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日報 | 2024年07月23日 本報記者 張小英 今年是馬王堆漢墓完成考古發掘50周年。湖南博物院接連“放大招”——首次公開發布辛追夫人3D數字人形象、首次展出僅重48克的曲裾式素紗襌(dān)衣、時隔多年重新展出T形帛畫原件……喚醒人們對這座驚世大墓的記憶。 1972年至1974年發掘的馬王堆漢墓,是西漢長沙國丞相、轪侯利蒼一家三口的墓葬,也是我國考古學史上第一次完整發掘到的列侯級墓葬。墓中出土了3000多件珍貴文物,包括精美絕倫的絲織品與漆器,世界上現存最早的天文學著作、實測地圖,我國目前發現最早的醫書,以及一具兩千年不腐、肌膚有彈性的女尸。馬王堆漢墓,無疑是20世紀中國乃至世界重大的考古發現之一。 不太為人所知的是,這場“文革”時期的考古發掘,背后交織著諸多意外…… 1972年,馬王堆一號墓發掘現場。 一號墓出土的T形帛畫 一號墓“井”字形槨室,中間為T形帛畫出土時的狀態。 盛有藕片的漆鼎 1972年4月,一號墓發掘現場,老技工任全生趴在旁邊的蓋板上提取邊廂文物。 1973年,馬王堆三號墓漆器兵器架出土瞬間。 馬王堆三號墓發掘現場 二號墓出土的三枚印章,左側為私印“利蒼”、中間為官印“長沙丞相”、右側為爵印“轪侯之印”。 發掘現場,工作人員吊出沉重的槨板。 北京請“救兵” 白榮金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文物修復專家,參與過馬王堆漢墓考古發掘,至今對女尸身上“那股怪味”印象深刻,“熏到手上、身上,一個多月都洗不掉。” 盡管有過這樣的“小煩惱”,但時隔50多年,88歲的白榮金向記者追憶那段經歷時,依舊難掩興奮。“干考古的能趕上馬王堆,機會很難得。我是幸運的。” 1972年4月12日,白榮金和同事王?(xù)接到一個通知——長沙馬王堆正在發掘一座古墓,人力不足,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1977年改屬中國社會科學院,以下簡稱社科院考古所)決定派他們倆前去支援。 “當時,聽說是西漢長沙王劉發的墓,可能有金縷玉衣出土。”白榮金和王?參與過1968年滿城漢墓考古發掘,成功修復了中山靖王劉勝及妻子竇綰的兩件金縷玉衣。1970年,他們也都參與了修復阿爾巴尼亞國寶羊皮書的任務,有豐富的文物修復經驗。 “接到任務后,我倆都很高興。”白榮金說,“那時候天天搞'革命’,但我們只想干老本行。”考古所為他們訂了第二天去長沙的特快車票,倆人回家收拾了幾件行李和隨手的發掘用具,匆忙啟程。 到長沙后,湖南省博物館(今湖南博物院,以下簡稱湘博)革委會副主任侯良和幾位同志在站臺相接。“他們把我們送到湖南賓館。”路上,白榮金和王?聽了發現馬王堆漢墓的經過—— 1971年年末,侯良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報告說:“解放軍366醫院挖防空洞發現了'鬼火’,你們派人去看一看。”掛了電話,侯良立即叫館里文物修復專家張欣如一起騎車去現場。 為備戰備荒,解放軍366醫院計劃在院內兩座大土堆下建地下病房,東西各挖一個巷道。不料,東巷道挖了沒幾米,出現了嚴重塌方,無法繼續施工。 工人們拿鐵棍往里面捅,突然冒出嗆人的氣體;舀水往里面灌,強大的氣壓把水噴了出來;點火一試,藍色的火苗噌地就冒了出來。工人們搞不清楚什么原因,有人說這是“鬼火”。 侯良和張欣如到防空洞時,有人正借“鬼火”抽煙。