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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寫天津花臉的帖子。作者趙致遠，天津人，又是跟裘盛戎、侯喜瑞學習花臉戲，對天津的花臉成長、培養都很熟悉。特別值得戲迷朋友一讀。 三
這兩天又在路上，靜不下來，昨晚到了天津，趕緊抽時間寫帖子。接著說天津的好花臉。
我是北京人，1951年后隨家移居天津。
我在天津求學學藝，打基礎。
開蒙的老師是丁至云阿姨介紹的天津著名的票友銅錘花臉莊梓良先生。
我從師學藝，在近三年間，他幾乎每天到我家來吊嗓子說戲，風雨無阻。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完全是義務教戲，一文不取。師恩難忘。
莊梓良先生當年在天津衛可是大名鼎鼎的花臉名票，又擅長京劇操琴，場面上橫的豎的樣樣精通，六場通透。
他與天津著名琴票從鴻逵先生是最佳搭檔。
我常常見到這二位老朋友一個京胡、一個二胡坐了下來，把京劇曲牌一個個“過”：正反八叉、柳搖金，柳青娘。。。。等等，我站在一旁聽著，看著，這老二位卻是如醉如癡樂在其中。我得到的不僅僅是藝術享受，對我來說更是一種熏陶一種潛移默化的培養。 一個演員的成長最主要還是本身的素質的提高——審美取向審美趣味審美層次。
有了這樣一位思想觀念上、藝術修養上高境界的老師，那我從他身上得到不僅僅是學了七十幾出銅錘花臉、架子花臉的基礎戲，更得益于他身邊的那些具有高水平朋友們的社會群體的提攜助力。他們對中國文化對京劇藝術的酷愛與修養，對于浸濡其中的我來說得到的滋養非常難得非常寶貴。
他在京劇花臉界的威望很高，無論是內行外行的那些名家，侯喜瑞、裘盛戎、王泉奎、費玉策、張金波這一層的藝術家與他非師即友，禮尚往來。
與天津票界萬國權、李明揚、夏山樓主、袁青云、近云館主、張鼐泉、鄭繼仙、安夢洪、王文仲、張宗奎，小字輩的孟憲榮、丁麗云、李運、生孫元木等都有熱線交往。
我在他的“都要學都要看”的正確的指引下，在學戲的幾年中在天津、北京看了不少好花臉的好花臉戲。
有的網友看到此處可能逮到機會“拍板磚”——你是向票友學的戲！
無知者無畏！
你可知道票友對京劇的生成發展起到多大的作用嗎？
什么老鄉親哪、什么汪笑儂啊不提了，就說花臉，嘿，銅錘架子的兩大流派的創始人都是票友出身！
銅錘花臉金派——金秀山，是票友。是“鉆筒子”唱“咕咕丟”的花臉票友下海。
架子花臉黃派——黃潤甫，是票友。是北京櫳翠庵票房的花臉票友下海。
金裘侯三位，對各地的票友朋友極其客氣極其尊重。
特別是侯二爺，在北京唱戲，經常到崇文門外青山居茶館，聽取哪兒的票友們對自己的戲的意見。排一出新戲，有不懂得詞句曲牌，也會到票友中間虛心求教。
幾十年如一日。
在天津中原公司樓頂，有一家“烤肉侯”——以侯老名義開的茶館兼飯館，就聚集著天津衛的票友們。
每日里侯老即和天津的票友們聚會在這兒，吃烤肉，說戲文，高興了，就開鑼，大家伙唱起來。
侯老與他的票友朋友們其樂融融——后來把飯館吃“黃”了！一笑。
那裘派呢？
說到裘先生，他的藝術的第二次生命就得自于一位上海的大票友顧森伯先生。
就是他從上海灘戲班兒底層領出了裘盛戎，幾年間，供吃供喝供大煙，用西醫的方法指導裘盛戎科學用嗓子找發音。
他專門請來琴師，每天看著干兒子吊嗓子。
終于培養出一代名凈——這才有了風靡大江南北的裘派。
大家說說，票友，對京劇花臉這個行當的貢獻還小嗎？ 這些人他們的特點之一就是有錢、有閑、有墨水。而且基本上都特別喜歡戲劇雜耍，特別是京劇。
他們票戲唱戲那可不止是唱唱玩玩，都是專門請了教習認真地學習練功，一招一式一字一句可都是經過名家指點的。
花臉教師那就邀請錢金福蘇連漢，唱群英會？那就得請來侯喜瑞程繼仙說戲。
再說丁至云阿姨，她學梅派青衣的份兒可大了，拜了梅先生不說，還有要請魏蓮芳這樣的名家到家來說戲。
