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皇上要誅九族,那是連家門口的螞蟻洞都得用開水澆三遍的狠事。
管你是近支嫡親,還是出了五服的遠房;管你沾過光,還是八輩子沒打過照面,只要族譜上能連上那么一筆,橫豎是逃不過這場劫。
你叫周老實,是大明朝應天府溧水縣周村的教書匠。祖上五代都是耕讀傳家,到你這代,在祠堂開了間蒙學,每日教村里的娃娃們念“父母呼,應勿緩”。清晨踩著露水掃祠堂臺階,晌午回家吃婆娘做的菜糊糊,晚上在油燈下給長子改字,日子像檐角的銅鈴,雖清苦卻聲聲透著安穩。
一、素未謀面的逆賊族親
宣德四年春,你正在教孩子們描紅,村口突然傳來馬蹄聲。春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影,你握著毛筆的手頓了頓——這地界兒,多少年沒見過官差了。
進門的是個戴皂帽的總旗,腰佩鋼刀,手里攥著卷發黃的族譜。他掃了眼祠堂里的孩子,刀尖點著族譜上的名字:“周老實,你祖父的父親,可是周顯揚的親叔叔?”
你捏緊筆桿——周顯揚是族里的大官,在京城當戶部侍郎,你只在他十年前回鄉祭祖時遠遠見過,他端坐在八抬大轎里,連祠堂的門檻都沒踏,更遑論認識你這個五服外的遠房侄子。
總旗不等你開口,甩著鐵鏈子就往柱子上纏:“《大明律》九族之誅,父族四等以內,管你見沒見過!周顯揚私扣災銀,皇上震怒,爾等旁支一概連坐?!?/p>
你手里的毛筆“啪嗒”掉在地上,墨汁濺在“孝”字碑帖上,暈開一片漆黑——去年你托人給周府遞帖子,想求他為蒙學捐幾本書,被管家罵作“窮酸迂腐,也配攀附”,如今倒成了逆賊同黨。
二、九族是族譜上的線,不是人間的情
官兵抄家時,婆娘正在灶間烙餅。他們砸了祖傳的陶硯,拆了半面土坯墻,連你給學生準備的戒尺都被折成兩段。
老捕快對著族譜搖頭:“你祖上第二房,和顯揚公曾祖父共祖父,屬父族第三等,該當問斬?!?/p>
你指著墻上的《朱子家訓》:“我連他書房朝哪開都不知道,他當大官時,可曾正眼瞧過咱?”捕快冷笑:“皇上要的是斬草除根,管你認不認得?”
最狠的是連坐的范圍。隔壁王阿婆七十歲了,拄著拐杖求官兵:“我是周顯揚他姑媽的兒媳婦,早出了五服啊!”
總旗翻開《諸司職掌》:“母族三等以內,嫁進來的也算!”阿婆的拐杖被踢飛,她趴在地上哭,白發沾滿了灰塵——她男人去世三十年,跟周顯揚家從未有過往來。
你那剛滿十歲的女兒秀兒,躲在課桌下被拽出來,鬢角的紅頭繩散了,眼淚把臉泡得發白。她抓著你的衣角喊“爹”,你卻被反手捆住,只能看著她被推進囚車。
車里還有尚在襁褓的嬰兒,母親的奶水還沾在衣襟上,此刻正被官兵拎起來晃:“逆種留著作甚?”