張欣如走進去看了看,對侯良說,這是“火洞子”,也叫“火坑墓”。墓里的物質腐爛后產生沼氣,遇火燃燒。 張欣如還說,在“十墓九空”的長沙,“火洞子”十分罕見。“火洞子”能夠出現,說明墓室在此之前處于完全密封狀態,也就意味著從未遭遇盜墓或其它破壞,里面的文物應該保存得都很好。 醫院里為什么會有“火洞子”?解放軍366醫院從哈爾濱搬到長沙不久,對兩個大土堆的“身世”并不了解。 在長沙當地,那兩座大土堆被稱為“馬王堆”,傳說是五代時期楚王馬殷的家族墓。不過,也有人說,“王”在長沙話中與“鞍”諧音,“馬王”是“馬鞍”訛傳。兩座土堆形似馬鞍,葬的是長沙王劉發和他的母親。 早在1951年,社科院考古所副所長夏鼐親自帶隊,在長沙考察、發掘了一批戰國和西漢時期的墓。到馬王堆時,夏鼐根據堆土和地上的陶片分析,這里不是五代時期的墓,應是一處漢墓群。但因為種種原因,當時的考古部門并沒有發掘馬王堆。墓主究竟是不是長沙王劉發和他的母親,謎團待解。 馬王堆在1956年就被湖南定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旁邊豎了一塊牌子。后來,這里建起了一處干部療養院。到了“文革”,療養院被認為是“封、資、修”的溫床,很快解散。殃及池魚,馬王堆那塊省保牌子也被砸爛。解放軍366醫院從哈爾濱搬到這里時,馬王堆就是兩個無人在意、也沒什么用處的土堆,所以才成了防空洞的選址。 為使古墓不再遭破壞,湖南省博物館建議醫院立即停止挖防空洞。同時,侯良給正在北京故宮籌備“文化大革命”出土文物展的館員高至喜打電話,請他盡快報告國家文物局(當時稱國務院圖博口),請示能否考古發掘。 可巧,那天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到故宮察看展覽籌備情況,高至喜負責陪同。高至喜借機向王冶秋請示此事,據他回憶:“王冶秋很干脆地同意發掘。那個時候,考古發掘報批手續不嚴格,也沒有要求我們申請報批。” 于是,湘博很快做了預算:買60把鋤頭、60條扁擔、20盒膠卷、包裝材料等,加上補助費、民工工資,大概12000元。上報省革委會后,一位領導問:你們館42個人,為什么買60把鋤頭?并說:“給你們6000元,也不能讓你們亂浪費。” 6000元經費,除了買材料,請不了太多工人,湘博只能全員出動。當時,大部分干部和業務人員都已下放農村,留館人員中一半是剛工作不久、十七八歲的女講解員,懂考古的只有川大畢業的熊傳薪和幾位老技工。 1972年1月14日,早上七點,大家扛著鋤頭、挑著扁擔和箢箕,從單位整隊出發、走十里路到馬王堆后,開始挖土、挑土。馬王堆漢墓考古發掘,沒有任何啟動儀式,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始了。 一天能挖多少土?當時在現場的歐金林,每倒一擔土就摘一片竹葉放到口袋里。收工后數了一下,一共207片。按照每擔土70多斤計算,207擔就是14000多斤。如果遇上雨天,一擔土就變80多斤了。 挖了將近半個月,清理完東側的封土堆,熊傳薪和幾位老技工找到了墓坑范圍——南北長19.5米,東西長17.8米,深約20米,是一座大型古墓。漢代墓葬從上到下逐漸內收,呈漏斗形。據此估算,墓坑里的填土大概還有一萬多立方米。 為了加快進度,湘博到各學校求援。長沙市將近1500名高中生、大專生,陸續參與到挖土中。長沙“春無三日晴”,當時連日細雨綿綿,許多學生淋得像落湯雞。裝土的箢箕粘上泥土,打不脫、倒不掉,有些學生用手摳,結果被竹簽刺得鮮血直流。 人海戰術奮戰了60天,4月上旬,墓坑中的填土終于被挖完。