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幾年前，讀過一篇小說《國士無雙》，書中有個非常有趣的情節：民國22年，山東土匪孫美瑤劫持了一列載有很多外國人的火車，將人質帶到了天險巢穴——抱犢崮，搞出了一個震驚中外的大新聞。

正當北洋政府一籌莫展之際，主人公陳子錕從密道進入抱犢崮，上演了一番類似于智取威虎山的劇情，最終解救了中外人質。

情節很驚險，構思很精妙，初看時對作者的腦洞很佩服。

不久后，在看魯迅雜文《燈下漫筆》時，又看到了孫美瑤這個名字，才意識到原來歷史上真有這個人。一細查，覺得很羞愧——連民國大案“臨城大劫案”都不知道······

時隔多年，最近又想起了這個案子，還是決定捋一捋。

01

民國歷史上，山東臨城有兩次高光時刻，一是1923年的臨城大劫案，二是抗戰時期的鐵道游擊隊。這兩件事情相隔一二十年，彼此沒有直接聯系，但它們發生的條件卻一樣：復雜的地形以及鐵路。

臨城，即今棗莊市薛城區，位于山東南部。

魯南一帶地形復雜，既有沂山、龜蒙山、嶧山等深山老林，又有微山湖、昭陽湖、南陽湖等水泊沼澤，易守難攻，便于藏匿，自古以來就是狠人盤踞的地方，作為好漢們的創業基地，這里的環境不比魯西南的水泊梁山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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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津浦鐵路（天津-南京浦口）建成，這是中國東部第一條鐵路干線。當繁忙的鐵路干線縱貫橫魯南時，注定會發生一些故事。

北洋時期，山東沒有根深蒂固的軍閥。由于缺乏強龍坐鎮，地頭蛇們分外猖獗，魯南一帶土匪多如牛毛，打家劫舍，綁票勒索，殺人越貨，成了稀松平常之事。

棗莊阜城鄉北莊村，有一戶孫姓地主，家里有屋又有田，生活本應樂無邊。

然而土匪的滋擾和政府敲詐，讓孫家的現實生活很苦逼，當家人孫桂哲因此氣死。

為了不再受鳥氣，孫桂哲的大兒子孫美珠和五兒子孫美瑤，決定拉一幫人馬，上山當土匪。這一決定，得到了堂叔孫桂枝的支持。孫桂枝也是孫家的管家，讀過書，有點文化，長期幫助孫家經營產業，為人精明干練，是老奸巨猾的人物。

1918年，三人變賣家產，買了十幾桿槍，拉了幾十人上山，從此落草為伍。

孫美珠兄弟將老巢設在抱犢崮。抱犢崮位于嶧縣、臨沂、費縣、滕縣交界處，高800多米，四面都是陡峭的絕壁，只有山北有一條小路可達山頂，而且這條小路越往上越狹窄，很多地方只能借助木樁和扶手，手腳并用爬上去。

抱犢崮頂部是一片十幾畝的平地，可以耕種。據說當初種田時，牛上不去，農民只能將小牛犢抱上去，等它長大耕地，所以才叫抱犢崮。抱犢崮上沒有水源，土匪們開鑿了幾個人工蓄水池，還準備了大量儲水罐，解決了水源問題。

