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不知道，網絡是讓年輕的人活得更好了，還是更差了。

原本是一件可以自己慢慢消化的事情，卻搞得像天塌了一樣，沒有一點承受能力。

5月的時候，小霜從學校打電話給我，說她抑郁了，失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干。

我真是讓她氣笑了。

小霜是我讀高中的女兒。真要說抑郁，也應該是我先抑郁吧。

去年中考，小霜的成績一塌糊涂，離重點線差了20分。我總不能讓她在普通高中里混下去吧。花了大價錢，送進私立高中。

結果呢，她告訴我，她抑郁了，不想學。

現在的孩子，真是在網上學兩個新詞就按在自己頭上，當成不學習的理由。

我說，小霜，你希望媽媽理解你，媽媽也希望你理解我。我不指望你給弟弟做個榜樣，起碼別辜負了媽媽對你的付出。

小霜說，行了，別再道德綁架了，我受夠了！你愿意花錢是你的事，和我沒有關系！

我幾乎喊出來了，呂小霜，你不要太過分了！

小霜卻飛快收線，不給我生氣的機會。

我家在湖北十堰的小縣城。

對于小霜來說，她的成長環境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但配得上“衣食無憂，倍受寵愛”這八個字。

我07年生下小霜。第一個孩子，最是心頭肉。我放下工作做了一年多的全職媽媽來照顧她。

快兩歲了，才送到她外公家里幫著帶。

小霜是我們家第一個孫子輩。我爸非常疼愛她，舍不得打，舍不得罵。

我繼母雖然和我關系一般，但對小霜可挑不出毛病。

再說我兩弟弟，不論是親媽生的大弟弟，還是繼母生的小弟弟，和我的感情都很深。從小他們就把小霜當公主供著，手辦，玩具，衣服……她想要的，總會得到。

18年，我生了老二，是個兒子。

我當時很怕小霜有想法，覺得我會忽視她。對她更是事事關心。而小霜對弟弟也很親。

畢竟我有兩個關系融洽的弟弟，她并不抵觸家里多一個小朋友。

我常想自己小時候要是活在這樣的條件下，我的人生一定是另一番風景。

我真的不明白，小霜為什么可以如此毫不珍惜。

其實童年的小霜不是這樣的。天真，活潑，聽話，可愛。但她小時候越是美好到發光，我就越是接受不了現在的她。

誰能想到有一天，她會給了我一耳光。

她打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懵了。

小霜的轉變應該是從初中開始的。

初一上半學期，成績急速下滑。從入學前幾，跌到中等。

我當時就急了，問她怎么回事？

她說，上課聽不懂。

我連忙給她找補習班，找老師。可結果月考成績起起伏伏，毫無起色。

當時想，她是不是早戀了。

可我私下找老師和她朋友問過情況。她們都說沒發現小霜和哪個男生走得近。只是干什么都沒精神。

兩三天后，小霜回來和我說，你干嘛啊，到學校造我謠。

我迷糊地說，我造什么謠了？

她說，你為什么說我和別人戀愛啊！你有嘴不會問我啊！你不嫌丟人，我嫌啊！

我的火氣被她懟上來，對她喊，你要是肯說，我用得著去問別人嗎？你看看你的成績！有臉對我喊嗎？

小霜指著我說，好，我告訴你，都是因為你，你一天到晚想控制我，逼我做這個，逼我做那個，我受夠了！

我啪地把她的手打開說，你再指我一次試試看？我是你媽！我把你慣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小霜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那應該是我第一次動手打她吧。

家暴這種事，不論是夫妻，還是母女，一旦開始，就很難收住了。

到現在都記得，那年期末，拿到成績單我都氣瘋了。

主科成績除了語文還有以前的底子，其它分數觸目驚心。

晚上，我壓著脾氣找小霜談心，問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起初小霜什么都不說，后來被我問急了，突然對我說，你好煩啊，你能不能別管我。我不想上學了，沒意思。我爸小學畢業不也挺好的。餓不死。