此時,露出一種又黏又軟、白中透青的土,學名叫微晶高嶺土,俗稱“白膏泥”。在中國南方墓葬中,白膏泥常常用來保護墓葬,有很好的密封性。 大家像鏟糯米糍粑一樣,一鏟一鏟挖。墓坑六面都有一層白膏泥,最厚有1.3米。清理完白膏泥,又露出一片黑乎乎的木炭。木炭防潮,古代墓葬常用木炭包裹墓室。這些木炭數量驚人,整整裝了4輛卡車,至少有一萬斤。 木炭下面,是一片青黃色、嶄新的竹席,有26張分4排平鋪。可惜竹席很快變成黃褐色,考古人員小心揭取后,出現了一個龐然大物——長6.72米、寬4.88米、高2.8米的巨大木槨。看到這么完整的木槨,在場的人都驚喜若狂,猜想里面一定有豐富的文物。 侯良立即通過高至喜,向國家文物局匯報了相關情況。考慮到長沙考古力量薄弱,他緊急從農村調回湘博考古組成員周世榮,同時請國家文物局派幾位專家支援。 白榮金和王?就是從北京請來的“救兵”。此外,文化部文物博物館研究所(今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也派了兩位修復專家——胡繼高和王丹華,趕往長沙。 馬王堆,即將迎來一場“大戰”。 長沙“打硬仗” 到馬王堆工地后,白榮金和王?發現,這座古墓規模很大,墓坑口有四層臺階,保存得很完整。在墓坑東南角有一個盜洞,距離槨頂只有1.3米,“萬幸沒有盜開”。 他們建議,盡快打開木槨。因為古墓在地下兩千多年,恒濕恒溫,一旦重見天日,周圍多種不利因素會使其非常脆弱。“發掘古墓就像打仗,不能慢。” 4月15日,大隊人馬開赴工地。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場硬仗。木槨由四根粗壯的大木料構成一個邊框,四個把角都栽有木橛,并用竹索摽緊。中間是五塊橫著的大板子,板與板之間嚴絲合縫。 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開邊框、揭開蓋板,發現里面還有一層,而且很難取出槨板。長沙汽車電器廠的吊裝工人被請來幫忙,花了三天時間,用人工起重設備吊出重達數十噸的木材,其中最重的一塊有1.5噸。 拆掉第二層槨板,一個“井”字形槨室映入大家眼簾——中間是大型的黑漆素棺;四周有四個邊廂,堆滿一塵不染的隨葬品,有彩繪屏風、彩繪漆幾、繡花枕頭、竹笥、木俑等,儼然一座地下寶庫。可見,墓主人生前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會是誰呢? 只能在墓中尋找線索。考古人員研究決定,照相、登記、編號、包裝,分工合作,先逐一清理四個邊廂,最后清理中央的主棺室。邊廂里的文物堆得有一人高,廂底有幾十厘米水,只能由老技工任全生趴在旁邊的蓋板上俯身拿取。 清理東邊廂時,任師傅打開一個漆鼎蓋子,里面有一些水,上面漂著一層白色的藕片。他不由驚嘆:“呀,兩千年前的藕片!”大家驚奇地圍上去,王?趕緊跑過去拍照。任師傅輕輕把鼎捧出,不料,這一晃,藕片散開變成泥漿,只留下幾個不完整的藕片。王?抓拍了一張并不理想的照片。后來,這張照片為研究長沙地震提供了重要信息。地震局專家查閱相關資料發現,從漢代開始,兩千一百多年來,長沙基本上沒發生過強烈地震。 胡繼高注意到一個被很多人忽略的細節。他看到一個大漆案上,有一盤紅燒魚、一盤紅燒肉。紅燒魚上面的肉爛了,剩余部分有很濃的魚腥味。紅燒肉的形狀還在,他把一塊瘦肉剝開,“里面是新鮮豬肉燒紅的顏色,像剛煮好的”。 邊廂中,出土了大量泥質冥幣,有泥半兩錢、泥郢稱。考古人員推測,與漢文帝提倡薄葬有關,這座墓的年代應該是西漢早期。在一些陶罐、竹笥(sī)上,出現“轪侯家丞”字樣的封泥。