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說起“名號”，其實人們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人皆有之。所謂“名號”，指的是人的名字、別號、雅號或者身份等標識符號，也可以用來形容人的地位、名譽等。一個人的“名號”常常與其身份、地位、才華等相關聯，代表著一個人的個體性和獨特性。同時，“名號”在不同的語境和文化背景下，其具體含義和用法也會有所不同。筆者之所以有意考證晚唐著名詩人方干的名號， 是因為他的名號不但多于常人， 除諱干、字雄飛、號玄（元）英之外，還有“缺唇先生”“補唇先生”“方三拜”“方處士”“白云唐處士”“風雅先生”“方開袴”“唐末名儒”等等，而且由于歷史變遷等諸多原因， 有的已在方干歷史文化研究中產生了舛訛和誤解。

一、方干的“干”

現在有不少人以為方干的“干”字是“幹”字的簡化字，甚至連2012年版的《桐廬縣志》（下冊）在第1262頁上也把“方干故里”錯成“方幹故里”，這是很不應該的。無獨有偶，2015年12月在方干故里蘆茨村召開方干歷史文化研討會暨浙江方氏宗親聯誼總會成立大會，當時的“方干文化廣場”上也有把干字錯成“幹”的地方，引起與會人員的廣泛關注，有些人還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

其實，方干的“干”自古以來就是“干戈”的“干”，而不是“幹”。唐人孫郃在《方玄英先生傳》開頭就寫道：“玄英先生新定人也，姓方氏，名干，字雄飛。”

干和戈是古代的常用兵器，其中“干”是一種防御性的武器， 作用相當于后來的盾牌，而“戈”是一種進攻性的武器，類似于長矛。由于干和戈都是用于戰斗的兵器，因此“干戈”也用來泛指戰爭，于是就有了“化干戈為玉帛”這一來源于歷史故事的成語，以比喻使戰爭化為和平。

在古代，人們取名大多講究兄弟之間用字的關聯性。據方氏宗譜記載，方肅（方干的父親）娶章氏（章八元的女兒），生子三，長曰翚，字斯飛；次曰干，字雄飛；季曰羽，字于飛。“翚”，在古書中指一種有五彩羽毛的雉（山雞）。在古代宮廷表演中揮動這種漂亮的羽毛，以示隆重豪華，故“翚”亦通“揮”。“干”和“羽”，在古代也是舞具，在宮廷表演中， 武舞者執干，文舞者執羽。據《尚書·虞書·大禹謨》記載：“……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 譯成現代漢語，其意思就是：……帝舜也接受了益和禹的建議，開展禮儀教化，在朝堂兩階之間舉行大規模的舞蹈，人們舉著戰爭中用的盾牌和漂亮的雉尾，載歌載舞，表示偃武修文，七十天之后，有苗（古代的一個部落）終于自動前來歸附了。

事實上，在《桐江白云源方氏宗譜》以及各地相關方氏宗譜上，自古以來就記載著“干，字雄飛”，從未見過“幹，字雄飛”。由此可見，把方干的“干”寫成“幹”是完全錯誤的。

二、“玄英先生”與“元英先生”

據《唐才子傳》記載：“（方干）卒，門人相與論德謀跡，謚曰'玄英先生’。” “謚”，原本是古代帝王、貴族、大臣等死后，根據其生平事跡授予一定的稱號，用來概括其生平功績或品德。而方干“官無一寸祿”，死后門人謚之曰“玄英先生”屬于“私謚”，以表達他們對方干的贊譽和紀念。

此外，方干去世后，他的外甥楊弇、門僧居遠收集他的遺詩共370余篇，編成《唐玄英先生詩集》十卷，翰林院講士王贊為其詩集作序。樂安（今臺州仙居）孫郃含悲忍淚為其撰寫《方玄英先生傳》，還寫下了一首題為《哭方玄英先生》的詩，深切悼念方干師長摯友。從此以后，“玄英先生”便成了方干的眾多名號之一。

也許有人要問，為什么后來又改稱“元英先生”呢？據查，這是由“避諱”引起的。所謂“避諱”，是指封建社會為了維護等級制度的尊嚴，說話、寫文章時遇到君主或尊親的名字都不允許直接說出或寫出，而用別的字相代替，以表尊重。據《公羊傳·閔公元年》云：“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這就是古代“避諱”的一條總原則。那么，“玄英先生”改稱“元英先生”究竟是避誰的諱呢？據查考，宋朝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閏十月，宋真宗趙恒追尊宋太祖趙玄朗為上靈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廟號圣祖，詔曰：“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不得斥犯，'玄’和'朗’二字避諱。”在家族帝王專制時代，作興對皇上名字和廟號的尊敬，人們不可隨便直呼，也不可低寫。不然，就犯了“大不敬”的律令，甚至會招致殺頭之禍。從此，改“玄”為“元”（在古代 “玄”“元”二字是相通的），“玄英先生”就這樣改成了“元英先生”。到了清朝康煕年間，又要避康熙皇帝玄燁的名諱，于是就一直稱方干為“元英先生”了！

