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墓在江蘇常熟虞山腳下。黃裳先生1982年曾寫過一篇《錢柳的遺跡》,記他坐著三輪車尋墓的經過,墓在山腳下公路邊,這是清楚的。沒想到再去尋找,還是費一番工夫。也許因為估計不足--買一張旅游圖,錢謙益與柳如是墓清晰標在虞山南路上,左邊不遠是瞿景淳墓,瞿式耜墓則在后面山上。瞿景淳是瞿式耜的爺爺,曾修過《嘉靖實錄》。 這些墓都在原拂水山莊內,山莊原為瞿家家產。"拂水"意境,風拂水,水拂柳絲綠堤,"拂","拭也"。查牧齋年譜,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錢謙益24歲,到這里做當時16歲的瞿式耜的老師。崇禎元年,瞿式耜就因師生關系,受錢謙益牽連被罷官。錢謙益移居拂水山莊已是崇禎三年49歲,崇禎十六年(1643),他62歲在莊內蓋了絳云樓,瞿式耜為他刻《初學集》。等甲申年后清軍南下,錢謙益迎降,瞿式耜到南明當官,隨后到廣東、廣西,成為桂王的兵部尚書。桂林城破,瞿式耜殞于1650年,他死前絳云樓一場大火,把錢謙益的多數藏書燒為灰燼。瞿式耜死后14年,錢謙益病故,家業早已破敗。錢謙益死后1月零4天,柳如是在逼債聲中懸梁自盡。 瞿、錢兩家墓園往東不遠,黃裳先生文中曾提到有清初名畫家王墓,旅游圖上不見標示。王是畫界"四王"之一,清軍南下時他14歲,之后創畫派就稱"虞山派",其最有名就是為康熙所作的《南巡圖》。瞿、錢墓園往西,則是光緒師傅翁同的家族墓園。這條線上,這些相鄰墓主關系本身就極有滄桑感。 沒想到,尋墓過程,幾乎與黃裳先生20年前記載一樣。因是去蘇州途中,出西門大街,暮色已在淡蕩中。晚秋陰蘊天氣,不見夕陽,穿過也許已廢棄的煙囪、廠房,明明見路邊有"柳如是墓"標,就是找不見。打電話問景區,指示是清楚的,路邊人卻就是無知。眼見夜色飄飛彌合,頗覺悵惘間,忽然柳暗花明,總算有人說,其實就在路邊眼前。原來故人幾乎就枕著喧鬧,碑乃常熟市政府2000年立,柳如是墓在錢謙益墓西側。相信都已不是黃先生20多年前所見模樣,其實即使20多年前,大約也是徒有其表而已。 黃先生20多年前文中記錢謙益、柳如是墓為陳文述重修,引《中華文史論叢》刊載瞿鳳起記載,說柳如是墓1937年與1950年曾先后兩次被盜。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出版了范景中、周書田兩先生編纂的《柳如是事輯》,瞿鳳起寫于1981年的此文也在其中,后還轉抄查揆的《河東君墓碣》。瞿鳳起是常熟著名藏書樓鐵琴銅劍樓的第5代主人,鐵琴銅劍樓藏書其實從第4代主人瞿啟甲起已流散,解放后瞿鳳起與他兩個哥哥將余書全部捐給北京圖書館后已無書可查。瞿鳳起記錄柳如是墓被盜無出處,大約是坊間流傳。查揆是浙江海寧人,嘉慶九年(1804)的舉人,比嘉慶十四年當上常熟知縣的陳文述大1歲。 按陳文述的《重修河東君墓記》,他是當上知縣后第二年早春二月來到拂水舊址,"就蔭敷坐,啜茗滌煩",嗟嘆紅粉成灰。旁邊真武寺有老僧,說河東君冢在錢園之側、瞿墓之西。此時距柳如是死已150多年,"星霜屢易,人物代謝,鶴冷苔荒,蛩凄水咽,碑既不存,墓亦不可指矣"。這位知縣悵惋決心修墓,從錢家后裔訪得,"遺冢于花園橋之北,中山路之南,東界小溝,西接園弄,蓋即秋水閣、耦耕堂故址"。墓修成請好友查揆寫了碑文。查揆工駢體,碑文最后的銘寫得漂亮,總結為:"似花非花,如鏡非鏡。住四禪天,為色究竟。生也慧業,死也正命。去來灑然,嬋娟掩映。天之生是,為才者媵。""四禪天"指佛教色界的四種境界,"色究竟天"為第四禪,是色界極處,指"樂能擾心,猶未徹底清凈,更加功不已,出入息斷,絕諸妄想,正念堅固"。"媵"是隨嫁,也有獻身的意思。 在柳如是墓前,最易回想當年場景。據牧齋年譜:"拂水山莊,在虞山拂水巖下,牧翁得之瞿氏而筑耦耕堂,后徙耦耕于丙舍。其旁有聞詠亭,東南為朝陽榭,極南為花信樓,極北為明發堂。明發東為山樓,樓有東軒、西軒。明發西為別館,有泉曰歸來。東軒者,牧翁與陳夫人、河東君皆曾停柩焉。西南為秋水閣,河東君葬秋水閣后。牧翁葬父墓旁,在明發堂前。"在《牧齋初學集》中,耦耕堂、秋水閣、明發堂、朝陽榭、花信樓都有記。"耦耕"是兩人并耕,陶淵明詩:"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這另一人是被稱為"嘉定四先生"之一的程嘉燧。程嘉燧比錢謙益大17歲,故于甲申年前臘月,免了心靈搓磨。錢謙益記,萬歷四十五年(1617),他與程嘉燧曾在拂水山莊"流連旬月,山翠濕衣,泉流聒枕,相與顧而樂之,遂有棲隱之約"。堂筑成于崇禎三年,秋水閣則成于第二年。當時山莊"無垣屋之蔽,無藩籬之限,背負云氣,胸蕩煙水"。在《明發堂記》中讀到,"秋水閣后,竹樹掩暖,澗石錯列","皆墓域也",堂名就取自"前榮后寢,高明而靚深"。"庭中有老梅修竹,浮水溜渠,空翠自墜,清蔭不改。堂之東,步檐周流,回廊交屬。其前楹,近臨墓道,游人仕女,并肩接踵,薄而觀之,如坐鏡中,紛紅拖碧,如雜圖畫。" 傖然眼前,山卻無勢泉無影,粉塵漫天煙樹不存,空有一道"拂水堤"伸至尚湖。想《秋水閣記》中為起名,曾有自問自答。先以主人口氣,說憑楹望去,吳王拜郊之臺,已為荊棘封閉,三國筑的壁壘已蕩為江流;;上下千百年,英雄、戰爭割據,皆杳然不可復跡,而何況"吾與子以眇然之軀,寄于斯閣者歟?"隨后有答:"不然。于天地之中有山與湖,于山與湖之中有斯閣,于斯閣之中有吾與子。吾與子相與朝陽而浴夕月,釣清流而弋高風,其視人世之區區以井灶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嚇也為何如哉?"《莊子·秋水》中,"井灶"喻各自家園,"腐鼠相嚇"指(類似鳳凰)與吃腐鼠的鴟(類似貓頭鷹)對比。物之所生而安者,趣各有極。人生就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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