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新鮮解讀】

《永遇樂》：辛棄疾最好的詞系模仿之作

丁啟陣

校正：佛貍祠錯成了佛貍寺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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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詞作于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這一年辛棄疾六十六歲。上一年，辛棄疾結束多年閑置隱居生活（1182-1192隱居江西上饒帶湖，1194-1203隱居江西鉛山縣瓢泉），被起用為浙東安撫使。這一年春季，調任鎮(zhèn)江知府。當時鎮(zhèn)江乃是抗金前線，辛棄疾的職責中有相當部分是軍事防務。朝廷中，主戰(zhàn)派代表人物宰相韓侂胄當政，正緊鑼密鼓地做著北伐的準備。

確定作詞時間為開禧元年，有兩個證據(jù)。一是詞中“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三句。一般認為，這里的四十三年，是從辛棄疾率眾南歸的紹興三十二年（1162）算起的。到開禧元年（1205）出守鎮(zhèn)江，正好是四十三年。二是岳珂（岳飛孫子）《桯史》稱自己“乙丑南宮試”不利，辛棄疾召他燕飲。辛棄疾當時作了這首《永遇樂》，“特置酒召數(shù)客，使妓迭歌”，讓客人指摘缺點，岳珂指出其“用事微覺多耳”。《桯史》所說“乙丑”即開禧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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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詞，如同岳珂所批評的，用典較多。

孫仲謀，孫權。三國孫吳初年曾在京口建都。

寄奴，南朝宋開國皇帝武帝劉裕。劉裕小字寄奴。其高祖曾隨晉南渡，僑居鎮(zhèn)江。劉裕即在鎮(zhèn)江出生，長大，起事，最終滅晉稱帝。

想當年云云，指劉裕率軍北伐的顯赫武功。氣吞萬里，指劉裕兩次北伐中原，滅南燕、后秦，收復洛陽、長安。

北固亭，又名北固樓，在鎮(zhèn)江北固山上，北臨長江。

元嘉，南朝宋文帝劉義隆的年號，時間是公元424—453年。

封狼居胥，漢武帝元狩四年（前119），霍去病率五萬騎兵遠征匈奴，殲敵七萬余，封狼居胥山（在今內蒙古自治區(qū)五原縣北）而還。后用指北伐立功。《宋書·王玄謨傳》：“玄謨每陳北侵之策，上謂殷景仁曰：‘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

倉皇北顧，宋文帝在位期間先后三次北伐，分別是元嘉八年（431）、二十七年（450）、二十九年（452），都以失敗告終。理論上說，詞中的“倉皇北顧”，可以指其中任何一次。但是，多數(shù)人認為是指第二次，也有人（例如俞平伯《唐宋詞選釋》）認為是指第一次。第一次北伐，《宋書·索虜傳》：“上以滑臺戰(zhàn)守彌時，遂至陷沒，乃作詩曰：‘逆虜亂疆場，邊將嬰寇仇……惆悵懼遷逝，北顧涕交流。’”第二次北伐，王玄謨率軍北伐失敗，北魏軍隊乘勝追至長江北岸，聲稱要渡江。宋都建康（今南京）震恐，宋文帝登上烽火樓北望，對自己輕率北伐表示后悔。第三次北伐，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被殺，宋文帝不顧大臣反對，企圖趁火打劫，倉促之間又組織了最后一次北伐，但很快便宣告失敗。辛棄疾引元嘉北伐歷史，影射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張浚倉促北伐失敗之事，并告誡韓侂胄等人不能輕易北伐，以免重蹈覆轍。

烽火揚州路，隆興北伐失敗后，金兵乘勢渡過淮河，攻陷濠州、滁州，到達揚州。

佛貍祠，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字佛貍）擊敗王玄謨北伐軍，率軍追至長江北岸瓜步山（在今江蘇六合縣境內），在山上建立行宮。后來，行宮改祠，稱佛貍祠。

神鴉，祠廟里啄食的烏鴉；社鼓，祭祀土地神的鼓樂聲。

廉頗老矣，《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載：“廉頗居梁，久之，魏不能用。趙以數(shù)困于秦兵，趙王思復得廉頗，廉頗亦復用于趙。趙王使使者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召。”辛棄疾借廉頗故事，表明自己的報國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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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珂用典過多的批評，當然是中肯的。但是，辛棄疾畢竟是詞中圣手，密集的典故，并沒有造成晦澀難懂的后果。讀者在了解這些歷史故事后，都能夠明白詞的意思，了解詞人的思想與感情。

岳珂《桯史》記載，聽了岳珂的批評后，辛棄疾非常高興，不但當眾承認岳珂指出了這首詞的毛病（痼），并且“……味改其語，日數(shù)十易，累月未竟。”但是我們看到，這首經過反復修改的詞仍然用了這么多的典故。

很顯然，辛棄疾有不得已的原因：他寫這首詞的真正目的是告誡當時的統(tǒng)治者和主戰(zhàn)的當權者韓侂胄等人，不要貿然北伐。但是，他無法直言其事，只能借古諷今。他要以懷古的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不能直接表達傷今情懷。實際上，辛棄疾也是主戰(zhàn)派，他并不反對北伐，他反對的是韓侂胄等人的草率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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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慎《詞品》說“辛詞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永遇樂》為第一”，后人多有贊同者。但是從岳珂《桯史》記載看，辛棄疾本人最得意的似乎是《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詞。每逢筵席，辛棄疾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從文學史注重現(xiàn)實主義、宣揚愛國思想、關心政治社會等傳統(tǒng)觀念出發(fā)，自然是這首《永遇樂》更容易獲得重視與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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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指出：“發(fā)端沈雄，與東坡‘大江東去’相同，惟東坡泛言，稼軒則實本地風光。”其實，豈止發(fā)端，結尾乃至整首詞的結構、風格，都跟蘇軾的《念奴嬌·大江東去》相似。千古江山，跟“大江東去”一樣，開端宏大；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跟“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一樣，收束具體、微小。中間都是借歷史故事，寄托自己的志向與情感；風格上都是慷慨悲壯的。不妨說，辛棄疾的這首《永遇樂》詞有明顯的模仿蘇軾《念奴嬌》的痕跡。但兩者又有明顯的不同，蘇軾詞更多文人的灑脫飄逸，辛棄疾詞更多武將的壯懷激烈。

2018-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