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節選自《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插圖均為中國營造學社資料。) 薊縣在北平之東百八十里。漢屬漁陽郡,唐開元間,始置薊州。五代石晉,割以賂遼,其地遂不復歸中國。金曾以薊一度遺宋,不數年而復取之。宋、元、明以來,屢為華、狄沖突之地;軍事重鎮,而北京之拱衛也。薊城地處盤山之麓。盤山乃歷代詩人歌詠之題,風景幽美,為薊城天然之背景。 薊既為古來重鎮,其建置至為周全,學宮衙署,僧寺道院,莫不齊備。而千數百年來,為薊民宗教生活之中心者,則獨樂寺也。寺在城西門內,中有高閣,高出城表,自城外十余里之遙,已可望見。每屆廢歷三月中,寺例有廟會之舉,縣境居民,百數十里跋涉,參加盛會,以期“帶福還家”。其在薊民心目中,實為無上圣地,如是者已數百年,薊縣耆老亦莫知其始自何年也。 ![]() 獨樂寺雖為薊縣名剎,而寺史則殊渺茫,其緣始無可考。與薊人談,咸以寺之古遠相告;而耆老縉紳,則或謂屋脊小亭內碑文有“貞觀十年建”字樣,或謂為“尉遲敬德監修”數字,或將二說合而為一,謂為“貞觀十年尉遲敬德監修”者,不一而足。“敬德監修”,已成我國匠人歷代之口頭神話,無論任何建筑物,彼若認為久遠者,概稱“敬德監修”。至于“貞觀十年”,只是傳說,無人目睹,亦未見諸傳記。即使此二者俱屬事實,亦只為寺創建之時,或其歷史中之一段。至于今日尚存之觀音閣及山門,則絕非唐構也。 ![]() 薊人又謂:獨樂寺為安祿山誓師之地。“獨樂”之名,亦祿山所命,蓋祿山思獨樂而不與民同樂,故爾命名云。薊城西北,有獨樂水,為境內名川之一,不知寺以水名,抑水以寺名,抑二者皆為祿山命名也。 寺之創立,至遲亦在唐初。《日下舊聞考》引《盤山志》云:“獨樂寺不知創自何代,至遼時重修。有翰林院學士承旨劉成碑。統和四年孟夏立石,其文曰:'故尚父秦王請談真大師入獨樂寺,修觀音閣。以統和二年冬十月再建,上下兩級,東西五間,南北八架,大閣一所。重塑十一面觀音菩薩像’”。自統和上溯至唐初三百余年耳。唐代為我國歷史上佛教最昌盛時代;寺像之修建供養極為繁多,而對于佛教之保護,必甚周密。在彼適宜之環境之下,木質建筑,壽至少可數百年。殆經五代之亂,寺漸傾頹,至統和(北宋初)適為須要重修之時。故在統和以前,寺至少已有三百年以上之歷史,殆屬可能。 ![]() 劉成碑今已無可考,而劉成其人者,亦未見經傳。尚父秦王者,耶律奴瓜也。按《遼史》本傳,奴瓜為太祖異母弟南府宰相蘇之孫,“有膂力,善調鷹隼”,蓋一介武夫。統和四年始建軍功。六年敗宋游兵于定州,二十一年伐宋,擒王繼忠于望都。當時前線乃在河北省南部一帶,薊州較北,已為遼內陸,故有此建置,而奴瓜乃當時再建觀音閣之主動者也。 ![]() 談真大師,亦無可考,蓋當時高僧而為宗室所賞識或敬重者。觀音閣之再建,是在其監督之下施工者也。 統和二年,即宋太宗雍熙元年,公元984年也。閣之再建,實在北宋初年。《營造法式》為我國最古營造術書,亦為研究宋代建筑之唯一著述,初刊于宋哲宗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上距閣之再建,已116年。而統和二年,上距唐亡(昭宣帝天祐四年,公元907年)僅77年。以年月論,距唐末尚近于法式刊行之年。且地處邊境,在地理上與中原較隔絕。在唐代地屬中國,其文化自直接受中原影響,五代以后,地屬夷狄,中國原有文化,固自保守,然在中原若有新文化之產生,則所受影響,必因當時政治界限而隔阻,故愚以為在觀音閣再建之時,中原建筑若已有新變動之發生,在薊北未必受其影響,而保存唐代特征亦必較多。如觀音閣者,實唐、宋二代間建筑之過渡形式,而研究上重要之關鍵也。 ![]() 閣之形式,確如碑所載,“上下兩級,東西五間,南北八架”。閣實為三級,但中層為暗層,如西式之Mezzanine者,故主要層為兩級,暗層自外不見。南北八架云者,按今式稱為九架,蓋謂九檁而椽分八段也。 自統和以后,歷代修葺,可考者只四次,皆在明末以后。元、明間必有修葺,然無可考。 ![]() 萬歷間,戶部郎中王于陛重修之,有《獨樂大悲閣記》,謂:“……其載修則統和已酉也。經今久圮,二三信士謀所以為繕葺計;前餉部柯公,實倡其事,感而興起者,殆不乏焉。柯公以遷秩行,予繼其后,既經時,涂暨之業斯竟。因贍禮大士,下賭金碧輝映,其法身莊嚴鉅麗,圍抱不易盡,相傳以為就刻一大樹云。”按康熙《朝邑縣后志》:“王于陛,字啟宸,萬歷丁未進士。