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遠戰事發生,傅作義、湯恩伯兩部收復了百靈廟,我們也大為興奮。 日本人因為自熱河補給偽軍李守信部,不太便利,不如由天津用火車運到張家口,再轉運張北方便,所以,便把軍火裝箱偽裝商貨,由一家轉運公司出面經運。 先是小規模地運,后來竟大干起來,我得了情報,便下令截留。 一日,又運來一批,我便派人在張家口車站戒嚴,一面不接日本特務機關長電話,說是出門了,這批軍火,一共有五百支三八式步槍,四門沈陽兵工廠的一四式野炮。這四門炮比湯玉麟的炮還新一點,射程也遠一點,抗戰八年,我一直帶著和日本人作戰。 次日,大本找我交涉,我堅不承認說:“我從沒有扣你們的軍火,你也沒有告訴過我要運軍火,我只是得到了下邊的報告,查扣了某某轉運公司的一批商貨?!贝蟊倦m糾纏數日,但自知理虧,終也無可如何。 1936年12月12日,發生了西安事變,我們頗為震動,二十九軍的高級人員,齊集北平,我自然也應召前往。宋先生在這事件上表現得非常堅定,擁護蔣介石的決心,毫不動搖,二十九軍也決不會當漢奸,于是,促成了日本提前侵略中國的決心。 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在1936年已經換為田代中將,部隊也增加到一個混成旅團,旅團長河邊少將。駐兵的范圍已遠逾《辛丑條約》規定的范圍,至是更陸續增加兵力。 1936年冬天,日軍在平津舉行大演習,參加的有一萬多人,以北平、豐臺為假想爭奪目標,規模之大前所未有。 宋先生氣憤之下,二十九軍也舉行大演習。參加的部隊,有三十七師、一三二師和若干特種部隊,總兵力在五萬人左右,向日本表示不惜一戰的決心。 日本軍力繼續增加,到了1937年2、3月間,已在三四萬人左右。這些都是在關東軍一、三、五、十一幾個師團中抽調出來的,一律采取戰時編制。 中日的外交交涉,我們雖也就“華北通航”“開辦龍煙鐵礦”“滄石鐵路”等做了些讓步,但是日本人志不在此,乃提出了“華北明朗化”,壓迫宋先生表明態度。 宋先生也相反地提出,要日本人先取消殷汝耕的偽政權,以示誠意,雙方的條件,南轅北轍,自然無法談攏。于是,日本人不斷地增兵,不斷地制造事件,以為侵略的借口。 宋受不了日本人的壓迫,但又怕“小不忍,足以亂大謀”,便借省親掃墓,回山東樂陵老家,使日人暫時失去交涉的對象。行前,他把交涉事務交給秦紹文負責,軍事交給馮仰之代理。 仰之這時已兼任河北省主席,但是因為三十七師負責北平防務,所以他常在北平。二十九軍的副軍長雖自紹文任北平市長以后,就換了佟捷三(麟閣),可是軍長的公事,多由仰之代看,所以,仰之等于代理著軍長。 自從二十九軍接防平津,因為局面擴大,昔日西北老友來幫忙的很多,諸如石漢章(友三)自濟南來,任冀北保安司令;高建侯(樹勛)自江西來,任冀南保安司令;石筱珊(敬亭)自泰山來,擔任總參議名義等。 而且,部隊實力也急劇增加,除了我們舊有的四個師,每師轄四個旅以外,還有騎兵第三師(師長鄭大章)、獨立二十五旅(旅長阮玄武為方振武舊部)。還有獨立四十旅、騎兵十三旅(均為“抗日同盟軍”舊部,駐在察哈爾由我指揮)。另外,還有個特務旅,一個軍事教導團,再加上冀、察、天津的保安隊,總兵力不下二十萬人。 二十萬人兵力不可謂不大,可是要布防在兩省、兩市,尤其因為《辛丑條約》允許條約簽字國,在山海關到北平駐兵的關系,日軍已深入堂奧,所以也就備多力分。 到了五月間,日軍進關部隊已到三個師團左右,據北寧鐵路的消息,后面還有兩個師團待運。察北商都日軍也有顯著增加,天津海河連續發生浮尸。事后證明,是日本人在海光寺兵營修筑工事,然后把雇用的工人殺之滅口。我們覺得事態嚴重,一面戒備,一面告誡部屬鎮靜應付,免為借口。 