不過,這些發現尚不能確認墓主人就是轪侯,也有可能是轪侯送給墓主人的隨葬品。 墓中還出土了一枚印章,由于長時間浸泡“像豆腐一樣軟”,上面用陰文篆書“妾辛追”3個字。“妾”是古代婦女的謙稱,“辛追”應該是墓主人的名字。但史書上并沒有關于她的記載。辛追是誰?和轪侯有什么關系? 考古人員把目光聚焦在槨室中央的黑漆素棺上。結果,大家像“拆盲盒”一樣,拆了四層棺蓋——第一層黑漆素地棺,第二層黑地彩繪棺,第三層朱地彩繪棺,第四層是貼著羽毛和刺繡裝飾的內棺。 按照周禮,天子五層棺,諸公四層棺,諸侯三層棺。辛追的四層套棺,比肩諸侯王了。根據考古學家俞偉超研究,周朝的用棺制度在漢代已經發生變化,西漢諸侯王和列侯使用的套棺有三至五層不等。所以,很難說辛追到底是什么身份等級,但地位肯定不低。 謎團越來越多。考古人員當時沒注意到,部分答案隱藏在內棺蓋上那幅T字形帛畫。 帛畫是繪在絲織品上的畫,在古代被用作銘旌、招魂幡。古人送葬時,死者的親屬會舉著招魂幡“引路”,下葬后則把它蓋在內棺上,使魂得以升天、魄能入地為安。帛畫所繪是一條通往天堂之路,從上到下分天上、人間和地下三部分。其中人間部分,繪有一個穿著華貴、體態臃腫、佝僂著背的老太太,拄著一根拐杖。她就是墓主辛追。 “帛畫出土時,有不少地方與內棺蓋粘連,圖案看不太清楚。”如何揭取,讓考古人員一籌莫展。白榮金急中生智,想起秋后在窗紗上裝紙卷簾的辦法:找幾根竹棍、宣紙和一塊大板子。用竹棍卷上宣紙,取一點往里卷一點,最后把帛畫用宣紙托起來,然后放到板上,用塑料薄膜封起來蓋好。這樣才把帛畫完整取下來。 取下帛畫后,大家迫不及待地打開內棺,只見里面盛滿紅褐色的棺液,上面漂浮著一些絲織品,“跟泥一樣軟”,用手取不出。最后經研究決定,由長沙汽車電器廠的師傅將棺木整體吊出墓坑,運回湘博后再清理。工地的清理工作,由此告一段落。 經過十幾天的緊張忙碌,大家都感到困乏至極。白榮金對王?說:“今晚,咱們該睡個好覺了。”誰料,剛吃完晚飯,湘博來人通知他們:今晚10點,首長請你們去館里開棺。 驚現千年女尸 白榮金和王?未及休整,趕到湘博后,邁進大廳,好像進了一個劇場——中間放著內棺,旁邊扇面形圍著兩三排人,都是領導和家屬,前面的坐著、后面的人站著,急切地想看棺材里有什么。 看到這陣勢,倆人硬著頭皮打開內棺蓋。強烈的怪味撲面而來,旁邊圍觀的人紛紛掏出手帕,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扇個不停。考古人員把棺液用塑料管抽出來,裝在大玻璃瓶里以備化驗;內棺上漂浮的絲織品,蒙上塑料薄膜,輕輕裹卷托到棺外。 這時,一個大尸包露出來。尸包用九條帶子捆綁著,帶子和上面的部分已經糟朽。白榮金和王?商量,“咱先從頭部開一個'天窗’,看看里頭是什么情況。” 按古代葬俗,死者多是頭朝北腳朝南。從工地吊棺時,白榮金在內棺北部標了記號。他用醫院借來的一把最長的手術刀,在尸包頭部位置,開了一個30厘米見方的切口。 一邊往下切,一邊往外取。取了大概18層,白榮金發現了一層麻布,小心用手抻了抻,竟然沒破。麻布下面還有層布衣,他用手往下輕輕摁了摁,“有皮肉的感覺,估計是墓主人的前額”。 白榮金非常震驚。自1956年參加考古工作以來,他清理過不少各個時代的人骨架和腐朽成泥的殘骨,但萬萬沒想到,彼時會親手接觸一個漢代未腐爛、皮肉尚有彈性的尸體。他輕聲把情況告訴身旁的王?,“他也很吃驚,認為是個奇跡。” 為了在無干擾的條件下清理,王?向大家宣布,“下面情況復雜,一時難以處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當時已經是清晨4點多,折騰了一宿。