以二甲授戶部主事,升郎中,督餉薊州。” 丁未為萬歷二十五年(公元一五九五年)。其在薊時期,當在是年以后,故其修葺獨樂寺,當在萬歷后期。其所謂重修,亦限于油飾彩畫,故云“金碧輝映,莊嚴鉅麗”,于寺閣之結構無所更改也。 明清之交,薊城被屠三次,相傳全城人民,集中獨樂寺及塔下寺,抵死保護,故城雖屠,而寺無恙,此亦足以表示薊人對寺之愛護也。 王于陛修葺以后六十余年,王弘祚復修之。弘祚以崇禎十四年(公元一六一四年)“自盤陰來牧漁陽”。入清以后,官戶部尚書,順治十五年(公元一六五八年)“晉秩司農,奉使黃花山,路過是州,追隨大學士宗伯菊潭胡公來寺少憩焉。風景不殊,而人民非故;臺砌傾圮,而廟貌徒存。……寺僧春山游來,訊予(弘祚)曰,'是召棠冠社之所憑也,忍以草萊委諸?’予唯唯,為之捐資而倡首焉。一時賢士大夫欣然樂輸,而州牧胡君,毅然勸助,共襄盛舉。未幾,其徒妙乘以成功告,且曰寶閣配殿,及天王殿山門,皆煥然聿新矣”(《修獨樂寺記》)。此入清以后第一次修葺也。其倡首者王弘祚,而“州牧胡君”助之。當其事者則春山、妙乘。所修則寶閣配殿,及天王殿山門也。讀上記,天王殿山門,似為二建筑物然者,然實則一,蓋以山門而置天王者也。以地勢而論,今山門迫臨西街,前無空地,后距觀音閣亦只七八丈,其間斷不容更一建筑物之加入,故“天王殿山門”者,實一物也。 ![]() 乾隆十八年(公元一七五三年)“于寺內東偏……建立座落,并于寺前改立柵欄照壁,巍然改觀”(《薊州沈志》卷三)。是殆為寺平面布置上極大之更改。蓋在此以前,寺之布置,自山門至閣后,必周以回廊,如唐代遺制。高宗于“寺內東偏”建立座落,“則寺內東偏”原有之建筑,必被拆毀。不唯如是,于“西偏”亦有同時代建立之建筑,故寺原有之東西廊,殆于此時改變,而成今日之規模。“巍然改觀”,不唯在“柵欄照壁”也。 ![]() 乾隆重修于寺上最大之更動,除平面之布置外,厥唯觀音閣四角檐下所加柱(第二十三圖),及若干部分之“清式化”。閣出檐甚遠,七百余年,已向下傾圮,故四角柱之增加,為必要之補救法,閣之得以保存,唯此是賴。 關于此次重修,尚有神話一段。薊縣老紳告予,當乾隆重修之時,工人休息用膳,有老者至,工人享以食。問味何如,老者曰:“鹽短,鹽短!”蓋魯班降世,而以上檐改短為不然,故曰“檐短”云。按今全部權衡,上檐與下檐檐出,長短適宜,調諧悅目,檐短之說,不敢與魯班贊同。至于其他“清式化”部分,如山花板,博脊及山門雀替之添造,門窗隔扇之修改,內檐柱頭枋間之填塞,皆將于各章分別論之。 ![]() 高宗生逢盛世,正有清鼎定之后,國裕民安,府庫充實;且性嗜美術,好游名山大川。凡其足跡所至,必重修寺觀,立碑自耀。唐、宋古建筑遺物之毀于其“重修”者,不知凡幾,京畿一帶,受創尤甚。而獨樂寺竟能經“寺內東偏”座落之建立,觀音閣、山門尚僥幸得免,亦中國建筑史之萬幸也。 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兩宮回鑾”之后,有謁陵盛典,道出薊州,獨樂寺因為座落之所在,于是復加修葺粉飾。此為最后一次之重修,然多限于油漆彩畫等外表之點綴。骨干構架,仍未更改。今日所見之外觀,即光緒重修以后之物。 ![]() 有清一代,因座落之關系,獨樂寺遂成禁地,廟會盛典,皆于寺前舉行。平時寺內非平民所得入,至清末遂有竊賊潛居閣頂之軼事。賊犯案年余,無法查獲,終破案于觀音閣上層天花之上;相傳其中布置極為完善,竟然一安樂窩。其上下之道,則在東梢間柱間攀上,摩擦油膩、尚有黑光,至今猶見。 鼎革以后,寺復歸還于民眾,一時香火極盛。民國六年,始撥西院為師范學校。十三年,陜軍來薊,駐于獨樂寺,是為寺內駐軍之始。十六年,駐本縣保安隊,始毀裝修。十七年春,駐孫□□部軍隊,十八年春始去。此一年中,破壞最甚。然較之同時東陵盜陵案,則吾儕不得不慶獨樂寺所受孫部之特別優待也。 ![]() 北伐成功以后,薊縣黨部成立,一時破除迷信之聲,甚囂塵上,于是黨委中有倡議拍賣獨樂寺者。全薊人民嘩然反對,幸未實現。不然,此千年國寶,又將犧牲于“破除迷信”美名之下矣。 民國二十年,全寺撥為薊縣鄉村師范學校,閣,山門,并東西院座落歸焉。東西院及后部正殿,皆改為校舍,而觀音閣、山門,則保存未動。南面柵欄部分,圍以土墻,于是無業游民,不復得對寺加以無聊之涂抹撕拆。現任學校當局諸君,對于建筑,保護備至。觀音閣、山門十余年來,備受災難,今歸學校管理,可謂漸入小康時期,然社會及政府之保護,猶為亟不容緩也。 ![]() — END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