果然7月7日,日軍在盧溝橋附近演習,借口一個日兵失蹤,進攻宛平。三十七師的吉星文團起而抗戰,驚天動地的盧溝橋事變遂乃爆發。 事變發生后,紹文、仰之以宋先生不在北平,而日本人這次又來勢洶洶,覺得責任太大,便叫我和藎忱到北平來商量。 這時,南京的指示是要“應戰不求戰”,我們開會的結果,是先設法拖延時間,把分散的兵力集結,各據點決不放棄。所以,便叫石友三的冀北保安隊接替宛平防務,抽出三十七師來集中兵力。 一三二師急自河北各地向北平以南集中待命,三十八師的劉振三旅和騎兵師的張德順旅固守廊坊,并阻斷平津交通,不叫日人繼續增兵。 ![]() 圖片來自網絡 劉振三旅長在二十九軍中,與吉星文都屬于“少壯派”,他以一種“不講理”的態度,不理什么《辛丑條約》,以電話威脅北寧鐵路局長陳覺生(親日派)不準再為日軍開兵車,否則出了事不負任何責任。 這時,日軍仍繼續進攻宛平,我們便又命三十七師的何基灃旅,利用青紗帳(高粱田)向日軍襲擊了一次,使日軍受了不小的傷亡,對宛平的攻擊,乃暫停頓。 我也回到張家口,部署察省防務。大約7月中旬,宋先生趕回北平,本來南京叫他先到保定,不必和日本人直接談判。宋這個人的短處,就是過于自信,自信得有些剛愎。他認為在這種時期,不回北平和部下在一起,是一種膽小的表現,所以仍然回到北平。 這時,一三二師也在永定河以南集結完畢,宋先生命該師的石振綱旅接替北平城防。三十七師得以全部在城外集結活用,石旅的兩個團長,一位姓趙,一個是舍弟汝珍。 宋先生回來后,又召我到北平,商量萬一戰事無可避免的作戰計劃。我們決定,一三二師的一部守北平,其余的和三十七師進攻豐臺和通州之敵。三十八師進攻天津海光寺,一四三師自南口出擊,進攻昌平、密云、高麗營等地,遮斷古北口到北平的通路。 到了7月下旬,秦紹文和日本人的交涉,雖然舌敝唇焦,但日方不可理喻,絲毫不肯讓步——堅持宋先生表明態度,一是脫離南京政府,一是離開北平。 這時,有一部分日軍,自盧溝橋徒步開來北平,要自廣安門入城。舍弟汝珍的團擔任城防,自然拒絕他們進來。有一個日本軍官上城交涉,雙方一言不合,一位張營副用刺刀把這個日本軍官從城上“捅”下城去,城上城下立刻發生戰斗。 因為我軍居高臨下,日軍傷亡很大,不支退去。當晚,在永定門外,也發生激戰。于是日本人又得了“口實”,表示決定“強硬行動”,在北平的日僑在三千人以上,也武裝起來,集合在東交民巷日使館兵營。 宋先生打了個電話給我說:“子亮,你趕快回去,照計劃做,8月1號行動?!边@天是7月25日,我接了這個電話,便連忙回察。因為時間倉促,僅奉家母一人同行,其余妻子均丟在北平,搭乘平綏路的特別快車回張家口。 不知消息如何走漏,火車一進沙河車站,日軍便起而襲擊。所幸防軍阮玄武旅竭力抵抗,才能通過,到了南口我的防地,才得到安全。 我回到張家口以后,便分命所部向南口集結。到了7月28日,接到北平的報告,日軍大舉進攻三十七師。三十七師也向豐臺反攻得手。廊坊的劉振三旅也向路過的兵車攻擊,頗有斬獲,一時士氣民心極為振奮。 我覺得戰事提前爆發了,便命南口方面的部隊準備出擊。哪知當晚又接得報告,南苑陷落,佟副軍長、趙師長陣亡。宋先生、秦紹文也辭職,所有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冀察綏靖主任、北平市長等職務,全由張自忠代理,政委會也改組了,容納了一批親日分子。 此如晴天霹靂,使我大為困惑,藎忱決不致當漢奸,更不會出賣宋先生,可是事實如此,如何解說。一時部隊也大為憤怒,把張藎忱的相片(二十九軍部隊都有旅長以上將領相片掛在各級本部)統統撕毀。 大約二三日后,石振綱旅自北平突圍到了察哈爾,我問他們,他們也莫名其妙。只知道南苑因為趙舜臣剛到,一三二師部隊還沒有進去,都是些軍直屬部隊和一部分騎兵防守。日軍以飛機大炮掩護著步兵猛攻,佟副軍長、趙師長先后陣亡,部隊潰散。 