三、囚車上,沒人能說清“五服”有多遠
囚車從溧水到京城,走了九天。春日的風沙灌進車欄,孩子們哭啞了嗓子,老人們咳得喘不過氣。
你挨著個穿粗布衫的漢子,他是周顯揚三叔的孫子,你該叫他一聲“堂哥”。他苦笑著說:“四年前我去京城找他,被門房用掃帚打出來,說'窮鬼別來丟顯揚公的臉’,如今倒成了一家人?!?/p>
路過滁州時,有個孕婦臨產,官兵嫌她累贅,把她拖到路邊。孩子落地的哭聲剛響起,就被扔進了排水溝。
孕婦的慘叫混著犬吠,在暮色里格外刺耳,你閉上眼,卻看見自家秀兒在囚車里發抖的模樣——她才十歲,連“逆賊”是什么都不懂。
刑部大牢里擠滿了人,臭氣熏天。典獄吏抱著族譜挨個核對,念到你名字時,突然說:“你是蒙學先生?顯揚公當年的啟蒙先生,可是我師叔?!?/p>
你抬頭看他,想求句公道,他卻擺擺手:“圣旨在前,神仙難救。前幾日有個姓周的貨郎,只因為和顯揚公同宗,就被活活打死——皇上說,九族之內,不分貧富?!?/p>
四、處決前夜,他們燒了整座祠堂
第十二天,獄卒送來斷頭飯:一塊硬面饃,半碗涼水,還有一小碟咸菜。
你掰下半個饃,塞進秀兒手里,她卻哭著推回來:“爹,我想回家,想喝娘熬的粥?!蹦愫韲蛋l緊,想起臨被抓時,婆娘追著囚車跑了二里地,最后被官兵一棍打倒在塵埃里。
半夜里,牢外突然傳來火光。你扒著鐵窗看見,遠處的周村方向紅光沖天——是祠堂被燒了。
火苗舔著飛檐,“忠孝傳家”的匾額在火中扭曲,像極了周顯揚祭祖時那張端肅的臉。獄卒們在走廊里笑鬧:“燒了干凈,省得逆賊的魂兒留在人間?!?/p>
穿粗布衫的堂哥突然說:“顯揚公其實是被冤枉的,災銀早撥去了遼東,不過是擋了東廠的財路?!焙诎抵?,有人嘆氣:“咱們這些泥腿子,就是他官帽上的血,皇上要殺一儆百,哪管你姓周還是姓王。”
你摸著秀兒冰涼的小手,想起祠堂里未教完的《孝經》——原來在皇權面前,“孝”不是奉養父母,是連坐九族。
五、刑場之上,劊子手的刀不認窮富
秋決那日,西市圍滿了人。你被按在潮濕的砧板上,聽見監斬官念圣旨的聲音嗡嗡作響。
三十步外,周顯揚披頭散發跪在囚車里,昔日的官服沾滿了血污,早已沒了當年祭祖時的威嚴。你盯著他的臉,想找出一點族親的影子,卻只記得他隨從曾說:“顯揚公府上的狗,都比你們這些旁支干凈?!?/p>
劊子手的刀閃著寒光,刀刃上有幾道缺口,聽說斬過太多連坐的族親。他走到你面前,突然問:“你識字?”你點點頭,他嘆口氣:“可惜了,上個月斬了個賬房先生,也識字,就因為姓周。”
刀落下前,你聽見秀兒在喊“爹”,聲音像根細針,扎進你想起婆娘的瞬間——她此刻或許正趴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等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
刀刃劃破脖頸的剎那,你終于明白:九族之誅,誅的不是逆賊,是皇上寫在族譜上的生殺予奪。
哪怕你在窮鄉僻壤教一輩子書,只要族譜上有個名字,皇權的網就會兜住你,像兜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那些所謂的親疏遠近,在圣旨面前,不過是紙上的幾行墨字,是劊子手刀下的同等頭顱。
六、如果有人能替你記住
后來有僥幸逃脫的貨郎說,周顯揚的罪名早已查清,卻沒人敢為他翻案——皇上要的不是真相,是讓天下人看見,九族之誅的刀,永遠懸在族譜之上。
你的長子被賣去邊疆充軍,秀兒不知所蹤,婆娘瘋了般在周村游蕩,見人就說:“俺家老實,連顯揚公的面都沒見過啊?!?/p>
如果有下輩子,你寧愿做個不認字的樵夫,不知道什么族譜,不懂得什么九族,只在山林里砍樵度日,聽兒孫喊一聲“爺爺”。
可你知道,在這天下,君要臣死,族要你亡,哪怕你躲進深山老林,族譜上的那個名字,終究是逃不掉的催命符。
這就是九族之誅:殺的是名冊上的姓氏,滅的是百姓心里的安穩。當皇權的刀落下時,沒有一個“族親”能幸免,無論你是高官還是草民,是熟識還是陌生——因為在皇上眼里,你們共享一個姓,便共享一場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