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何塞的有生之年,故鄉西班牙馬拉加一直流傳著這樣的嘲弄:“畫家和廢物是一碼事。”這嘲弄有如枷鎖,又像預言,他用盡一生試圖掙脫。 何塞是沙龍繪畫和室內裝飾畫的愛好者,鐘愛百合花與鴿子。何塞的故居里收藏著他畫的鴿子。 那是何塞40歲時的作品。人生已經過半,他自然清楚,自己不可能依靠這樣的畫作在藝術史上留名,但他依然孜孜不倦地創作。人到中年,他在美術學校做助理教師,收入微薄,起初依靠哥哥的幫助度日;哥哥英年早逝后,弟弟薩爾瓦多又成為何塞新的經濟后盾。薩爾瓦多是醫生,在港口衛生局做主任,頗有人脈,托關系幫何塞謀了一份兼職——馬拉加正在籌建博物館,何塞被任命為館長。他立刻滿懷熱忱地投入新工作,忙著修復畫作,干脆把自己的畫架也搬進博物館。 42歲那年,何塞終于結婚了,妻子瑪莉亞比他小17歲。第二年秋天,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可是,何塞沒聽見兒子的哭聲。他驚恐地發現,那嬰兒竟一動不動。 在千鈞一發之際,薩爾瓦多深吸一口雪茄,直沖著嬰兒的鼻子噴出一團濃煙。尼古丁迅速喚醒了這個垂死的小生命,在嗆人的煙草味中,嬰兒凄厲地哭喊起來。 除了這次奇跡般的起死回生,命運依然不肯眷顧這個平凡的家庭。何塞的兒子一直厭學,上課時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甚至永遠都搞不懂一加一究竟等于幾。何塞和妻子一次次相互安慰,兒子大概只是需要時間適應,早晚會開竅的。 二 人們像嘲弄何塞那樣嘲弄他的兒子,何塞卻置若罔聞。因為他發現,這孩子遺傳了他的藝術天賦——兒子會說的第一個詞不是“媽媽”或“爸爸”,而是“鉛筆”。兒子兩歲時就會用繪畫表達訴求。 何塞欣喜萬分,決定教兒子畫畫。這孩子開始畫馬拉加街上的馬和驢,他只需要用一根線條,就能惟妙惟肖地勾勒出動物的輪廓。后來,他又開始畫花草,畫港口和燈塔。 空閑時,何塞帶著兒子待在廣場上,一起觀察鴿子飛翔、嬉鬧。兒子熱衷于模仿父親,也開始一遍一遍畫鴿子,寥寥數筆,卻筆力老到,渾然不似孩童所畫。這孩子也遺傳了父親搞惡作劇的天賦。平時他會畫一些動物,畫完再把它們剪下來,像玩皮影戲一樣投影在墻上。有一天,他突然剪出一個年輕男人的形象——惟妙惟肖——投影在屋里。當時他的姨媽還沒結婚,而那個男人正是她的秘密戀人。 何塞癡迷于觀看斗牛表演,有時也會帶著兒子一起去看。兒子也對斗牛極為狂熱。有一次,兒子非要摸一位斗牛士的衣服。耐不住兒子反復哀求、哭鬧,何塞只好敲響了人家的房門,開門見山地問對方是否有孩子。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何塞馬上說:“既然你也做了父親,那么你一定能理解我兒子的請求——他想摸摸你的斗牛服。”斗牛士聽完,爽快地答應了。 何塞一直如此,對兒子寬容到近乎縱容。當然,這也助長了兒子對他的崇拜與依戀。在兒子眼中,何塞總是有求必應,仿佛無所不能。 三 兒子畫技猛長,可是,魔咒仍在。“畫家和廢物是一碼事。”何塞不知道是否該讓兒子繼續背上這副沉重的枷鎖。 何塞的兒子轉眼就8歲了。這一年,他完成了平生第一幅油畫,一出手就令人震驚。畫面中的斗牛士身披橙色的衣服,戴著黑帽,騎在馬背上躍躍欲試;看客們也一身盛裝,在一旁凝視他。那匹黑馬尤為傳神,很難相信它竟出自8歲孩童之手。 然而,這一年注定讓何塞百感交集。他失業了——政府要關閉博物館。他不得不到處找工作,他已經有了一兒兩女,必須為全家的生計操心。 奔忙了幾個月,何塞總算找到了新工作,但得舉家離開故鄉,穿越整個西班牙,從陽光燦爛的南方前往陰冷的西北角,到1100多公里外的拉科魯尼亞做老師。從溫暖的地中海岸邊來到這里,兩地不僅風俗習慣不同,就連方言都不一樣,一個年過五旬、幾乎未曾離開故鄉的人,將不得不嘗試適應新的生活。 何塞的兒子上課時依然無法集中注意力,每天在課本上涂抹,一次又一次被關禁閉。對此,兒子不以為恥,反而樂在其中,因為被關禁閉時,他就能不受干擾地畫畫了。 