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重讀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和以往的閱讀有所不同,這次不再刻意追求速度,而是同時參閱幾個譯本,一句一字的反復品讀。我不知道閱讀能夠給我帶來什么,但我愿意在這樣的過程中去遇見,去思索。特別是《手絹》那一篇,雖是重讀,依然能夠感覺到那種直擊人心的力量。只是在講《手絹》之前,我們先來說說教材中的一些片斷。例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在講到大堰河的去世之時,詩人這樣寫到:大堰河的一生,是悲苦的一生,飽含淚水的一生,這從她的身世、日常的勞作、以及離世時的情景都可看出。然而,在生前,面對貧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勞動,大堰河卻時常“含著笑”。講堂里,我問學生,你們能夠“含著笑”去做那永遠也做不完的作業,能夠“含著笑”去參加每一周每一月都要進行的考試么。 其實,這樣追問學生的時候,我也在審問自己,能夠每天“含著笑”走上講臺,能夠“含著笑”面對無盡重復的生活么。這些我們無法做到而別人能夠做到的地方,正是自己的短板所在,也是生命的偉大之處。再來看魯迅的《記念劉和珍君》,文中反復出現、讓人印象尤為深刻的便是下面的那句:并且,這種微笑不止表現在聽魯迅先生講義的時候,還表現在堅持己見反抗校長的時候,表現在面對天羅地網前去請愿的時候。但是這樣始終微笑著的劉和珍君,在考慮到母校的前途時,也不禁“黯然至于泣下”。反過來說,雖然偶有感傷落淚的時刻,但在大多時候劉和珍表現出來的卻是溫和的微笑。生活中的我們,多如木心先生所說的“性格極好,脾氣極壞”那樣,時常因為一點小事而雷霆大發,這是正常的表現,也是我們的缺陷。至此,又想起朱自清《背影》中的那一句對父親的描寫,說是老境頹唐的父親:“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那突然爆發的怒氣,那脫出常軌的失態,到底是因為生活的不幸,還是因為我們對待生活的態度出了問題。繼續來說《手絹》,我們不談作者想要表達的微言大義,只說觸動我的那一部分。小說是講大學教授長谷川在家中接待一位學生的母親,這位學生剛剛去世八天,母親為了感謝教授對兒子生前的照顧而前來拜訪,但在交談中,教授發現一件極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婦人的態度和舉止,完全不像在談論自己孩子的死。她的眼中并沒有淚水,聲音如常,甚至嘴角還浮現出微笑。若是不聽談話的內容,僅僅看外表的話,誰都會以為婦人只是在閑聊些家常話。這的確是令人費解的事情,然而當教授彎腰撿拾掉落桌下的扇子時,目光偶然落到婦人的膝蓋上,他看到了那雙手,也看到了那只手絹:先生察覺到婦人的手正在劇烈地顫抖,也許她想極力抑制激動的情緒。她的雙手一邊顫抖,一邊緊緊地攥著膝蓋上的手絹,幾乎要把手絹撕裂。皺巴巴的絲綢手絹攥在婦人柔韌的手指間,仿佛被微風吹拂似的,繡花的邊緣在微微抖動。——婦人臉上在微笑,但其實從剛才起,她的全身都在哭泣。至此,這位母親的微笑便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她不是沒有失去兒子的痛苦,不是沒有感傷生活的淚水,她只是把痛苦和哭泣全部掩藏了起來,并以另外一種不易為人覺察的方式表現了出來。對此,我無法給出準確的答案,只是由此想起了《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中的一段文字: 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這樣一個事實使他們終生難忘:在德國人撤退時炸毀的布熱金卡毒氣室和焚尸爐廢墟上,雛菊花在怒放。每個人的人生都非表面所見的風平浪靜,每個人都要去承受飄落在他生命中的雪,餓漢有餓漢的痛苦,飽漢有飽漢的煩憂。只要去愛,只要生活還在繼續,你便無法完全避開不幸和失敗,你終將與艱難的生活迎面相撞,這是個體無法逃脫的宿命。我不祈求永遠的勝利,也不奢望誰的偏愛與垂青,我只愿生活的風暴來襲之時,能夠擁有直面挫折的勇氣,擁有與之搏斗的力量;我渴望在滿身傷痕之時依然能夠保持不屈的微笑,能夠在生活的廢墟之上構建起自己豐富的精神世界。生命是一段遭遇的過程,一段超越自身的體驗,在這樣的過程之中,哭泣之時的微笑,廢墟之上的花朵,離開之前的優雅,就是這段旅途最為美好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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