三、“缺唇先生”與“補唇先生”

方干有缺唇的生理缺陷，有的方氏宗譜記載是先天性畸形，叫做“兔唇”，也有方氏宗譜說他是愛吟詠，深得師長徐凝的器重，一次因偶得佳句，歡喜雀躍，不慎跌破嘴唇，被時人稱為“缺唇先生”。筆者的看法傾向于前一種說法。

正因為缺唇貌陋，嚴重影響了方干的仕途。據《唐才子傳》記載：“（方）干早歲偕計，往來兩京，公卿好事者爭延納，名竟不入手，遂歸，無復榮辱之念。” 這段古文的意思是說，方干早年隨同計吏（郡縣負責會計事務的官吏），往來于兩京之間，喜歡多事的公卿們爭相請他入幕，但是方干的名字最終沒有上達，于是就回鄉了。由此可見，方干年輕時為求功名，在長安和洛陽兩京之間多次游走于達官公卿之間，展示才華，雖然也得到他們的多次舉薦，但最終都因為缺唇貌丑這一生理缺陷而落第。宋人何光遠在他的《鑒戒錄》一書中說：“（方）干為人唇缺，連應十余舉，有司議曰：'才則才矣，不可與缺唇人科名’。”“有司”是官吏的泛稱，包括官吏、官方、政府有關部門， 在這里指的是主考官，他們不給方干科名的理由很冠冕堂皇：方干才華確實出眾，但缺唇這一生理缺陷也很致命，如果錄取了他，“四夷所聞，為中原鮮士矣！”意思是說，如果把進士科名給了方干這樣缺唇的人，讓四周國家知道了，他們會說中原（泛指中國）太缺少人才啦！

方干后來在其詩《出山寄蘇從事》中說：“寸心似火頻求薦，兩鬢如霜始息機。”表達了方干對仕進的強烈追求，直到頭發白了才有退卻之意。話是這么說，但作為“官二代”的方干（其父方肅曾舉進士，為宣州員外郎，授婺源令，吏部奏授為睦州萬戶——見《遂陽大墅方氏宗譜》），哪里肯輕易放棄仕進追求呢？他科舉失敗，也許是覺得無顏見桐廬的父老，就隱居于會稽鏡湖（一名鑒湖），以求在行吟醉臥中消磨難如人愿的余年。

關于方干在會稽鏡湖的隱居生活，《唐才子傳》一書是這樣描述的：“湖北有茅齋，湖西有松島，每風清月明，攜稚子鄰叟，輕棹往返，甚愜素心。所住水木幽閟，一草一花，俱能留客。家貧，蓄古琴，行吟醉臥以自娛。”由此可見，方干的隱居生活除了潛心作詩，依然抱有仕進的憧憬，千方百計廣交朋友，尋求舉薦。浙東廉訪使王龜十分欣賞方干的才能，便向朝廷推薦他去諫署任職，但不久后因王龜突然去世，事終未成。后十數年，有一次，一位高僧來訪，告訴方干自己認識一位異人，能治唇裂之疾。于是，方干專程趕去拜訪這位異人向其求助。這位異人果真治好了方干的“兔唇”。具體治療之法，古書沒有記載，但可想而知，在1000多年前的唐朝，麻醉技術和藥物顯然不能與現今同日而語，方干做補唇手術需要承受極大的痛苦，可見其仕進決心之大。因為方干做過修補唇裂的手術，所以時人又稱其為“補唇先生”。

從“缺唇先生”到“補唇先生”，貫穿方干的大半生，他為仕進付出的艱辛可以用他自己的詩句來概括：“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見《貽錢塘縣路明府》）

四、“方三拜”的由來

在方干的眾多名號中，“方三拜”這個名號實際上是一個綽號。所謂“綽號”，又稱外號、諢號，可以細分為兩種：一種是善意的昵稱，是無侮辱性的、平常親人朋友之間都可以使用的稱謂，能更加體現出親昵、親密的感情；另一種是惡意的侮辱性稱呼，是侵犯了別人的人格尊嚴的，會引起被喊者的反感。