所幸,兒子可以到何塞任教的學校學習畫畫。何塞正式成為兒子的老師,嚴格地傳授兒子學院派的各種規則與技法。入門先模仿大師們的作品,再畫石膏像,然后是人體。他深信,只有經過一步一步刻苦的訓練,兒子才能成才。 然而,沒過多久,命運再度給何塞以重創。他8歲的小女兒被白喉病奪去了生命。 女兒夭折,自己也前途難卜,何塞變得無比沉默。在兒子的記憶里,何塞除了去學校上課,幾乎足不出戶,兒子是他唯一的慰藉。有一天,何塞回到家,眼前的情景讓他目瞪口呆。他的畫架上原本擺著一幅尚未完成的畫作,兒子已經幫他畫完了,而且畫得精妙絕倫,令何塞望塵莫及。何塞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生都在畫鴿子,卻比不上兒子的寥寥數筆。 這讓他又驚喜,又悲哀。 他迅速做出決定,把自己的畫筆、顏料和調色盤悉數交給兒子,并鄭重其事地宣布,他將從此放下畫筆,全力幫助兒子學畫。這固然是一位父親的無私犧牲,卻更是一個創作者對天才的敬畏。 可是,何塞的選擇理智嗎? 四 在那座陰郁的城市蟄伏了4年之后,何塞的命運終于出現轉機。有一位在巴塞羅那任教的美術教師想要回故鄉拉科魯尼亞定居,何塞可以和他交換工作。這次機會千載難逢。畢竟,巴塞羅那是加泰羅尼亞自治區的首府,更是西班牙的藝術中心。何塞相信,兒子也能由此獲得更專業的藝術教育,他需要更廣闊的舞臺來匹配他的才華。 1895年9月25日和9月30日,何塞的兒子向巴塞羅那美術學院提交了兩幅作品,令評審們大為震驚。別人要用幾個月才能完成的作品,他用短短幾天就畫好了,且作品質量遠超預期。 14歲的少年如愿進入美術學院,開始接受更嚴格的專業訓練。然而,他如同一匹躁動的野馬,無時無刻不想掙脫韁繩。何況他早已經以天才自居。他越來越不愿待在學院里,常常逃課,寧愿去和朋友聊天。 何塞還是竭盡所能,幫兒子租了一間小畫室,繼續孜孜不倦地給他的每一幅畫打分,認真指出各種不足,全然沒有注意到,兒子對他的評價越來越反感。父子倆開始爭吵。 他也像從前一樣,繼續給兒子做模特。在其中一幅畫里,何塞化身為醫生,給躺在床上的病人把脈。他留著大胡子,身穿西裝,頭發已經泛白。病床另一側站著一位修女,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端著一杯水。病人躺在畫面中間,已經奄奄一息,無力而垂落的手與何塞把脈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幅畫里,醫生和修女分別代表科學與慈善。然而,無論是科學還是慈善,其實都無法抵御死亡,那是命定的歸途,人們奮力掙扎卻難以掙脫。這幅畫的名字就叫《科學與慈善》,它讓何塞的兒子一舉成名,接連贏得馬德里全國美術展榮譽獎和馬拉加省展金牌。 這孩子的成就驚動了叔叔薩爾瓦多。叔叔和姨媽們決定一起資助家族的天才少年,送他去馬德里,那里有全西班牙最杰出的美術學院——皇家美術學院。 1897年10月,16歲的孩子獨自啟程。然而,何塞聽說,兒子不屑于學院派教育,寧愿待在街上描繪行人,或者和朋友廝混。聽聞這孩子的荒唐舉動,叔叔和姨媽們憤怒地中斷了資助,只有何塞依然默默地支持他。 兒子生了病,在馬德里倔強地蝸居了一個冬天后,不得不回到巴塞羅那。何塞以為他終于屈服了,可是何塞沒有料到,兒子這次回歸,卻是父子之間漫長疏離的開始。 五 父親的形象正在兒子心中坍塌。 兒子越來越刻意地與何塞保持距離,寧愿向朋友求助,也不肯回歸父親幫他規劃的世界。何塞篤信的將來,在兒子眼中毫無意義。后來,兒子決定繼續遠行,前往倫敦。 為了圓兒子的夢,何塞義無反顧,竭盡全力幫兒子籌集了旅費,卻沒有告訴兒子,這筆錢幾乎耗盡了他的積蓄。 這個年輕人并沒有去倫敦,途經巴黎時,他在朋友的勸說下停下了腳步。巴黎是藝術家的試金石,人們為之迷醉,為之沉淪,無數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涌入這座城市。 何塞的兒子到巴黎后,一度不得不向父親求援。他和朋友越鬧越僵,日漸窘迫。兒子來信突然頻繁起來,何塞又欣喜又擔憂。