她要唱戲了，那就專門等梅先生唱完一期，她把梅家的全堂人馬演員樂隊全部留下來，只換上她一個人再演三場——包括姜妙香姜六爺、蕭長華蕭老等再陪她來唱！
厲害！
這在今天許多朋友聽來可能只有感嘆匪夷所思了。
我只淺淺地說這么幾句，不是在炫耀什么，只是想說天津的這塊土壤吸納了戲曲——包括京戲、梆子、落子、越?。磺?、相聲、京韻、梅花、樂亭、京東大鼓、單弦、時調，甚至連變戲法的來到天津衛都有他落腳之地，有他的一口飯吃。
可以說天津衛的鄉親們豪爽直率熱情好客包容四海，使天津這塊貴寶地成為戲劇之鄉曲藝之鄉，一百多年來他哺育了多少名演員好角兒，養活了多少來自四面八方的藝人們。
京劇今天在天津的繁榮發展，造就了那許多優秀人才，出了這么多好花臉，絕非偶然。
我雜亂無章的說了半天都是天津的社會環境，當然，必須還得有更深層次的緣由才能培育花臉人才。
您說是吧？
究竟如何？ 四
我們又回到了天津好花臉多的話題。
天津自古是水旱碼頭，近代更是南北鐵路運輸的樞紐。交通發達人口稠密，信息流通的快，人們思想不保守不封建。
對于京劇戲班來說這可是個大碼頭，是個可以施展的大舞臺。
所以就全國而言，天津的京劇團，或者說京戲班兒最多，天南地北跑來搭班唱戲的藝人更是多多——這地方養活唱戲的。
就說是北京老戲班，新老藝人們那也是隔三差五的到天津來唱一期。紅了，就再續。
劇種多，藝人多，戲班多，唱的戲更是南北海派京派大薈萃。您在北京看不到的戲，盡管到天津未來吧，藝人沒機會到北京搭班那就可以現在北京搭一腳。
所以，一個戲迷在天津能看到的什么流派什么風格都有，什么好角兒都能看得到。
來的角兒多，紅起來的角也多，天津有自己的科班稽古社，也培養出一大批好演員。著名的花臉有賀永華、張德華。 天津有許多花臉戲就是在北京上海也難得一見。
就說一出傳統戲羅成擊敗王世充的《鎖五龍》，有許多年沒有見到了演出了。
婁廷玉先生傳授給我這出冷戲。
恰恰塘沽京劇團的楊榮樓先生就貼出了這出全部《鎖五龍》，我急忙趕到南市共和戲院看戲。
楊榮樓是著名的武花臉，從頭扎大靠大戰羅成開始，一直唱到法場斬雄信止，前面是大武戲，后面滿宮滿調地唱“號令一聲綁帳外”大段西皮。尤其是“別宮一場”，楊先生掏翎子嘟-----倉，嘟-----倉,一望兩望，叭噠倉——翻身走了一個大肘膀子，好！真的好。
我那些年在京津兩地看戲，貼演這出戲的唯有楊榮樓一人。他文武雙全真的好。
文革后，楊榮樓先生到北戲校任教授徒，把這出戲傳了下來。
我們粗粗地把當年京劇在天津的繁榮景象說了說，天津這個水旱碼頭來了這么的好角兒，唱了這么多大江南北的好戲。天津的觀眾們沒有對京派的偏愛對海派的歧視排斥。 咱們說梅尚程荀馬譚張裘，這些頂尖級的藝術家都把天津當做自己的最好的碼頭，把天津衛的戲迷當做自己的知音。
楊寶森的伍子胥，好！
奚嘯伯唱白帝城，行！
言少朋唱讓徐州，可以。
趙燕俠唱大英節烈？歡迎。
小白玉燕來唱雌雄鏢也客滿。
師父們來了，唱紅了，走了，徒弟們接著唱，也行！
你要是真有好玩意，臺底下的觀眾們就真的捧你。
你要是砸了鍋出了錯，臺底下可一點也不客氣。
細說說北京來的好角兒，哪一個沒挨過倒好？
叫倒好，正是說明天津的觀眾們懂戲。卻并不是排斥你、第二天，照樣買票看你的戲，好了，一樣給你鼓掌。
有了這樣南北融合的生存環境，就是“天津凈出好花臉”的社會基礎。 這一代人，在文革后先后向裘門的鉗韻宏、夏韻龍、王正屏拜師學藝深造。他們又都先后拜方榮翔為師，為裘派帶三代傳人，紅遍了大江南北，成為支撐京劇藝術大廈的棟梁。
那咱們要找找原因：為什么天津會生長了這樣多的好苗子，為什么他們迅速崛起成名成家哪？
當然最有體會的是他們本人，但是我也從這里走出來，有自己的切身體會。
第一，京劇的生存環境好。
作為一個學生見得多聽得多——耳濡目染，兼收并蓄。
第二，花臉教師好。
我早就知道天津戲校的劉少峰是位肚囊寬的好教師。還有一位張福昆老師，教得好。
應該強調的是：他們教學生不是先學什么流派，而是打基礎，再歸路。沒有這樣的好老師砸下花臉的基礎課，那就會走歪了。
所以，這些優秀尖子的“根兒”正，路子正。