宋先生離開北平后,張藎忱叫他們換軍裝改保安隊,他們不愿意。又過了兩天,召見石旅長和兩個團長,見了面只說了一句話:“不成了,你們趕緊走!”當晚,他們就突圍出來。我們對藎忱的誤會,一直不解。 后來在冀南作戰,又見到宋先生,才知道藎忱當時完全是以“跳火坑”精神,自我犧牲。希望他在北平和日本人周旋,掩護宋先生離開,爭取時間。 以后,仍有很多對藎忱不諒解的流言,但是看后來三十八師改編為五十九軍以后,宋始終命副軍長李文田代理,虛位以待藎忱回來。 平津失陷后,我進退失據,察哈爾的形勢,已突出成了三面受敵之勢。我向南京請示并請增援,蔣介石即命已集結在平地泉的十三軍湯恩伯部,和另外的一個高桂滋師,兼程入察增援。 湯、高兩將軍在八月三日先來會晤,我率領察省府各廳處長到張家口以西三十里路的孔家莊去歡迎,就在車站開了個會,研討當時的狀況,并分配防務。 首先,我先把察省的態勢報告說明,分析敵人犯察三條途徑。一是由南口進犯懷來、涿鹿,二是由獨石口進犯宣化,三是由張北直犯張家口,然后大家研究如何布防。 高桂滋因為兵力較弱,愿意擔任獨石口一路。我則希望任南口方面,因為這時我的部隊大多在南口集結。而在民國1926年時,我曾以一師兵力獨力抗拒張學良、張宗昌、吳佩孚等二十萬之眾,達四個月之久,地形非常熟悉。 但是,湯先生考慮了一下表示,他愿意守南口,因為我是省主席,應該守衛省垣。會議之后,部隊分頭用火車輸送,8月5日,湯部已完全接替了南口防務。 接著,日酋板垣率第五師團8月7、8日就開始進攻南口,該方面立即發生激戰,我們這面決定也向張北攻擊,由傅作義協力我進攻。 大約在15日左右,南口陷敵,湯軍在居庸關、八達嶺等高地繼續浴血苦戰。傅部的陳長捷師和一個馬姓的獨立旅,轉移使用于那方面,張北便變成了我獨力進攻。 日軍死守不退,關東軍自熱河大舉增援,日酋東條英機,時任關東軍參謀長,親率兩個獨立旅團、一個汽車牽引炮兵聯隊、一個戰車聯隊,向我反撲,我這一面被迫變攻為守。 到了8月25日,懷來已現敵蹤,張家口亦陷重圍,師長李金田受傷,旅長馬玉田、團長劉田戰死。部隊傷亡達五六千人。27日,我奉令“于必要時破壞鐵路橋梁和機車,向察西南轉進”。當晚,我們開始突圍。 在張家口戰役中,中央擢升我為第七集團軍副總司令,兼察哈爾守備軍團長,所部一四三師及察省保安隊也擴編為一個軍,番號是六十八軍。 說來很巧,由二十九軍擴編的三個軍的番號都和“七七”有關,馮仰之的三十七師改為“七七”軍固不必論。張藎忱的五十九軍,五、九加起來是“十四”。我的六、八加起來也是“十四”,而十四是“七七”的合數。不知是巧合,還是承辦人員具有深心。 這時,宋哲元也就任第一集團軍總司令,除我以外的二十九軍其余部隊,都集中到津浦路去作戰,后來,又增加了一個六十九軍,軍長是石友三,騎兵師也擴編為騎兵第三軍。 石后來在河北打游擊,升任冀察戰區總司令,兼察哈爾主席,可是他仍然不能克保大節,以致身敗名裂,實在令人浩嘆。 假如佟、趙二人不死,石是當不上軍長的。佟捷三(麟閣)是河北人,在馮玉祥先生舊部中,和我、韓、石、孫等資歷一樣,他為人溫文儒雅,性情也最平和,和我的私交篤厚,有如兄弟,我們兩家也是通家之好。 在“察哈爾抗日同盟軍”時,馮先生曾命他代理察哈爾主席,二十九軍回察后,宋先生留他任警務處長,后來繼秦紹文為副軍長。南苑之役,他騎馬往來指揮,被日人機槍打斷了腿,流血過多不治身亡。 趙舜臣(登禹)是山東菏澤人,一直都是宋先生的部下,勇敢善戰,曾多次負傷,因而染上了嗜好,不過打起仗來仍然非常驃悍。喜峰口之役,他又受了傷。南苑之戰,舜臣持刀督戰,被日軍機槍打在胸部,當場殉職。 1938年初春,宋哲元親自指揮我們,向平漢路側擊,一度收復邯鄲、順德,前鋒且進抵內丘。日軍自安陽向大名反攻,守軍師長何基灃自殺未死,我們后路被截,便向魯西轉進。 