這種地形，不能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來形容，因為它就是。

4A級風景區抱犢崮 遠景

航拍近景

孫氏兄弟筑寨抱犢崮之后，通過收編饑民、游兵散勇以及吞并同行，越做越大，對外號稱4000人馬，成了當地的扛把子。

1920年清明節，孫美珠召集附近頭領們開會，宣布成立“山東建國自治軍五路聯軍”，開始有計劃地打家劫舍，抗拒官軍，聲勢浩大。

土匪到底是烏合之眾，一旦官軍認真起來，土匪就會吃癟。

1922年7月，在山東督軍田中玉的圍剿下，孫美珠被兗州鎮守使何鋒鈺所部打死，頭被砍下來掛在臨城車站示眾。

土匪形象（影視劇照）

孫美珠死后，孫美瑤接了班，將部下改稱為“山東建國自治軍”，土匪聲勢復振，人數達到了8000多人，有步槍4000多支，手槍2000多支，還有5門小銅炮。

8000多人不事生產，靠打劫、綁票、敲詐為生，這對地方而言意味著什么？

軍閥雖然不怎么顧忌民眾死活，但也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地盤上。

田中玉經過長期圍剿，終于在1923年4月將孫美瑤部壓迫到了抱犢崮。

孫美瑤依托抱犢崮險要的地形，苦苦支撐。

02

不出意外的話，孫美瑤這次算是完了。

沒有意外，可以制造意外。老奸巨猾的孫桂枝提出下山綁票，逼迫官軍退兵。

抱犢崮以西便是津浦線，兩者的直線距離不到40公里，晚上一來一回劫個火車，容易得很。

抱犢崮和津浦線地理位置

1923年5月6日凌晨1點左右，津浦鐵路臨城段，土匪首先劫持了幾名鐵路巡道工和鐵路警察，然后沖到扳道房中，拿出扳手、撬棍等工具，將鐵路拆了五六十米，隨后埋伏起來。

半個小時后，從南京開往天津的第2次特別快車，到達了臨城段。

第2次特別快車，是美國制造的鋼制藍漆高級列車，車上有200多名中國乘客，還有30幾個外國乘客，這些外國乘客分別來自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丹麥、墨西哥、羅馬尼亞。有些比較有來頭，如洛克菲勒兒媳的妹妹，美國陸軍軍官艾倫少校和亞蘭少校，美國《密勒氏評論報》主編鮑威爾，還有就是醫生、律師、記者等。

天黑，車快，等到司機發現前面沒鐵軌時，一切都遲了。

火車沖出了鐵軌，但沒有翻車，埋伏在附近的土匪或破窗而入，或砸門闖進。

土匪人多勢眾，車上的乘警一槍沒放，趁亂溜了。

英國人羅斯曼不信邪，拿茶壺砸土匪，被土匪當場打死。其他攜帶武器的乘客見狀，乖乖上交了武器，不再反抗。火車上的所有財物和乘客的行李，被洗劫一空，乘客則成了土匪的人質。

扯呼。

聽到槍響后，附近警備隊和駐軍追上來了。

土匪們帶著大量財物和人質，走不快，也打不贏，關鍵時刻，他們把洋人推到前面，讓洋人們一邊揮舞白毛巾，一邊用外語大聲叫喊。

警備隊和駐軍見有洋人，不敢相逼，只得停火，向上面匯報情況。

回到山上后，孫美瑤讓人寫了一封信，讓人質送下山。

在信中，孫美瑤警告政府不要攻山，立即撤軍，談判解決，否則無法保障外國人質的安全。

臨城發生大劫案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全國，成了各地報紙的頭版頭條，震驚全國。

黎元洪大總統指示：要高度重視，妥善處理，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人質安全。然而，黎大總統當家卻不能做主，北京政府被直系軍閥掌控，話事人是直魯豫巡閱使曹錕和以及直魯豫巡閱副使吳佩孚。

吳佩孚下令，由山東督軍田中玉，指派軍務幫辦鄭士琦為剿匪司令，會同第6混成旅旅長何鋒鈺、第20混成旅旅長吳長植，火速進剿。

武力進剿，土匪撕票怎么辦？

5月7日，英、美、法、意、比等國駐華公使，聯合向外交部提出了抗議，反對武力解決，要求北京政府采取一切措施，保證人質安全。

列強還不斷對北京政府施加壓力，不是提出共管中國鐵路，就是威脅出兵中國，駐上海的外國軍艦，也蠢蠢欲動。

北洋政府壓力山大，一旦處理不好，八國聯軍進攻北京的情形可能重演。

外國人質問題，成了當前工作的重中之重。北洋政府決定暫停一切政務，集中全力處理臨城大劫案。

曹錕指示山東方面：無論匪等有何要求，不妨盡量允許，此時當以救出人質為第一要務。

田中玉

03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武力解決肯定是行不通的，只能找一些和土匪有關系的頭面人物，疏通斡旋，談判解決。

