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于向真是資深記者。2008年4月12日,她曾采訪時年73歲的河南沈丘縣蓮池公社陳莊張耿氏,留下了一段往事回憶。張耿氏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和她相似的人,很少有機會將人生記憶以文字存之于世,所以于向真的采訪,顯得格外珍貴。 張耿氏:我出生在1935年。我們蓮池鄉緊鄰一條河,10多里河道直拗拗的,土地肥沃,老人都說這里風水好,過去還出過一位娘娘呢。公社剛成立那會兒還中,到1959年就不中了,吃不飽了,到1960年,真是太苦了。記得村里人都到河里撈雜草,偶爾能摸到幾個蛤蜊,那就算開葷了。撈回一點點雜草,在雜草里摻點谷糠或一點癟豆子,糠和癟豆也沒有了,就摻點發霉的紅薯面,捏成窩窩頭充饑。那時候發霉的紅薯5毛錢一斤,曬干磨成面,吃起來很苦,就這也吃不飽,一個勞力能分上兩個小窩窩頭,老人孩子能分到一個或半個。再到后來,連河里的草也撈不到了。 多虧我們村挨著那條河,能撈點雜草充饑,就那還是餓死一些人,我也差點被餓死,人餓狠了那滋味忘不了,到現在想想都嚇死人啊。怎么也沒料到,第二年1961年秋天收成好了,我哥哥和好多人卻被撐死了。那年秋季收下糧,公社食堂終于開始做數量大的飯,人們吃了還想吃,哪知道腸胃不中了,餓的時候太長了,腸胃變得精薄,猛一吃多,人就不中了,那一下撐死不少人呢,我們村撐死的竟比前一年餓死的還多! 再說回1960年,那時候孩子餓得嗷嗷哭,我姥姥下地干活時偷偷往腰里別了兩小塊紅薯,收工時一緊張順褲腿掉出一塊,被發現了,弄到場院挨批斗,人被抬回家就不中了,很快咽氣。那時經常批斗人,我村旁邊不遠的劉莊村,有個壯漢陳文德說了句“西北出了掃帚星,怕是要翻天了。”為這一句話,他挨批斗挨了半個月。那時上頭有精神,發動各村批斗壞人,“壞人”站當間,上去一群人,你一拳我一腳,倒下去馬上被薅起來接著再打。 我村有個中農,餓得實在受不了,沒錢買紅薯,又想起自家入社時太實誠,能交能不交的東西都上交了,如今餓得半死了,越想越生悔意,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這下更壞了,被戴上“反攻倒算”的帽子,被反復多次批斗挨打。 1960年春夏之交是最難過的時候,那年春季樹可遭罪了,梨樹葉不好吃,人也揪來吃,桑樹葉吃了身上浮腫,也有人吃。那些榆樹葉、柳樹芽剛發出來就叫人擼光了,發出來又擼光了,幾次后樹芽再也發不出來了。有一種枸樹,春天枝頭上長出穗穗,以前沒人吃,那年春上也成好東西了。不久之后,村里所有的榆樹皮被剝得干干凈凈,都被當成果腹的糧食吃了,從春到秋,樹上光禿禿的。 “大躍進”那些年,社員們只能吃大食堂。到了1960年,大食堂的吃食差得沒法提了,當時有句話說“勺子七猛子,撈個菜梗子”,說用勺子撈啊撈,七八下只能撈個菜梗子,真是那樣,飯稀得清湯寡水。我在食堂做過飯,我負責做13口人吃的飯,就是一大鍋水,撒把鹽,幾根菜切切扔進去。有幾天好過一些,收獲到一種叫“根達”的菜,大葉子,葉片厚厚的,奇怪的是葉片里好多小黃蛆,這種菜在地里長得速度瘋快,看見有蛆蟲大家也歡迎,畢竟眼下能充充饑。 家家戶戶的人餓極了,夜里紛紛出來偷隊里的作物。我跟丈夫偷過地里的豌豆秧子,顧不上多想細看,連秧子帶豆角揪幾把,趕緊往家跑,嚇得魂都丟了,就這樣度過最困難的那半年。 