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的第十個年頭，顧少強再次走進她工作11年的河南省實驗中學。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辦公室在那棟04年建成的大樓九層，也記得自己離開那一天的心情：太爽了，今后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想愛誰愛誰。新上任的校長在教職工大會上提到，大家向顧老師學習，多出去看看世界。她感覺自己仿佛被“平反”了。和校長聊過后，她預言學校“要起飛了”，她很愿意來開開講座或搞搞活動。2015年4月13日，35歲的顧少強從這里辭職，她寫下“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成為那個鼓勵追求自我、憧憬詩與遠方年代里最具情懷的辭職信。交辭呈時，領導挽留她，說要一級級往上審批，顧少強卻已等不及，“我沒有時間，三天后的飛機，批不批我都放在這兒了。”每年清明前后，都有不少媒體問候她的消息，“就跟上墳似的，到這個時間來燒燒紙，問問怎么樣，有沒有看完世界？”世界是看不完的。辭職后，顧少強走過不少地方，曾有游戲公司喊她代言，還有人打來電話，稱一群“有情懷的中年大哥”想聯合資助她，她統統拒絕，只想著眼下的一餐一飯。后來，她在成都定居、結婚、開客棧，2021年和母親女兒回到鄭州，重新做回“顧老師”。如今，顧少強在鄭州一家公司做心理咨詢師，早上四點起床上班，每天直播五小時，晚上八九點下班，回家后還要進行復盤。她的房子是租的，車子和衣服不求名牌，只求舒服自在。有人酸她“被打回原點”，但她不以為然，因為這都是她自己想好了的事情。
顧少強和10年前辭職時的自己顧少強是一個任何時候都會為了自己去做決定的人。有人就辭職問起她的建議，她也只會說，“你愛辭不辭，想好了就行”。多年不見的同事說她“還是那么颯”，只是多了很多無法在辦公室獲得的閱歷。她更愿意用“蝴蝶結”來形容自己所走過的路——看似沒有前進，實則在這美麗的一大圈中收獲了許多，比如能力、活力、幸福感。采訪中，顧少強很愛用“行走”這個詞來表達，辭職是一種行走的方式，旅行也是。作為一個“不折騰會死的人”，她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力所能及地去行走。“世界這么大，我看完回來了”，即便看似回到原點，她依然覺得自己隨時可以出發。
回到“原點”冷杉RECORD：你曾提到每年4月，特別是清明前后，很多媒體都來問你過得怎么樣，為什么是清明？顧少強：因為我辭職是在4月13號清明節之后，所以媒體一定要趕在節前采訪。我經常開玩笑，每年采訪就跟上墳似的，每年都要來“掃墓”，到這個時間來燒燒紙問問怎么樣。今年肯定會更多，你們是“頭一炷香”。我覺得大家很好奇我怎么樣，可能會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想測試一下，有的人當年覺得這是一個很任性的舉動，現在她可能過得不怎么好，驗證一下當年的判斷是不是正確的；也有很多人是很好奇，甚至崇敬、向往你的生活，希望知道你每一年的變化是什么。所以每年到快辭職的這段時間，大家都會來主動聯系。冷杉RECORD：2021年回到鄭州之后都做了哪些事？顧少強：回鄭州之后，我還在做線上的一些心理咨詢，有時候去旅行，有時候錄點節目，然后自己做點喜歡的事情。顧少強：我要的不多。這么多年，我也沒有什么名牌，只是舒服的、喜歡的東西。房子我也沒有買，對我來說租和住都是一樣的，也沒有覺得一定要開很貴的車，我才能夠去到很遠的地方。對于我來說這些都是一種工具、一種媒介，所以收入目前是可以自給自足的。我媽經常講，你做直播好累，所以她會在家里幫我分擔很多事情。但這是打開我的一扇新的窗戶，是人生一個新的開端。每天在升級打怪，我很開心，所以我就會跟她講，我可以做得更好，也沒有覺得很累。 冷杉RECORD：重新上班，會讓你覺得又回到10年前的狀態了嗎？顧少強：完全不一樣。以前是學校，現在是企業，做的事情也不一樣。畢竟公立學校里各種各樣的條條框框很多，但在公司里面每個人很自由，可以表達、可以去試一試你自己的想法，它會給你極大的尊重。這種狀態會讓我更舒服。
每天早上4點，顧少強起床后便來到直播間工作冷杉RECORD：內卷、焦慮這些當下流行的社會情緒會在你身上出現嗎？顧少強：我為什么要焦慮？就像現在，我在這個公司里面，直播肯定不是最好的。放眼鄭州，放眼全國，肯定有很多無數的人在我頭上。我只需要關注一點：我能不能做得更好。哪怕我今天沒有昨天做得好，我也不用焦慮，它不影響我未來某一天比今天做得更好。內卷的話我覺得沒有必要。我會把自己擰到80分，既能像小馬達一樣往前走，但又不會筋疲力盡去完成這件事情。 那碗雞雜冷杉RECORD：也聊聊當年吧。10年前為什么寫下“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這句話？辭職那天，我回到辦公桌上打草稿，常規意義上什么感謝領導栽培、同事支持，不是我的風格，這種感激，平時他們都能感受得到，不需贅述。