在場的觀眾看他們磨磨蹭蹭地干,早有些不耐煩了,加上疲乏困倦,最后掃興而去。 第二天,考古人員準備了一個平臺靠在棺旁,上面鋪一層棉絮、罩上塑料薄膜,然后把木棺向臺面一側傾斜,慢慢把尸包“滾”到大平臺上。王?把上面的九道綁帶結扣解開,但尸包水分太大,沒辦法逐層揭開,只能先多層、分塊揭開,后期再逐層拼對。 被子、袍子、單衣……王?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總共揭了20多層,墓主辛追才露出真容。只見她面色灰白,頭上真發稀疏、戴著黑色假發,臉上皮肉豐滿,兩只眼球暴出,舌頭吐出唇外。全身皮膚光潤、有彈性,看上去如同剛剛死去。更令人驚奇的是,“眼瞼的睫毛清晰可辨,就連腳趾的指紋和皮膚的毛孔也清晰可見。” 后來經過測定,辛追年齡50歲左右,身長153.2厘米,體重34.25公斤。從背部皮膚有很多皺褶來看,生前比較肥胖。在平均年齡并不長的漢代,50歲算高齡。所以大家都叫她“老太太”。 老太太沉睡地下兩千多年,創造了世界尸體保存記錄中的奇跡。在當時,卻面臨“要不要保留”的尷尬處境。有人提出,尸體不是文物,沒有多少價值。也有人說,古尸千年不腐,有很大研究價值,應好好保護。 侯良請示國家文物局,王冶秋指示說:“兩千年的古尸,這是世界的奇跡,尸體和絲織品要一并保存好。”隨后,侯良給北京、上海、廣州等地相關科研部門打電話,請教古尸保護技術,得到的回復都是:沒有保護經驗。 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5月初,長沙的天氣逐漸熱起來。學過木工的白榮金,設計了一個木架子,罩在尸體上,然后把人造冰敲成小塊、裝到塑料袋里,碼在木架四周、頂上。時間長了冰塊融化,再反復更換新冰。這只是緩兵之計。 緊要關頭,湖南醫學院(今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給老太太配制了藥方——尸體泡在有酒精和福爾馬林混合液的玻璃棺內,并用甘油、酒精、福爾馬林和水按比例混合,往尸體內注射。此后,每隔一天,白榮金、熊傳薪和周世榮等輪流給尸體打針。“針頭刺進皮肉時澀澀的,像扎橡皮的感覺。” 當時,每晚都有省里領導們帶著家屬,輪流來看老太太。因為溫差,有機玻璃蓋上蒙著水蒸氣,看不清楚里面。有人要求揭開玻璃蓋,于是被福爾馬林嗆得淚流滿面。大家開玩笑說:“這老太太有福氣,死了兩千年了,還有人來給她哭。” 社會上要求看老太太的呼聲也愈來愈高,尤其是一些曾經支援過發掘的單位。省委政工組的一位軍代表說:“長沙一共才80萬人口,排起隊來看,半年就看完了。”他指示湘博,要盡快陳列,迎接開放。 5月22日,發掘不到一個月,湘博將老太太和其他一些文物臨時對外展出。一時間,三湘四水的人蜂擁而至。據說,長沙一下子增加了5萬流動人口,每天有一萬多人在湘博門口排隊,隊伍綿延幾里。 湘博安排五六名壯漢在門外把守,用碗口粗的木桿攔人,每30人一批往里放。當時做講解員的游振群記得,老太太放在二樓的一間陳列室,只用一個圍欄圍起來,觀眾在圍欄外參觀。講解員根本沒法講解,就是治安維護員,每次閉館清場,都會在展廳門口撿到鞋、手表、帽子、手套等。 不過,這樣瘋狂的場景,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月。 周總理多次批示 1972年6月,王冶秋空降長沙,目睹湘博人山人海的混亂局面,為保護女尸而憂心不已。回北京后,他將此情況緊急上報國務院。 