，用草木灰的余溫煨熟，其味之鮮美難以言傳，堪稱食鮮一絕。

       上世紀八十年代，春節前煮肉屬于必備年貨。那時候煮肉其實是煮豬下貨，放到現在可能不算什么，但在那年代能訂購一套頭尾四蹄、肝肺腸肚俱全的豬下貨，不僅是家庭經濟實力的體現，還是戶主社會地位的象征，倘若憑票領取則更加榮光。烙鐵去毛、反復清洗、下鍋鹵煮等環節，滿滿的儀式感，尚未食用，便覺滿足。煮熟的豬下貨盛在一個大筐內，吊到空屋的房梁上，四周懸空，那是預防家貓、老鼠偷食的法子。這些用來烹飪年夜飯以及年后待客的主打美食，必須看緊，千萬大意不得。但這法子對小孩子無效，有時踩著高凳用刀割一點兒打打牙祭，即便只有幾小口，那也是天下難尋的美食了。

       還有母親在春天制作的家常大醬，或是埋在鹽壇中變色了的幾片熟肉；父親用魚鹽（商家賣咸魚剩下的大粒鹽）腌制的半咸蒜頭和發紅的辣疙瘩，或是凌寒踏雪獵到野味而燉煮的一鍋菜肴，等等。

       美食呀，對于過來人而言，僅僅是一種美味的食物嗎？竊以為與各自的人生經歷、真情實感密切相關，甚至超越了美食的范疇。它是特定的成長印記，是內心的情感寄托，是美妙的人生注腳，更是未來生活的期盼。

       人生路上有美食相伴，美哉！幸甚！

                                                                 2023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