我忽然想到余秋雨的文章，“兩只螞蟻擦肩而過的那一剎那，忽然停下來了。”螞蟻這么小的身軀在這么浩瀚的宇宙里面，比我們人還渺小。這個世界有多大？所以我就只寫了一句話：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很多人說，你那句話好牛、好壯闊，好像視角很高去俯視。不是的，我其實是在仰視，以我一個小小的身軀去看這個世界，我這輩子看不完的。沒有人可以走遍全世界，我們要做的是在有限的生命、有限的時間里，力所能及地去行走。冷杉RECORD：辭職信爆火之后，你感覺身邊有什么變化？顧少強：我大概上午10點交了辭職信，中午和同事們吃完散伙飯，我說我要回家睡覺了，今天中午我可以無限地睡，下午沒事干。等到我睡醒的時候，手機已經開始不停地響。最開始是北上廣深的媒體問是不是辭職了、能不能說說、怎么看的，我說我是辭職了，這事多大嗎？我不覺得。到了第二天，失聯的同學、認識我的人通過各種渠道來聯系我。等到第三天早上，手機里面幾百條信息，已經干上各種頭條了。我朋友說你比汪峰都棒，汪峰上不了的頭條，你用10個字就搞定了。那陣子，八卦的朋友不斷地給我發鏈接，什么某國總理邀請我去談談中國旅游事業的發展規劃，還有什么邀請我去坐游輪環游世界的。我不需要，玩得正開心。后來我去了重慶，朋友帶我去吃了一次他從小吃到大的雞雜。我飯量不是很大，卻干了三碗米飯。當我想要第四碗的時候，朋友說老顧你別撐死在這兒了，咱明天再來。后來我就中午一個人去吃。有一天中午，我剛走到雞雜門口的時候，有人打電話說有一群中年、事業有成、有情懷的大哥，他們聯合起來希望接洽到我，給我資助。我說不用了謝謝，心里想的都是雞雜——已經到門口了，人可多了，要占位去了。對方說，你不需要報任何的行程，也不需要給發票，你只需要告訴我沒錢了，銀行卡里就會出現一串的數字，我說真的不用謝謝了。對方馬上就語氣一轉，說你是富二代嗎，就那么有錢？我說我辭職的時候兜里只有一萬一千塊，你會不會覺得我在跟你開玩笑？對方“啪”就把電話掛了。但我只想著，吃雞雜的地方已經坐滿了，我再不去就要排隊了。而且我也覺得，能力夠的時候，我不需要任何人來幫助我。
顧少強在菜場采買，母親平時也會分擔部分家務顧少強：這么多年其實我一直沒停止看世界，只要有時間，都會力所能及地行走。如果時間多的話，我就走遠一點，去西藏，去青海，如果時間短的話，就像現在一樣，可能抓住碎片化的時間，到鄭州周邊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去探索。我一直跟很多人講，我沒有承諾我一定要去用多少年時間，打卡多少個地方，讓你們監督我，見證我，這輩子我都干不了這種事，因為它不是我的職業，不是我必須要做的事。行走它不是一個任務，有錢、有閑、有心情的時候，力所能及地去你想去的地方，看到的東西能帶給你感悟，或者帶給你情緒，帶給你能量，這就可以了。 冷杉RECORD：回顧這10年，你腦海里最先蹦出來什么詞是什么？你覺得自己有哪些變化？以前我是一個只會講課、教書的老師，離開學校我什么也不會，但這10年的時間，我收獲了很多方面的能力。比如說在我女兒、我媽、很多朋友眼里，我是無所不能的，沒有什么是我想辦法解決不了的。 我覺得我比10年前活力更旺盛了。很多人說你不像一個45歲的人，可能我到老了會依然至少保持這個水平不下滑。 我的幸福感是很強的。生命當中會有很多新的角色出現，跟他們交流互動的過程當中，會更加地珍惜眼前的生活，珍惜所有的一切。我的幸福閾值會越來越低，因為一點點的小事情就特別開心，更像一個真人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 做自己冷杉RECORD：有人說你輾轉十年又回到原點，你怎么看？ 顧少強：很多人都提到回到原點。我說我很有幸在我35歲那一年，到了廣泛定義的人到中年，還有一個選擇權，可以去做我喜歡的事情，去我喜歡的地方去行走。那一刻是我媽給了我自由。她沒有像那種傳統家長一樣，要求我必須按照她規劃的去做，而是說你想好就去做就行了，至于結果你自己承受。當年她給了我絕對的自由和信任，現在等到她年齡大了，該陪伴、需要我的時候，我義無反顧。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 冷杉RECORD：也有很多人覺得，你為了母親和女兒回到鄭州，你的生活應該更關注她們。但現在你依然更多在做自己，你怎么看？顧少強：我一直在做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值得我拼命去做的，包括教育孩子。每個人解讀的視角都不一樣。只要我自己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怎么樣堅持下去，未來怎么走就可以了。別人不是我，他們也不必去知道我到底為什么，他們更重要的課題是了解自己。 冷杉RECORD：你和女兒相處模式是怎樣的，你也會鼓勵她做自己嗎？ 顧少強：我是一個60分的媽媽。我從小就覺得孩子不是我的附屬品，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從一開始剪斷臍帶，她離開母體的那一刻，我們就開始做分離了。接著到她斷乳不吃奶，到上幼兒園、上小學、住校、考大學或者是工作，到她結婚，成立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最終到我結束生命離開她，我們人生要做11次的分離。我們都舍不得分離，但是必須要做。 我爭取在每一次分離的時候，都能給到孩子最好的支持，即使分離也讓她知道，背后依然有媽媽在，需要我的時候，媽媽絕對會披著斗篷出來，跟超人一樣。但平時我們各自有各自的人生，因為未來還是要她自己去面對的，我不可能一路扶著她走很遠。  顧少強和女兒保持著各自獨立，又相互支撐的狀態