方干是晚唐著名的詩人，待人接物非常注重禮數，被人呼做“方三拜”應該是善意的稱謂。孫郃云：“干為人質野，每見人設三拜，曰禮數有三，識者呼為'方三拜’。”（見王瀾《元英逸事三則》）又據唐末五代王定保所編撰的《唐摭言》卷一《韋莊奏請追贈不及第人近代者》一文記載：“王大夫廉問浙東，干造之，連跪三拜，因號'方三拜’。”譯成現代漢語是：王龜大夫察訪浙東（今紹興），方干應邀前往拜訪他，一連跪了三拜，因此被稱為“方三拜”。另據宋人孫光憲的《北夢瑣言》卷六云：“詩人方干，亦吳人也。引王龜大夫重之。既延入內，乃連兩拜。亞相安詳以答之，未起間，方又致一拜，時號'方三拜’也。”

這里有必要先簡單介紹一下王龜其人：王龜（？~873年），字大年，太原晉陽（今山西太原市）人。唐朝時期大臣，宰相王起之子。門蔭入仕，授右補闕，遷屯田員外郎、尚書郎。唐宣宗大中末（公元858年前后），出為宣歙團練觀察副使，賜緋魚袋。后入為兵部郎中，賜金紫光祿大夫。唐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轉御史大夫、越州刺史、浙東都團練觀察使，鎮壓龐勛之亂，抵抗山越亂民，死于戰亂。追贈工部尚書。

王龜十分欣賞方干的才華，特邀相見，二人一見如故。方干高度贊揚王龜大夫的政治才能，行了“三拜”之禮。這種“三拜”之禮在古代中國社會中占有重要地位，尤其在拜見帝王或祭祀祖先時顯得尤為重要。中國古代拜制嚴格復雜，一般地說，長跪、彎腰、垂首至地為“拜”。拜時頭低垂觸地，并略作停留，稱為“稽首”，或稱“叩首”，俗稱“磕頭”。古時常禮為兩拜稽首，稱為“再拜”。有時以示尊重或誠意，則變常禮為三拜稽首，稱為“三拜”。這種禮儀不僅體現了對受禮者的尊重，也反映了對傳統文化的尊重和敬畏。

王龜曾想向朝廷力薦方干，可惜因王龜突然去世而沒有實現。方干對王龜十分仰慕和期待，曾作詩二首頌之，題為《獻浙東王大夫二首》：

（一）

出鎮當時移越俗，致君何日不堯年。

到來唯飲長溪水，歸去應將一個錢。

吟處美人擎筆硯，行時飛鳥避旌旃。

四方皆是分憂寄，獨有東南戴二天。

（二）

王臣夷夏仰清名，領鎮猶為失意行。

已見玉璜曾上釣，何愁金鼎不和羹。

譽將星月同時朽，身應山河滿數生。

泥滓云霄至懸闊，漁翁不合見公卿。

不可否認，方干高度仰慕和期待王龜大夫，并行“三拜”之禮，其目的不外乎希望得到貴人的賞識和舉薦，從而有助于他進入仕途。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社會，要想步入仕途，除參加科舉外，那就是恩蔭和舉薦。所謂“恩蔭”，是指因上輩有功而給予下輩入學、任官的待遇；所謂“舉薦”，是指官吏向朝廷、皇帝推薦人才。方干因缺唇貌丑而科考落榜，又不能享受“恩蔭”的待遇，就只好在追求“舉薦”上下功夫，他行“三拜”之禮也是可以理解的。雖然方干在生前才華出眾卻“官無一寸祿”，但是在他身后可謂“名傳千萬里”：由他的門人韋莊（唐玄宗時宰相韋見素之后，唐末五代著名詩詞人，五代時期前蜀宰相）上奏朝廷，追贈方干為進士出身；不久又由宰相張文蔚奏請，追封一官，以慰詩魂；宋景祐年間，范仲淹到任睦州太守，繪方干像于嚴先生祠配享；在宋代，自方干八世孫方楷后，其后人登進士第者共十八人，仕至公卿者有十三人。同一祖宗，同一朝代，同一鄉里，連續出十八名進士，在中國歷史上罕見，實屬奇跡！

方干的名號眾多，本文僅擇其要者進行考證。不過有一個名號倒是有必要“小考”一下，那就是有個別文章中提到的“彥瓊”。據《桐江白云源方氏宗譜》《遂陽大墅方氏宗譜》以及其他方氏宗譜記載，“彥瓊”是方干的六世孫，是原遂安縣（1958年與淳安縣合并）大墅方氏的一世祖。因此，“彥瓊”不可能成為方干的名號。

（作者系桐廬縣委黨校退休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