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跳出文本讀文本:據書手特點釋讀《參不韋》的幾處疑難文句* 賈連翔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臺 摘要:清華簡《參不韋》是由“《保訓》書手”兩次抄寫而成,根據其字跡所反映的個人特點,可將《參不韋》簡72的“魝”校讀為“割(害)”;將簡41、94寫作“兵”形的“戒”字,從同形字中分出來;將簡62、73、118三處與“由”字同形的“古”,讀為“辜”;將簡14、47、60從“厇”聲的“ 關鍵詞:清華簡《參不韋》 《保訓》書手 書手特點 訛字 深入了解書手的字跡特點,不僅可以為古書傳抄帶來一些新知,也可以對文本中的疑難文句提供釋讀線索和思路,新刊布的清華簡《參不韋》為此提供了較為突出的案例。該篇有簡124支,現存2977字(重文、合文、序號以一字計),經研究發現,通篇有三種字跡,分屬兩位書手,如果“以其抄寫內容首次出現在整理報告的篇目為代表的命名方式”,[1]則可稱他們為“《保訓》書手”和“《皇門》書手”。 《參不韋》是由“《保訓》書手”抄寫主體(含順序編號),由“《皇門》書手”校讎。值得注意的是,后者至少修改了13個字,[2]如果這些校改都是針對抄寫錯謬的話,“《保訓》書手”在本篇的錯誤率高達4.4‰,這還不算下文將要討論的部分內容。與此同時,“《保訓》書手”在本篇中進行了兩次有一定時間間隔的抄寫,以簡20為分界,前后字跡頗有不同,但又各自統一,是一種新見的“同卷異寫”類型。[3]再聯系他在《保訓》中所呈現的書寫面貌,以及他對一些文字的特殊創造,如將“ 基于對《保訓》書手特點的認識,我們可以嘗試對《參不韋》中的幾處疑難文句進行討論。 一、由“憲”之訛形釋“割(害)” 《參不韋》中見有下列一組字: “ 由此聯系到簡72的“魝”字,倘若如字釋讀,放諸簡文捍格難通。但當我們了解了本篇書手有將“ 二、釋用為“藏”義的“(橐)”字 簡文中有下列一組文義相同的字: 這組字以“厇”為讀音,詞義應與“掩蓋”“匿”相近。簡96又有“勿盍(蓋)勿匿”語,與“弗厇弗匿”相應。整理報告將這組字皆讀為“宅”,認為“宅”有“隱瞞之義”。此對于文意理解而言是正確的,但“厇”“宅”并無這一類的故訓,因此其釋讀仍可商討。 由“ “橐”的本義是“盛物之袋”,其名動用法古書習見,義為用口袋斂裝。由此進一步引申出“斂藏”義,是比較自然的。傳世古書雖未見相關文例,但《漢語大詞典》已有“藏”“窩藏”的義項。“橐”與“囊”本義相近,其詞義的引申情況亦可相參。《詩·大雅·公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毛傳:“小曰橐,大曰囊。”[8]“囊”明確引申有“藏”義,見于《管子·任法》:“世無請謁任舉之人,無閑識博學辯說之士,無偉服,無奇行,皆囊于法,以事其主。”尹知章注:“囊者,所以斂藏也。謂人皆斂藏過行,以順于法,上事其主。”[9]《參不韋》中的這組“厇”聲字,也正用于“斂藏過行”的語境之中。 “ 三、區分與“兵”同形的“戒”之異構字 簡文中有寫作“兵”形之字3例: “兵”屬常見字,上表例1用為本字當無疑問。然簡41、94兩例,倘若如字釋讀則很難講通。整理小組討論時王磊先生曾提出,后兩例可能是“戒”字異體,即將“廾”上所從之“戈”換為近義意符“斤”,從而與“兵”字同形混訛。例2“戒民”與“教眾”相對應,例3“自戒”與“自慎”“自質”并列,這個看法顯然是可信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組同形字的分布,正符合簡20前后的分界,可見這一現象屬于前面提到的兩次抄寫的區別。將作為意符的“戈”換作“斤”,似乎符合戰國文字一般的異構邏輯,但“戒”的這一異體在文字系統內部已與“兵”字同形,必產生混訛,因此它不宜通行,大概只是“《保訓》書手”一時興起的創造。 四、由“固”釋與“由”同形的“古(辜)” 簡文中有下列一組字與“古”相關的字: 其中“古1”是標準形體,而“古2”則與楚文字常見的“由”字同形。在例7、8之字無疑應釋為“由”,“ “古2”在文中的3處用例均與刑罰相關,應讀為“辜”。“不辜”即“無辜”,指無罪而獲罪。《尚書·多方》:“開釋無辜,亦克用勸。”[10]《詩·小雅·正月》:“民之無辜,并其臣仆。”朱熹集注:“與此無罪之民,將俱被囚虜而同為臣仆。”[11]《管子·參患》:“法者,將用民之死命者也;用民之死命者,則刑罰不可不審;刑罰不審,則有辟就;有辟就,則殺不辜而赦有罪;殺不辜而赦有罪,則國不免于賊臣矣。”[12]《呂氏春秋·聽言》:“攻無辠之國以索地,誅不辜之民以求利,而欲宗廟之安也,社稷之不危也,不亦難乎!”[13]此皆可與簡文內容相參。 由“古2”和“由”的同形異用,容易想到“ “同形異用”現象在“《保訓》書手”所抄寫的內容中已非個例。同樣很典型的例子還有本篇“四方”之“方”皆寫作“ 五、“機速如電,神速如化”句試讀 簡43-44有這樣一段內容: 日秉日月之幾(機)輅(略),以還于亓(其) ![]() ![]() ![]() ![]() 湄,疑讀為“睨”。《墨子·經說上》:“慮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寡,讀為“顧”。“睨”“顧”義近,對舉連用。王充《論衡·初稟》:“天無頭面,眷顧如何?人有顧睨,以人效天,事易見,故曰眷顧。”《卜筮》:“吉人與善兆合,兇人與惡數遇,猶吉人行道逢吉事,顧睨見祥物,非吉事祥物為吉人瑞應也。”“如睨”“如顧”,大概指“機”與“神”稍縱即逝、難以得見之意。 關于第一個比喻,如果考慮到“《保訓》書手”并不嚴謹的抄寫作風,同時將所謂“湄”字與該書手所寫近似部件相比較,尤其是參考簡121“神”字右下形體的變化,我認為該字可能是“ “申”“電”本一字之分化,《說文》分析“電”從雨從申,“氵”與“雨”作為同類意符常可互換,因此“ 第二個比喻涉及的“ [教之以]豊(禮)則 ![]() ![]() ![]() “如 此外,《莊子·至樂》“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成玄英疏:“機者,發動,所謂造化也。”[30]即指事物變化之所由。又《周易·系辭上》“陰陽不測之謂神”,韓康伯曰:“神也者,變化之極。”[31]據此我們可以知道,“機速如電”與“神速如化”皆是說天象變化十分疾速。 六、據校補字跡試讀“民(彌)盈” 簡文中“民”字凡21見,多用為本字,如“萬民”等。但其中有三處與“浧/ (1)五未(味): (2) (3)乃上隹(唯)天,司幾監【簡47】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三處“民”字都經過“《皇門》書手”的校改,相關情況可參下表。