這可是前提，是基礎。
第三，天津沒有北京那樣的門派之見。不保守，少有陳規陋習的限制。 北京戲班的保守嚴重到何種地步？
我這里只舉一個例子——千萬不要說我在攻擊老前輩。
學戲：北京戲校最早的花臉學生只學校長教的這一派戲。
校長在他的會客室里給學上上課。一座大的紅木架子的穿衣鏡，照著學生們走身段，練表演。
而侯喜瑞來上課完全是義務，可是竟不給侯老安排教室。叫他在放置服裝道具的倉庫里給學生說戲。這樣的地方能給學生上課嗎？
孟俊泉是孟小冬先生的親人。在戲校學銅錘花臉，他竟然翻墻溜出去看裘盛戎的演出，為此受到校方嚴厲的批評。
北京戲校早期的花臉一律都是一個派。演出的都是黃一刀、魯智深、沙陀國——唯有一個孟俊泉是自己偷著學的。
您聽著奇怪吧？ 我自己也有體會：在裘先生演出連環套之后，北京京劇團又貼出連環套，主演的是郝派名凈周和桐。這出戲由汪本貞先生來操琴。
我那天在汪先生家吊嗓子，完事了，汪先生動身下后臺，我說：咱爺倆兒一塊兒騎車去。
你干什么去？
看戲呀。
看戲？
汪先生回頭看著我——那天裘先生沒有演出，不然汪先生怎么會有空兒給別人操琴？
我跟著您去看連環套哇。
你呀，打住！
這樣的戲你少看吧——汪先生掛臉了。
我愣住了，不理解。。。。
你真的不懂？
他還真的生氣了。
嘿！
汪先生跨上車一蹬，走了！
一下子，把我僵在那里了。
后來我才明白這是汪先生為我好——剛到北京，不懂戲班的規矩，萬一有嘴快的：老爺子，昨兒看見您的徒弟瞧周和桐的戲去了。。。。
麻煩。
在天津，哪兒會有這樣的界限？
唱戲的要想歸路，當然好。要歸派？先把自己的腳步套上了。后臺派戲還得考慮您是誰的徒弟，您唱哪一派的戲？
在天津這么多花臉唱戲，沒聽說有誰先打出我是某派旗號來：嘿，沒飯！ 第四，實況錄音。
這可是個重要的原因。在天津，聽得多——裘先生在天津演出的實況錄音多——原汁原味兒。
現在的學生沒有見到裘先生當年舞臺演出。他們對裘派的印象基本都是他留下的唱片錄音。老師也拿這些資料作為教材。
可是天津卻不同，天津電臺在文革前為來天津的許多藝術家錄制了演出的實況，這是極為寶貴的藝術珍品。
天津花臉新秀們可以大量地接觸藝術家最真實的演出實況。這是北京上海的那些學生難以得到的——我說的是八十年代，那是沒有網絡下載一說。
一個人跨入花臉門坎，那第一印象最為深刻。
要知道，老一輩藝術家的“灌唱片”，與他們舞臺演出差別很大。
尤其是咱們的十全大凈金少山先生，他的唱片與其舞臺演出竟是天壤之別。
侯寶林先生告訴我：你別以為金少山先生是你聽到的那樣兒，他的唱片哪里有他在臺上那個氣勢、那個風采？
唱片錄的連他本人外場演出時的十分之一都沒有。
裘先生那？
據我親見親歷的體會，他在舞臺上演出與他的唱片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除了1955年的那一批黑膠片78轉的老唱片，其他的唱片，竟都不是精品。
特別是六十年代錄制的那一批1/33轉密紋唱片《姚期》《遇后龍袍》都不在狀態——
1，嗓子不在家。
2，錄音的時間不對。
3，沒有觀眾，沒有舞臺上的氣氛。
4，設備更新，更主要的是錄音條件變了，唱的與拉的打的不在一個錄音間里，誰也看不見誰，樂隊的伴奏只是從耳麥里傳過來。
裘先生對此很不適應，曾經幾次和汪先生一起發牢騷。
拍電影《鍘美案》，那一句“包龍圖打坐開封府”的導板，錄音師叫他唱了七遍還沒過關！裘先生一氣：我不唱了，走了！
當場把一大堆人都撂在哪兒了，除了裘盛戎，誰敢？
咱們天津的花臉沒有門戶、流派這些圈子的限制，沒有這些人為的障礙，課堂內外可以聽到許多藝術家們在舞臺上原汁原味的實況錄音來滋養熏陶，實在是得天獨厚的好機遇。
這其中要特別提到康萬生、鄧沐瑋，他們的演唱頗有裘先生當年在舞臺演唱的份量風采。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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