一時間，各方人馬云集臨城。

中央方面，交通部和外交部都來了人，帶隊的是交通總長吳毓麟，山東方面，督軍田中玉和省長熊炳琦都來了，還有曹錕的代表安特生（美國人），江蘇督軍齊燮元的代表溫士珍，徐海鎮守使陳調元。

除了以上這些人之外，各報社記者，各國駐華使館武官和領事，也來到了事發地。

為方便與土匪對話，北洋政府還派來了一些特別的人，比如在北方黑道有重要影響力的天津警察廳長楊以德，以及幾個之前被招安的土匪頭子，田中玉則請來了魯南的兩位頭面人物——黨金元和李炳章，二人都是青幫“大”字輩大佬，與魯南黑白兩道都能說得上話。

5月11日，黨金元和李炳章上山探風。

一見面，二人就對孫美瑤說：你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不僅黎大總統和曹大帥被你驚動了，連洋人都派軍艦來了，你這不光給山東惹事，也給國家捅了大簍子。

孫美瑤只是想劫點人質，逼田中玉撤軍，沒想到這事把中央和外國軍隊都驚動了，心里有點慌，他雖然是土匪頭子，但當時也只有25歲，江湖經驗還是略顯不足。

黨金元和李炳章趁熱打鐵，表示政府寬大，愿意招安，把人質放了，都有臺階下。

孫美瑤無法答應，答應了就沒底牌了，也不敢拒絕，拒絕了不知如何善后。

此時，孫桂枝說話了：先別說招安，在招安之前，得先答應我們兩個條件：先撤軍，再談判；談判時必須有洋人和本地士紳。政府同意了土匪的要求。

兩天后雙方展開談判，政府要求放人質，孫美瑤則要求官軍再后退三十里，然后送一批食物和生活用品上山，收編山上所有人員。

之后，政府與中、美紅十字會組織民工，將土匪所需的物品送上了山。土匪也陸續釋放了一些人質。

十多天之后，雙方舉行了第二輪談判。孫美瑤要求所有官軍一律撤回原防區，然后把兄弟們改編兩個混成旅，以現在的駐地為改編后的駐防地，為了防止政府反悔報復，孫美瑤還要求外國人和當地士紳做保證。

土匪的要求并不過分，田中玉愉快地答應了，三方簽了字，并摁了手印。

事情似乎解決了，田中玉也松了口氣，一切順利的話，他應該能保住山東督軍的位置。

夜長夢還多，事情果然不順利。

回到山上后，孫美瑤和孫桂枝一合計，覺得虧了——早知道政府這么好說話，就應該獅子大開口，要價高點。

孫美瑤果斷反悔了。

亂世就是這樣，政府無能，土匪無道，基本的江湖信義都不講。

04

不久，孫美瑤提出了新條件：委任他自己為“建國自治軍”總司令，將兄弟們改編為3個師，政府發給相應編制的槍支彈藥。

這一次，他聲稱用自己腦袋擔保：只要政府答應，他決不反悔。

田中玉接到孫美瑤的新條件后，估計內心把孫美瑤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這條件莫說田中玉，就連曹錕、吳佩孚都不敢隨便答應。

無奈之下，田中玉連夜進京，向中央匯報，請示怎么辦。

內閣總理張紹曾主持會議，大多數與會人員認為，主和只會讓土匪得寸進尺，內閣會議最終決定改撫為剿。

于是，已經撤圍的軍隊再次包圍了抱犢崮，政府還出動了3架飛機，每天到抱犢崮上空盤旋并散發傳單，實施心理威懾。

作為反制，孫美瑤殺了5名中國人質（抱犢崮食物緊缺時，也是優先供應外國人質），警告政府不要輕舉妄動。

不管怎么搞，反正雙方都不敢動洋人。魯迅在《燈下漫筆》是這樣寫的：

“西洋人初入中國時，被稱為蠻夷，自不免個個蹙額，但是，現在則時機已至，到了我們將曾經獻于北魏，獻于金，獻于元，獻于清的盛宴，來獻給他們的時候了。出則汽車，行則保護：雖遇清道，然而通行自由的；雖或被劫，然而必得賠償的；孫美瑤擄去他們站在軍前，還使官兵不敢開火。”

