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歸田園居》)
東晉詩人陶淵明,終于辭去了彭澤縣令的官職,擺脫了官場對他身心的束縛。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曦微。”(《歸去來兮辭》)
他好像是奔跑著回到了他在南山下的家門的。
“乃瞻蘅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
他感受到了親情的溫暖和家園的美妙。擺脫了他不想混的官場,在家鄉(xiāng)他干什么都是無比快樂的。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
我常常想:如果陶淵明官場得意的話,那么,后世數以億計的人們就一定讀不到這篇《歸去來兮辭》以及那么多的好詩文了。晚年的陶淵明生活無疑是清苦的,但心情卻是快樂的。
宋代文學家蘇軾,如果還在京里做官,而不是官場失意,經黃州而游赤壁,那我們今天也就讀不到他的千古名篇《赤壁賦》了。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月下江山、水天是如此之美,簡直讓人產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想法了:
“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放眼天下,還有什么東西是沒有主的?但美麗的大自然人家搬不走,是大家共有的,可以任人欣賞的。不去欣賞的話,是多么巨大的浪費啊!
“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歸去來兮辭》和《赤壁賦》是我最為欣賞、常常陶醉的美文,自從能背誦以后,我時常忍不住要大聲地朗誦它們。
我覺得,在中國歷史上,正是有許多文人的失意和不幸,才有了這么多的名篇、名著傳世。
唐代詩人白居易,如果不是失意在“黃櫨苦竹繞宅生”的江州,就不會有《琵琶行》讓我們背誦了。宋代詞人柳永,如果不是被皇帝吩咐“且去填詞”,我們也沒有辦法欣賞到他的大量美詞了。柳永在宋代當時,可是比現在的張藝謀、大腕流行歌手還受人歡迎呢,“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僅唐宋兩代,我所知道的失意文人就有:李白、杜甫、孟浩然、韓愈、柳宗元、王昌齡、劉禹錫、劉長卿、李商隱、陸游、辛棄疾、李清照、姜夔……,真是不勝枚舉啊。
窮困潦倒的曹雪芹,寫下奇書《紅樓夢》,那是他十年心血的結晶:“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西漢史學家司馬遷說:“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報任安書》)
而司馬遷本人,如果不是受到殘忍的“腐刑”,也就不會有中國第一部偉大的有史學、文學雙重價值的通史巨著《史記》了,漢以前的歷史,可能要被水“淹沒”掉不少,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后人的考古工作量了。
當代作家余秋雨,在辭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之職后沒多久,就背著行囊,去敦煌等地旅游,后來寫出了散文集《文化苦旅》。從辭官這一點上,他像陶淵明。但辭官后,陶淵明是在老家種田、寫詩,而余秋雨則完全相反,既著述,又講學,常上電視,還周游世界,名氣在當代就已經很大,生活自然也比陶淵明強上百倍了。他是現代信息社會的驕子。如果他還當院長,固然是桃李滿天下了,但也許是中國文化傳播方面不小的損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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