我說，你什么態度？

她反問，不是你逼我說的嗎？不是你非要知道嗎？我不說你不開心，說了你又生氣，你要我怎么辦啊！

她看著我，脖子梗著，仿佛我是她萬世仇人一般。我氣狠了，揚手給了她一個嘴巴。

小霜想都沒想，反手扇在我臉上。

這一巴掌，打得我眼淚下來。

這是我疼愛了十幾年的女兒，我做了什么，她竟然能動手打我？

她還敢說，是我逼她的。

她真的要把我逼瘋了！

那天，孩子他爸也坐在旁邊。我們上演了混合雙打，把小霜教育了一番。

從此，我和小霜之間，或者說，小霜和這個家之間，打出了一堵墻。

我們不是沒有緩和的時候，但再也找不回從前那種親密的母女關系。

有一次，我晚上夢見了小時候的小霜，對我又親又抱，求我別去上班，在家陪她玩。

早晨醒來，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

我想，天下沒有幾個母親承受得起自己的女兒恨自己吧。

一瞬間，我想到了我媽。

她和我爸離婚，帶走了我弟，留下了我。為此，我曾結結實實地恨了她許多年。

她心里也一定不好過吧。

小霜三年初中，和我斗了三年。

我小兒子長大了，越發可愛，也就越發顯得小霜無理取鬧。

可我能放棄她嗎？

我不能。

我和她爸商量，花多少錢都要送她去個好學校，不能讓她就這么廢了。

學校半封閉管理，一周回家一次。可并沒有因為她不在家，我就更省心。

小霜打電話回家的那個周末，為了緩和關系，我帶著她去買衣服。

她看中一款裙子，我也覺得不錯。但是她要買黑的。我說，紅的好看，黑的顯老。年輕人穿鮮艷點有朝氣。

她就翻毛了。說我PUA她。

有時想，還好我上網，所有新詞我都跟得上。我說，你能不能別搞個新詞就來扣帽子。給你點建議也叫PUA，你是神經病啊！

我們在大街上吵了一架，我把她扔在外面，自己先回家。

等她回來，我們接著吵。

她哭著說我不管她死活，她抑郁了，還把她往死里逼。我罵她不知好歹，不知感恩。故意裝病折磨人。

我說，你要死哦，趕緊去跳樓，我再讓你氣幾天，要死的就是我了。

她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們就那樣對視了很久很久。她忽然轉身，回屋躺著了。

后來小霜和我說，我當時在想，我都告訴媽媽我抑郁了，她為什么還讓我去死啊。我仔細地想著，她到底說的是真話還是氣話。我不確定，我才回屋躺著，要不然，我就會去陽臺。

我聽完，后怕的要死。

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相信她真的有點抑郁了。

她只要回家，就一聲不響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

到了第二周，小霜回家，我帶她去了市里三甲醫院看了心理門診。

小霜被確診輕度抑郁。

拿了藥，回到家。我和老公都有點茫然。

我們自認為沒對小霜做過過分的事，小霜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小霜去學校之后，我又去找了心理醫生。

我原本是想和她聊聊小霜的病情的。可沒想到，最終聊到了我身上。

醫生說，孩子就是父母的鏡子。可總有一些父母，不愿承認自己在孩子身上，照見了什么。

我說，我……照見……什么了？

說來好笑。

我是帶女兒去看病的。可那一周，我去看了我自己。

醫生說的對，我現在生活太過安逸美好，掩蓋了過去的傷口與血痂。

可每個人的性格，都是由自己的歷史堆疊出來的。

即便你好像忘了，不再想起，但仍會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漂游在你的生活里。

我爸很愛我的孩子，特別是小霜。

因為他曾經不是個好男人，好父親。

他現在對小霜的慈眉善目，掩蓋了他暴力的過去。

我們家以前在縣城旁的農村。當年在村里女孩子都沒學上的，我媽卻高中畢業，宛如現在985一樣難得。

她會打算盤，寫一手好字，口才過人。起初，她是我們村小的老師，后來，是村里的婦女干部。

可那時候的農村，非要有個兒子的。

我媽80年生下我之后，不得已，83年，又生了我弟。

滿足了傳種接代的要求，但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按說，我媽這樣優秀的女人，我爸應該珍惜。

但他沒有。

我爸是奶奶家的老大，經歷過動蕩的年代。一家老小靠他打打殺殺，才熬過那十年。性格里留滿了粗暴的印跡。

婚后的日子，他稍有不順，就對我媽拳打腳踢。

可憐我媽滿腦子墨水，無力應對一個野蠻人。

現在很多人可能都無法理解吧。我爸在村里口碑非常好，仗義，勤勞，孝順。

至于打老婆，可不是什么污點，那是有男子氣概。

我媽就這樣在我爸的氣概之下，捱了許多年。

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和同學在學校的操場邊上寫作業，有個又溫柔又漂亮的女孩，走過來，喊我說，呀，臟不臟呀，趴在臺子上寫作業。