后來,宋帶著他們到道清路去作戰,我則留在魯西,不久,宋先生因病辭職,輾轉到四川綿陽去養病,1940年病逝在綿陽。 說起綿陽,對宋先生是個可紀念的地方。1915年年底,宋先生家里送他夫人常淑清女士到防地來結婚,可是部隊奉命出發,婚期展延。部隊一路走,家人一路追,直到1916年在綿陽才有一段安定,宋先生和常女士便在綿陽匆匆地結了婚。 抗戰期中,我每逢去重慶述職,途經綿陽,在川陜公路上,都要去宋先生的墓上憑吊一回。 1940年,張藎忱在湖北襄河東岸的宜城縣殉國。藎忱1937年自北平潛行抵津,間關返回抗戰陣營,即抱定以死報國的決心。1938年回到五十九軍,臨沂之戰,大挫強敵,以后所至有功,到他殉國時已官拜第五戰區右翼兵團總司令,兼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加陸軍上將銜。 殉國后,靈櫬運抵重慶,蔣介石一再親臨致祭,并頒長文悼念,之后,馮仰之接任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我旋接替孫仿魯(連仲)兄為第二集團軍總司令。我們雖不隸屬于同一戰區,但戰場毗連,所以也可以說是守望相助,這局面一直維持到1948年。 藎忱是山東臨清人,身體很好,頭腦靈敏而深沉,治軍極嚴,他有句口頭語,罵部下時一開口就是“我扒了你的皮”,所以,他的外號叫“張扒皮”。 不過,因為他能與部下甘苦與共,因之也極為部下所愛戴。他的生活很嚴肅,記得他和他夫人因故失和,十余年夫妻不交一語,回家去衣食等細事,都是幾個侄女打整,但是,他并不以此借口在外面亂來。 抗戰勝利后,蕭仙閣在北平經商失敗,得了腦充血,不久逝去。馮仰之調到徐州,任徐州綏署副主任,兼第三綏靖區司令官。我則調到開封任鄭州綏署副主任,兼第四綏靖區司令官,東西相望,嗣后又同兼華東“剿總”副總司令。 1948年徐蚌會戰,我的部隊過徐州南開蚌埠,我個人去徐州參加各兵團司令官會議,便住在仰之的家里。 仰之比我小兩歲,人很樂觀,言語詼諧,生活灑脫,有一種風流倜儻的瀟灑氣概,凡事都很民主。所以,他的兩個副司令官張克俠、何基灃權力都很大,在徐蚌會戰方一揭幕,便率領一部分隊伍變節。 仰之聞報氣憤之極,我便陪他一起去“剿總”,晉謁劉經扶(峙)上將請罪,劉經公豁達大度,不愧忠厚長者,對仰之反而安慰一番,叫我陪他回來,收容部隊。 在這種情形下,仰之自然不能再干下去了,便辭職回南京待罪,所余部隊隨邱清泉兵團作戰,覆滅于青龍集。 徐蚌戰役,三十三集團軍突圍出來的殘部猶有數千人,政府把他們編成一個軍,叫吉星文任軍長。后來,撤退到福建撥歸我指揮,到這時候,舊二十九軍又都會合在一起了。 吉星文(字紹武),盧溝橋一戰成名,國人均以民族英雄目之。他人很沉穩善戰,1949年隨我來臺,受過幾次訓,因為他能打仗,當局派他到金門去擔任“防衛副司令官”,1958年八二三炮戰陣亡。 我、仰之、紹文在臺先后退役,在中和鄉找了一塊地皮,打算住在一起。后來,紹文因為他夫人多病,家里人口又少,住鄉下太不方便,只有仰之和我搬去。 我和仰之對門而居,仰之每日傍晚必站在門口,大聲叫我出來聊天。每日我們種花為樂,不意一天早起,馮家的人匆匆來告訴我,仰之突然患病,已送到中心診所,等我急忙趕到中心診所時,他已不治去世。 火化之時,蔣介石也親臨致祭。去年紹文也病故了,是病于肺癌。轉眼已是“七七”的27周年了。這27年的變化動亂極大,二十九軍的老朋友,一個個先我而去。 走筆至此,老朋友們的英武雄姿,一一呈現在我的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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