冷杉RECORD：如果未來女兒也和你一樣，有穩定工作，想突然辭職，也沒有積蓄，你會對她說什么？顧少強：她只要做出她的決定就好。那是她的人生，我支持和反對都不重要。我現在就跟我女兒講，你上學的時候，我必須就像當年我媽支持我一樣，也給你支持，但是當有一天你能夠離開我的時候，我可能就去我喜歡的地方。只要保持我們之間有聯系，微信別拉黑，電話別刪除，依然保持著親子關系，需要我幫助的時候叫我一聲，我就會到你面前，或者我想你了，你來找我或我去看你，但平時我們的生活可能不需要過多的交集。 行走的方式 冷杉RECORD：你是35歲辭職的，現在35歲可能會更觸動打工人的情緒，你怎么看？ 顧少強：任何年齡都是一個數字。人的各方面維度——你的心理成熟程度，情緒控制能力，對世界的認知，這些方方面面未必是一個數字能夠概括的，所以任何年齡我覺得都不是限制。冷杉RECORD：你關注過其他辭職看世界的人物嗎？顧少強：沒有很多，偶爾刷到的話會看一下。像我們河南的兩個大姐（注：《出走的決心》原型蘇敏和“麥子阿姨”秦士芳），我知道她們大概的事情，也會特別地理解她們的選擇，但我沒有深入探究過。我覺得人到任何時候，如果感覺不舒服，我們都有可能性去改變。他們只是以行走的方式改變，因為行走是最簡單的方式，可以快速地跳出現在的圈子，跟身邊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事做一個隔斷，但是它未必是治本的根本性解決方法。 行走可能是一個開始，關鍵還是在路上，我要找到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因為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一直在路上。 冷杉RECORD：如果有人就要不要辭職看世界聯系你，你會怎么說？顧少強：每個人不同，看世界也可以足不出戶，未必非要像我一樣以辭職的形式去看世界。我不提任何的建議，你愛辭不辭，你想好了辭也行。一個人不會游泳，換100個泳池都不管用。基本上能找到我的人，TA一定是沒有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離開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在這兒不開心了、壓力很大、同事相處不好、這個工作很煩累要加班等等，和我人生打一個蝴蝶結往前去走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會更多地告訴TA，你去想好自己想要什么。如果目前你不能過得很好，換一個生活方式也未必能好，可能更糟，你能不能承受？如果承受得住，你的選擇也是OK的。  顧少強和她的辭職信（受訪者供圖）
冷杉RECORD：你覺得自己實現了辭職看世界的目標嗎？我女兒經常說我們假期就要去這里去那里，我們還有很多的計劃，還有很多沒去過的地方。在她一年級的時候，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帶她去北京看藻井。因為我閨女學畫畫，那天畫藻井，問藻井是什么，想了半天，就帶她去北京看央美的畢業展，看故宮的藻井。 孩子小的時候，我未必讓她每節課都上。如果今天的旅行對她來說比上一節語文課數學課更重要的話，我會選擇帶她出去。 冷杉RECORD：你未來還會有新的打算或者計劃嗎？比如，再去看看世界之類的。顧少強：一定會有，但具體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大方向我是知道的：我一定不會脫離家庭教育和心理咨詢這個賽道。我從20歲到現在，做了25年，人生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跟這個事情打交道，它已經變成我生命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目前的狀態我很喜歡，如果將來有一天有更讓我感興趣、讓我活得更開心的事情，我肯定會選擇。 顧少強：我會告訴她，我現在正在自己喜歡的路上行走，你等著我，我很快就來了。運營 / 韋懿軒 校對 / 李寶芳 美術設計 / uncle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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