一群小朋友都被她的美貌驚住了。

而我自豪地拉著這個漂亮的女人說，小姨，這是我小姨。

我外公家里有6個孩子。那時候，兩個舅舅都結婚了，陸續生了孩子。

小姨就沒地方住了，借住到了我們家。畢竟我爸是仗義的人對吧。

然而沒過多久，我媽挨打的次數就開始變多了。

我那時小，不懂爸爸為什么忽然對媽媽這么厭煩。直到我從鄰居嘴里聽到了閑言碎語。

我剛剛20歲的小姨，和我爸好上了。

沒錯，我現在的繼母，就是我小姨。

那是1988年，離婚對于農村的女人來說，想都不要想。我媽又遭家暴，又遭家人背叛，可她依然不敢離。

那時我弟弟小，常放在奶奶家。爸爸在家里打媽媽，只有8歲的我去保護。

媽媽有時候想不開，會用頭撞墻，會打自己的臉。

我就抱著我媽媽哭，求她不要傷害自己。

后來，我和媽媽說，媽，你離婚吧。

是的，別人家的孩子都不希望父母離婚，可我希望他們離。因為他們離了，才能救媽媽。

我就不用一聽到我爸回來就心驚肉跳，不用半夜去敲鄰居家的門，求人家過來攔著我爸不要打我媽。

我跟我媽說，媽媽，你離吧，別擔心，我跟著你，我改你的姓。咱們怎么過，都比挨打強。

我媽抱著我嚎啕大哭。她說，好，好，我離。

那已經是1990年的初冬了。

我媽終于下定決心離了。

永遠忘不了那個早晨，農歷臘月26，天氣好冷好冷。我還在被窩里睡得正香，忽然感覺臉上有一只肉肉的，涼涼的小手來回蹭。

是我弟。他說，姐姐，我要和媽媽去外婆家過年了。

我當時真沒多想，以為他過完年就回來了。我們還可以像小時候一樣天天在一起玩。

沒想到，這一別，再相見就是多年后了。

我媽和我爸通過法院離了。

后來，我爸給我看了判決書。是我鼓勵我媽離的。可是我媽帶走了我弟。

判決書上白紙黑字寫著我歸我爸，扎得我心疼。

我爸說，你不是要跟人家姓嗎？人家都不要你。

說實話，我爸為我要跟我媽姓，氣了很多年。

后來，我媽回來拿東西。我問她，為什么不帶我？

她摸了摸我的頭，說，你弟太小了，我不放心，你大了，又懂事。

我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說，媽媽，10歲就算是大人了嗎？不是18歲才成年嗎？

我媽媽說不下去了，轉身走了。

我一直記得那個場景，電影畫面一樣清晰。

初中語文課上，老師講朱自清的《背影》，我腦子浮現的形象，都是我媽離開時的樣子。

那么小的一個，微微顫抖著，消失在灰蒙蒙的霧霾里。

這個背影，第二年就再嫁了。

有些插足別人婚姻的女人，總以為自己是男人的例外。

可事實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男人怎么對他前妻，總有一天，他也這么對你。沒有人可以豁免。

何況小姨還要面對娘家人全部的唾棄，所有人和她斷絕了關系。

然而小姨終是嫁給了我爸，生下了我的小小弟。

我爸家暴成性，會不打她嗎？

說心里話，我不是很恨她。她不像我媽，有文化，有能力。離婚都打官司離的，拿走了我爸三分之二的房子，和全部的家用電器。

而我小姨小學都沒讀完，剛20歲，還沒嫁人，家里就嫌她多余送出來。

我爸的仗義在她眼里，是根救命稻草，緊緊抓住不敢放。

可惜了，她嫁進我家的時候，時代已經開始進化了。

我爸老粗式的能人，漸漸被淘汰。

我家的收入一落千丈。

我爸所有的壞心情，都發泄在她身上。很快，她臉上就看不到笑容了，也再不會撒嬌。

貧窮，家暴，還要帶著兩個孩子。

好看的臉，提早的衰敗了。

有段時間，我爸常年在外面打工。小姨在家對我，可謂不茍言笑。

她幾乎不和我說話，不論我開心，還是生病難過。她永遠都是微皺著眉毛，冷著臉。向我傳達一種多余，一種煩。

我人生里，最該活潑的年紀，都是在她的冷暴力中度過的。她的那種冷，只想讓我逃。

我和心理醫生講到這里的時候，一時愣住了。

我終于明白他的話。如果小霜是我的鏡子，我照在自己身上，就會發現自己帶著我爸的暴力，我小姨的冷漠。

還有對我媽的向往而不得。

因為家道中落，我初中畢業，不得不上財務中專，盡早工作。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像我媽，聰明，有能力。