這也是他在本篇中修改最多的單字,現在看來應是與該字的特殊用法直接相關。 由此推及“《皇門》書手”所改的第四處“民”,其文曰: (4)爯(稱)以五悳(德),和以五 結語 書手作為寫本古書的直接呈現者,對寫本的特點有相當大的決定作用。戰國竹書中的文字常被認為是當時的“俗寫體”,這個“俗”即是對書手個人特點變化多樣的總體認識。即便抄寫制作古書在當時有大的職業守則,然而就具體執行的每個書手而言,其文字知識水平有高下之別,文化結構背景也可能有國別地區之異,甚至在性格上有的中規中矩而墨守底本,有的頗具才華、善于革新卻不夠嚴謹,等等,可以說書手特點是古書抄寫流傳過程中的重要“變量”之一。我們在整理寫本古書的過程中,要充分認識古書抄寫流傳的復雜性,不得不考慮這些“變量”在文本中可能起到的作用,尤其是像“《保訓》書手”這樣個性特點突出的抄寫者,其對文字的影響應予以特別關注。這中間遇到的一些文本疑難問題,或許可以嘗試通過“跳出文本讀文本”的辦法來思考解決。 附記:本文草成于《參不韋》整理報告定稿后,部分意見已在整理報告校樣修改過程中被采納。 注 釋 * 本文是北京市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清華簡古文字數據庫建設與相關問題研究”(20YYA001)階段性研究成果。 [1]賈連翔:《清華簡“〈尹至〉書手”字跡的擴大及相關問題探討》,《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第13輯,成都:巴蜀書社,2021年,第79-100頁。 [2]具體為簡3之“ [3]賈連翔:《守正與變易之間:“同卷異寫”現象的發現與古書底本特色判定方法的反思》,待刊。 [4]此承黃德寬先生告示。 [5]楊丙安著,楊雯整理:《老子古本合校》,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52頁。 [6]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12頁。 [7]楊丙安著,楊雯整理:《老子古本合校》,第23頁。 [8]《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本,第1167頁。 [9]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903頁。 [10]《尚書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第486頁。 [11]朱熹:《詩集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51頁。 [12]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58頁。 [13]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92頁。 [14]參李守奎:《釋 [15]白于藍編著:《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02頁。 [16]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117頁。 [17]蕭統選編,呂延濟等注,俞紹初、劉群棟、王翠紅點校:《新校訂六家注文選》,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66頁。 [18]蕭統選編,呂延濟等注,俞紹初、劉群棟、王翠紅點校:《新校訂六家注文選》,第2294頁。 [19]白于藍編著:《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第356-357頁。 [20]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75頁。 [21]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48頁。 [22]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76頁。 [23]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923頁。 [24]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256頁。 [25]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撰:《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46頁。 [26]魏徵等撰:《群書治要》卷八《周書·文傳解》,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天明七年刻本,第10a葉。 [27]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第174頁。 [28]山東博物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編,賈連翔整理:《銀雀山漢墓簡牘集成〔叁〕》,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年,第3頁。 [29]王念孫:《讀書雜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頁。 [30]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629頁。 [31]李鼎祚撰,王豐先點校:《周易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03頁。 [32]陳劍:《〈上博(六)·孔子見季桓子〉重編新釋》,《戰國竹書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1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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