對于兒子的轉變,何塞其實非常不滿。但無論兒子怎樣任性乃至荒唐,何塞都把他視為自己生命的重心,對他幾乎做到有求必應。 就算何塞再努力貼補兒子,兒子回來后也不肯待在家里。后來,這個年輕人在巴黎和西班牙各座城市之間輾轉,終于站穩了腳跟,有了經紀人,每月有150法郎的收入。1901年,他在巴黎舉辦展覽,開展之前,65幅作品中就有15幅被提前售出。與此同時,兒子與何塞漸行漸遠,再不回頭。就連在畫作上署名時,他也不再用何塞的姓氏,而是改用母親的姓氏。何塞深知,兒子的足跡,自己根本難以企及;后來則不得不承認,就連兒子的世界,自己也注定無從踏足了。 六 馬拉加的何塞故居里,存放著一本速寫本。草稿都出自何塞兒子之手,其中有些姑娘的肖像,他沒有用圓潤的線條來描繪人體之美,反而選擇了大量直線和方正的形狀,運筆肆意甚至粗糲,就像米開朗琪羅剛剛在石頭上鑿出的雕塑的雛形。 何塞的兒子信筆畫下這些草稿,是為了畫一幅長寬各兩米多的大型油畫。那幅畫沒有留在西班牙,而是遠赴紐約,成為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不過,它在誕生之初,引發過巨大的爭議。 或許,天賦本身就是巨大的負擔。年輕人太早掌握了旁人窮盡一生都未必能真正習得的技法,只好不斷突破。于是,他見到非洲和大西洋的土著藝術時,喜出望外,決定創作更加離經叛道的作品。這些看起來荒誕不經的探索,讓何塞的兒子意外地名聲大噪。他的畫室越來越寬敞、明亮,賓客如云。而他繼續狂熱地做著各種創新,把父親早年教給他的規則逐一打破,粗魯而決絕。兒子曾經渴望成為父親,卻終有一天要親手打碎父親的肖像,甚至父輩代表與向往的那些偉大的傳統。 七 何塞去世后的10年間,他的兒子突然開始回歸古典主義風格。而在更久遠的未來,何塞的兒子將掙脫一切傳統,開創自己的時代。何塞終生未能獲得的一切,都將在兒子身上得到補償——他的兒子將風靡世界,統治20世紀前半葉的畫壇,成為第一個在世時目睹自己的作品被盧浮宮收藏的藝術家。就連畫家的使命都將被他重新定義——“畫家該做的事只是為萬物命名”。何其卑微,又何其狂妄。100多年過去了,曾經困擾何塞的嘲弄,早已煙消云散。在何塞故居幾百米外,一座宮殿被改造成博物館,當然,不是為了緬懷何塞,而是紀念他的兒子。展廳里人潮如織,墻上的畫作讓后世得以見證一個天才的成長軌跡——那些曾被篤信的傳統如何一天天發生扭曲,化為匪夷所思的線條,成就了藝術史上一個神話般的人物。 1949年,何塞的兒子68歲了。他為世界和平大會創作了一幅作品,選擇的是他兒時曾跟隨父親畫過無數遍的題材——鴿子。 父親當年教他畫鴿子的記憶,一定在他心中復活了,但那些記憶并沒有在他的筆下復活。他畫了無數張草圖,用了各種顏色,卻不愿遵循父親早年教給他的那些技法與規則。他只用線條勾勒鴿子的輪廓,拿色彩隨意涂抹,仿佛在懷念父親,又像在無聲地抗議,甚至嘲弄逝去多年的父親。 不過,他并未忘記論證父親的偉大。他一直宣稱:“每次我畫男子都會想到我的父親。對我而言,我心中真正的男人永遠是父親何塞。”他還滿懷崇敬地稱頌父親畫過“一幅巨大的畫”,畫中“鴿舍旁鴿群飛來飛去”,甚至夸張地贊嘆:“想想看,好幾百只鴿子!成千上萬只鴿子!”然而,多年后,人們終于在博物館里找到了那張傳說中的巨作,卻發現,那只是一張微不足道的小畫,在那幅畫里,何塞其實只畫了9只鴿子。 何塞給兒子起的名字十分長。不過,兒子從21歲開始,就在署名時徹底舍棄了何塞的姓氏。于是,后人只記得他叫巴勃羅·畢加索。何塞給了兒子生命、名字、繪畫天賦和啟蒙教育,為了他耗盡一生;而兒子試圖還給何塞的,則是一個不被世人忘懷的理由——縱然他那么清楚地知道,他的父親何塞,終將被后世遺忘。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當我們重返世界》一書,本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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