記得那時我們生產隊的隊長叫張文泉,他威信高,因為心眼可好,不想看著大家一個跟著一個餓死,上頭布置為防止偷盜集體作物,讓安排民兵夜里巡邏防盜。張隊長故意在村民會上當眾透露“民兵上半夜巡邏”,村民們就上半夜睡覺,下半夜跑地里偷吃的。張隊長后半夜假裝在家里睡覺,第二天上頭追問,他就說,“我們隊沒有人偷東西。”后來大家生活好過些時,他早已經不當隊長了,可是威信一直很高,誰家做了好吃的,先就想起去他屋里送點給他嘗嘗。 (于:張耿氏說著說著,又說到1958年。)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不知上頭什么人出的餿主意,讓下頭瞎折騰,我們蓮池公社按上頭要求到處挖魚塘,規定每30畝地必須挖一口很深的水塘,說是以后塘里能養魚,有魚吃,農民的生活就改善了。村民掏大力挖水塘,挖出的土壘在塘堰上,上級告訴我們計劃要在塘堰種上桑樹,以后家家戶戶都養蠶,農民就能穿上過去只有皇上和豪紳才能穿得起的綾羅綢緞,就能過上共產主義的富裕日子。村民按規定的標準每口塘都挖得很深很深,挖塘那些日子,干部們接二連三來檢查,干活的人被要求一邊干活一邊大聲喊口號:“大躍進啊,掏勁干啊……”一旦發現誰“偷懶”會挨批斗,為這累壞了不少青壯漢子呢。 (于:后來養魚、養蠶了嗎?) 養個鬼啊,接下來什么也沒養就沒人再提這些事了,挖的塘也不能種莊稼了,一直廢棄在那里。每年夏天下大雨后,水塘灌滿了黃湯兒,農村孩子沒地方玩,就結伴跳下去游泳,由于那些水塘的塘沿兒沒有河床的緩坡,直愣愣的深,整個中原鄉村因為這些荒廢掉的水塘,每年沒少淹死孩子呢。當然有的塘后來被重新填平了,白挖了,但是有好些深塘到現在也沒填上,聽說里面住了好些水蛇,挺嚇人的,年年還是有孩子被淹死。 1959年、60年,人民公社各鄉村還興起深翻土地,所有的農田都讓深翻一遍,農民們問“深翻,該翻多深?”上頭有統一標準,要把田里的土都翻個一米多深,我們挖著,干部隨時用細長棍子丈量,挖到那個刻度后,差不多一個成年人深的時候才中。這下壞了,有油性的土弄底下去了,生土被翻上來,肥料根本跟不上趟,那幾年的產量當然不中了,麥子稀疏長得不像樣子,產量更不用說了。 產量不好還不讓說,到了秋天,把以前的干豆秸碼得高高的,上面鋪一層糧食,用給來視察的干部們表功。還讓社員敲鑼打鼓,干部們四處游街,爭相表功,抬著轎子去到上級辦公的地方,沖著街上的人大聲喊叫:“豐收了!又立大功了!”大家沒想到,豐收當然需要多上交糧食,回來沒過多久,各村就開始餓死人了。 我們那一片地方,1960年餓死的人太多了,比1959年更多,后來中央下來政策,實行“暫借地”,暫借給每個農民1分6,個別村是2分自留地,規定暫借地和自留地的收成不用交公糧,這條政策一出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人們的饑餓就緩過來了。家家戶戶種紅薯,紅薯產量高,旱澇保收,秧子和薯根都能吃,有紅薯吃,我們的臉色慢慢就不像病鬼似的了。 (于:這下你們可好了!) 好?能好到哪里?剛好沒多長日子,又狠批“三自一包”,暫借地、自留地都被收回去了,開初說好每人1分6自留地的政策保持30年不變,自從批判“三自一包”,自留地都收走了,又吃不飽肚子了。哎,農民命苦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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