扯遠了，言歸正傳。

軍事包圍和飛機威懾起了作用，不少土匪士氣動搖了，孫美瑤又提出了新條件：給兄弟們發6個月的軍餉，收編1萬人，任命張敬堯為山東督軍。如果不答應，就拿外國人質開刀。

張敬堯是皖系人馬，曾蘇皖魯豫四省交界督辦，兵匪一家的時代，魯南不少土匪都跟張敬堯混過，比如孫美瑤的副手郭其才，就曾做過張敬堯的部下。

土匪形象（影視劇照）

土匪們認為，老長官回來后，他們的日子才會好過。

田中玉毫不猶豫拒絕了。

聽說孫美瑤要拿外國人質開刀，各國外交官急了，再次向北京政府施壓，要求談判解決。

這一次，北京政府沒有妥協。

外交部告訴外國公使：去年河南悍匪老洋人（原名張慶）綁架外國傳教士，政府迫于外交壓力，收編了他們，這一次孫美瑤綁架外國乘客，如果政府再次迫于外國壓力收編土匪，以后所有土匪都這么干，在華外國人必將人人自危，其中利害得失，你們自己判斷。

孫美瑤還是沒敢殺洋人。

政府不接茬，列強也沒再過分逼迫政府，土匪陷入了被動，雙方陷入僵持。僵持的結果是，土匪先頂不住了，孫美瑤主動降低了條件：官兵撤圍，把兄弟們改編2個旅。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可憐那幾個被殺的中國人質，白死了。

雙方談判后達成了最終協議：不限人數，有槍的就改編；先發2000套軍裝、2個月軍餉。

之后，經陳調元上山疏通作人質，取得了孫美瑤的信任，土匪才決定執行協議。

6月12日，外國人質全部被釋放，土匪們也整編完下山——只剩不到3000人，有槍的不到1200人，被改編為山東新編旅，駐防地在棗莊一帶。

05

事情就是這么一回事，接下來，就該北京政府擦屁股了：道歉，賠款，懲治相關責任人（田中玉被擼了），設立護路機關，保證外國乘客安全。

這場外交危機，給北京政府造成了很壞的政治影響，各種難聽的話，各種狂妄的做法，令中國官員很受傷。外交交涉員溫世珍感嘆道：國未亡，各國對我蔑視如此，真令人傷心，問北京及各省大吏，其稍有心肝者，能不抱頭一哭耶？

孫美瑤劫持火車，僅僅是普通的土匪搶劫嗎？當時就有人懷疑這其中一定有更大的陰謀。

按照陰謀論的邏輯，誰從這件事中獲得的利益最大，誰就最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直系軍閥被搞得灰頭土臉，獲利最大的應該是反直系力量。

當時，直系一家獨大，反直力量有很多，比如被直系打敗的張作霖，失勢的段祺瑞，以及廣東方面。

按照這個推論，奉皖粵反直三角同盟有很大嫌疑，而且在土匪心中呼聲很高的張敬堯，本是皖系人，后搭上了張作霖，這也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從國際層面上講，一戰后日本和美國在中國競爭激烈，不排除日本搞事離間中美關系的可能。理由是：被劫持的外國人質中，以美國人最多，卻沒有一個日本人。

美國人質鮑威爾后來在回憶錄中說，列車上本來有一些日本人，但不知何故都在徐州下車了。

以上只是捕風捉影的猜測，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真不是我

孫美瑤被招安6個月后，死于鴻門宴，孫桂枝帶領親信再次落草。核心人員非死既逃，核心秘密湮沒于歷史之中了——或許根本就沒有秘密。

【參考資料】

《臨城劫車案述論》

《<時報>視野下臨城劫車案》

《臨城劫車案及其外交交涉》

《民國第一恐怖案不能美化——再議臨城劫車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