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何須讀莊子。 莊子要如何讀。 讀莊子有何用。 圍繞這三個問題,以《五石之瓠》為例,我們一一道來。 先說《莊子》有何用處—— 任何經典,如果不能用于現實,不能解決實際問題,或是思想的困惑,則不能之稱為經典,或是徒有經典之名而無經典之實,可如敝屣棄之,而不必留戀。 在我看來,《五石之瓠》只講了六個字—— 大小,無用,逍遙。 因為課文節選自《逍遙游》,所以我之所論是從整篇文章著眼。 2 先說大與小—— 我有一親戚,是自己沒工作一頭沉①的那種,苦巴苦曳②的攢了許多錢,聽說三分五分的利息,一把全投了進去,結果——結果可想而知,全打了水漂。 相信你的身邊一定也有這樣的親戚或是朋友,把辛苦一輩子的錢全送給了不認識的人。 為何會如此—— 拋開人性的貪婪,關鍵在于拎不清小與大的問題: 眼前小如芝麻般的錢,被放大為一座金山; 長遠如金山一樣的錢,被縮小為一粒芝麻。 他不能理解有人把錢放到銀行,更不能理解把錢投到三五年或十年之后生錢的地方,這種不理解便是從狹小的自己來看他人和世界,這種不理解一如惠子無法理解莊子,一如面對“扶搖而上九萬里”的鵬鳥,斥鴳笑之曰—— “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正如莊子所言—— 此小大之辯也。 3 再說無用與有用—— 少年之時讀書真的是為消遣,所謂不讀無用之書,何日遣有生之涯。無論酷熱的暑期,還是寒冷的冬夜;無論梨樹園里,還是陋室床頭,隨手翻開一部長篇,讀下去,再讀下去—— 正如陸游所言,“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 工作之后,斷斷續續地買書讀書,有有用的,更多是無用的。久之,母親便時常念叨,教這么多年書,還讀書治啥。 是的,讀這無用的書治啥呢。 如果說那些專業的課堂實錄之類,尚且有些用處;那些教育理論、哲學心理、長篇小說之類,絕對是為消遣或是感覺有趣,無論對教學還是對人生,真的毫無用處。那時的我確是如此觀點。 如果說是文學之夢,三十多歲做白日夢,說出來自己都覺可笑。 或許是習慣,或許是內向的天性使然—— 對那些過于實用的東西,時常懷有天然的警惕。 總是偏執的認為—— 讀些無用的詩,飲點傷身的酒,灑點可悲的淚,愛點可笑的情,寫幾行注定不會流傳的文字——仿佛只有如此,才活得像個人。 或許因為這些偏見—— 時斷時續的翻了許多好玩但無用的書,寫了一些當時極為認真事后又覺好笑的文字。 至于夢想早被埋葬,說起豪情早已遺忘。曾經以為,日子會如流水一樣地一直流下去,直到—— 開始日更的某一天,那些讀過的書,寫過的字,全又笑語盈盈地涌至面前。 或許,還是梁文道說的雅致一些—— 讀一些無用的書,做一些無用的事,花一些無用的時間,都是為了在一切已知之外,保留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人生中一些很了不起的變化,就是來自這種時刻。 想想惠子的五石之瓠,交到莊子手中真有用武之地,來看莊子之用—— 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 參照劉文典《莊子補正》一書,解釋如下: “慮”作“攄”,攄者,繩絡之也。 “樽”作“罇”,五石之瓠,漆之一如酒罇,然后以繩縛身,浮于江湖,南方之人謂之腰舟。 4 來說逍遙—— 莊子為何會有——把大瓠比作酒樽,系之于腰——浮于江湖的奇想? 在我看來,這和“逍遙游”的題旨有關,莊子開篇所寫鯤鵬、宋榮子、列子皆因有所待而非真的逍遙。 何謂逍遙,莊子給出過明確的答案——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依次讀來—— 莊子先寫不愿越俎代庖以求功名的“圣人”許由;再寫到精神專注便可“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的姑射山“無功”的神人;來到五石之瓠的故事,當然是借寫“無己”以寫逍遙。 如果把此處惠子因“其無用而掊”的大瓠和篇末同樣是惠子眼中“大而無用”的大樹“樗”結合起來,便會明白莊子的用意——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好一個“逍遙乎寢臥其下”,回觀本文,當莊子身系大瓠游于江湖之上,是否同樣可以道一句—— 逍遙乎游于江湖之上! 而這,便是莊子眼中的大瓠之用,也是后世詩人遭遇困境之時的選擇——逍遙于江河湖海。 如若惠子,把那個因其大而無所用的大瓠—— 丟給李白,他便可以在“人生在世不稱意”之時“散發弄扁舟”; 扔給蘇軾,他便也會“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如此來說,詩仙和蘇子連買船的錢都可以節省下來—— 或許只有,惠子那個笨伯才會“為其無用而掊之”。 5 說回自己,年輕時候,或許因為讀了幾本無用之書,如同籠中困獸,如同發瘋一般的想要離開這座小城—— 記不清有多少年,逃進文字的城堡,把自己埋進故紙堆中…… 直到—— 某天推開沅醴居的大門,躲到破敗無人的小樓之中,重又安靜讀書。 漸漸地那些落滿塵灰的文字,不再只是借以逃避的故事,不再只是供我遠觀的傳說,那些隱身古籍之中的面孔,抖落身上的灰塵,走進沅醴中—— 初初相見一如故人,我們一起吃茶飲酒,談古論古,在這無人的小樓之上,目光灼灼,清語終宵。 不覺之間天色微明,眾人散去,我合上書本,步入人群,和街上每一個起早的人們并無不同,只身街邊冒著熱氣的小店,把一只包子或油條淹死在小城獨有的撒湯里…… 然后—— 開始備課,開始一天養活肉身的工作,遠遠看去,和校園里每一個步履匆匆的教師和學生并無不同。 只有自己知道,你和過去已有不同,眼眸不再冰冷如寒冬,眼中的世界不再荒蕪如沙漠。 講堂之中—— 你把夜間圍攏身邊的朋友,把朋友之間促膝長談的話語,像講故事那般,講給比你更為年輕的朋友—— 夜幕再次降臨—— 有時,你會把講堂的故事講給比你年長的朋友。 哪一故事是夢幻,哪一故事是現實。 有時,你會恍惚—— 不知現實是故事,還是故事是現實;不知夢與真,不辨現實與故事。 只是,講堂之中漸多灼灼的目光; 只是,灼灼的目光里依稀映見了自己青春的身影; 只是,突然發現這個小城,這間講堂,有那么一丟丟的可愛。 注釋: ①一頭沉,方言,指家庭中只有一人有正式工作; ②苦巴苦曳,方言,辛辛苦苦的意思。梁斌《播火記》:“自格兒苦巴苦曳,端住個碗沿子,才算是金飯碗呢。”本地常見說法為“苦努巴曳”。 作者相關文章: 欲知后事,明日請早 寫于夜色中的沅醴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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