可是永遠困守在這座小城里。

06年，嫁給了一個很愛我的男人，過著平淡安逸的生活。

我現在在市區有車，有房，兒女雙全，還有一個愛我的，勤奮體貼的老公。

我心里只有一個遺憾，就是沒有機會上大學，錯過了另一種人生。

而我把這個遺憾變成了一種逼迫，不自知地按在了女兒的頭上。

她的成績稍有下滑，我就開始焦慮。以關心之名，行強迫之事。

心理醫生說，你看，你這不是挺清醒的嗎？不用我說，也明白自己的問題在哪兒了。你知不知道，你女兒在學校經歷了校園霸凌，她都不敢告訴你？

我都驚了，我說，誰欺負小霜了？

心理醫生說，我覺得你需要和你女兒坦誠的聊一聊，把你剛才說過的事，告訴她。她了解你的過去，才能在未來與自己和解。

我是六一的時候，和小霜談的話。

我們開誠布公地聊了很久。

她告訴我，她并不想自暴自棄的，可是后來，她發現我永遠在給她設計一個達不成的目標。心里越來越厭煩，最后堆積成焦慮，干脆什么也不想干了。她覺得我一直在擺布她，一旦不聽我的話，就會大發雷霆。

她還給我看那個霸凌她的女孩的照片，竟然是他們初中同班同學。

只因為開學的時候，我說了一句，以前是同學，平時多讓著她。她就認定，我只會幫外人，而不幫她。

我說，你可能誤會媽媽了。有些事，我只是沒有表達好。

后來我就把自己過去的人生講給了她聽。

小霜真是個善良的孩子，一邊聽，一邊哭。她說，媽，我從來不知道你經歷過這么多，也不知道外公他們那么壞。

是啊，正是因為時間改變了每一個人，我才不愿意講過去。

我爸對我滿心愧疚，才會這樣寵愛我的女兒。他變好了，我卻從他身上繼承成了暴躁，傷害了我的女兒。

那天，我告訴小霜，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恨我媽。

因為明明是我鼓勵她離婚的，可她奔向新生活，卻選了我弟，沒選我。

有一次，我媽回來看我。我正蹲在地里干活。她在田邊喊我，招手讓我過去。而我看見她，提起籃子轉身就跑。

我聽見她在我身后哭，求我回去。

可我一邊哭，一邊強迫自己不許回頭。

小霜說，外婆是做的不對。

可是我搖頭。

3年之后，我遇到了我二姨。

她和我說，農村女人單身不容易，肯定要再嫁的。我小的時候，媽媽不方便說。她其實是怕自己又嫁錯了男人，毀了我。做母親的，對孩子都是走一步，看十步。有時小時候以為是壞的，長大了才知道，那是愛。

我對小霜說，我愿諒了所有人，可我不愿原諒你外婆。因為，她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以為她背叛我了。

可事實上，所有人都傷害過我，只有你外婆在保護我。

我今天告訴你，就是想你知道，我對你也是一樣的。我只是覺得，像你外婆那樣做個有知識的女人多好，離婚都不吃虧。我不想你像我一樣，長大了，才發現誤會了媽媽那么多年。

小霜一下撲到我的懷里，放聲哭起來。

她說，媽媽，對不起。

我忽然覺得，好像墜進了自己的那個夢，我可愛的女兒又回到了我的懷抱。

我緊緊地擁著她，哭得泣不成聲。

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心理醫生提醒我，如果我現在過得不好，我會反思原生家庭對我的影響。可我現在安逸富足的生活，悄然掩蓋了身上遺留自上一輩人的殘影。

小霜讓我發現，自己其實是個有強大控制欲的人。因為在我的潛意識里，依然害怕失去，渴望穩定。不允許任何人跳出我的節奏。不論我老公，還是兩個弟弟，都配合了我。他們愿意聽我的，由我支配。

但小霜不一樣，她正是形成自己人格的重要時期，她需要的是被尊重，而不是屈從于我的淫威。

我說，小霜，媽媽也做錯了。以后媽媽會多聽你的想法，凡事咱們商量著來，好不好？

而事實上，這段時間，我們確實平和了許多。我不確定未來我們的關系會不會有好的改變，唯一確定的是，我得改變。

我的原生家庭，終究在我的身上留下了烙印。我不能把這種傷害，再帶給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