周恩來總理立即叫停展覽,并做了嚴肅批評,指出這樣下去“出土古尸和衣著,還有其他文物,非變質不可”。他指示:“立即采取辦法,將古尸轉移到冰室消毒、防腐,加以化工處理”。 湖南省黨政領導接到指示后,深感事態嚴重,要求湘博連夜用汽車把老太太秘密轉移到湖南醫學院。這場“災難性”的參觀熱潮,終于退去。 如何長期保存女尸,成為當務之急。周總理指示:“古人都保存幾千年了,我們起碼要保存200年。”對此,湖南醫學院人體解剖教研室主任王鵬程教授建議:“要保存好古尸,首先要做病理解剖,將內臟都拿出來。” 1972年年底,王冶秋邀請社科院考古所夏鼐、王仲殊,與40多位來自湖南、北京、上海、廣州等地的醫學專家云集長沙,研討古尸解剖問題。湖南醫學院病理教研室主任彭隆祥記得,當時參會的專家都贊成解剖,認為既對保存有好處,又能更多研究,最大的問題是:“誰來主刀?” “當時'文革’沒有結束,在座的老教授、老專家可能有很多疑慮,謙虛得很,互相推讓。”時年40歲的彭隆祥主動請纓:“我來主刀如何?”全場鼓掌通過。 彭隆祥后來解釋自己的“底氣”,一方面他已經從事病理解剖學16年,主刀解剖過200多例尸體,有豐富的經驗;另一方面,“不只靠我一個人的智慧,后面有很多老師撐腰。” 會議結束后,彭隆祥收到夏鼐遞來的紙條,上面寫的是古病理學文獻目錄。“看樣子,夏先生是有備而來,小紙條在北京就寫好了。”彭隆祥對此心存感激,稱“夏先生是我的引路人”。 解剖定在12月14日,在湘博一樓南面展廳。湖南醫學院神經外科曹美鴻教授先將老太太的頭部解剖,腦組織保存的不好,“像豆腐渣一樣”。接著,彭隆祥將其腹壁切開,沒想到,腹腔內臟不僅完整,而且都在原位。他將內臟和盤托出,和其他研究人員一起逐個做切片,分析老太太的病理。 彭隆祥發現,“老太太病不少”,有膽結石、日本血吸蟲病、冠心病和腰椎間盤突出等。在她體內某些組織中,含有大量鉛、汞、砷等元素,可能跟生前服用“仙丹”有關。她的胃、腸道和食管里,有138粒半甜瓜子,說明死于江南瓜果飄香的夏季,而且食物還存留在胃里,說明她是吃了甜瓜后兩三個小時內猝死的。 湖南醫學院心血管專家王肇勛教授看了老太太解剖材料,在一個處方簽上,給彭隆祥寫了一個紙條:“這個老太太既有膽石癥,又有冠心病,那就要將這兩病聯系考慮問題。”后面列了一些文獻目錄。 這個建議,給彭隆祥很大啟發。經過研究分析,膽結石卡在膽管出口容易引起膽絞痛產生神經反射,反射心臟的血管痙攣收縮后引發缺血及心律紊亂,“老太太可能因為心臟病突發去世的”。 老太太為何保存兩千多年?彭隆祥認為,“我們老祖宗深諳防腐之道”。他們利用當時的條件,在棺內創造了一個密封、無氧、無菌的環境。同時,用絲綢裹包尸身與棺內環境隔離,槨外則用木炭、白膏泥和厚厚的堆土隔離,層層保護,從而使尸身千年不腐。 發掘二、三號墓 發掘女尸的過程中,一位老技工意外發現,墓坑南側還有一些白膏泥和木炭。他繼續往里掏,結果看到了另一個墓的木槨。 人們這才意識到,馬王堆兩個大土堆下,應該有3座墓。出土女尸的被編為一號墓,其西側為二號墓,其南側為三號墓。由于當時三號墓木槨已經暴露,為了搶救文物,1973年9月,湖南省委向國務院提交《關于發掘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的請示報告》。 報告很快得到批準。國務院隨即組織成立發掘領導小組,周總理親自點將,指定湖南省委副書記李振軍為組長,副組長是王冶秋、夏鼐和中國醫學科學院副院長黃家駟。規格之高,這在中國考古史上絕無僅有。 此外,全國十幾個科學研究單位都派人到現場收集試樣和數據。白榮金、王?重回長沙。國家文物局增派羅哲文和王露,負責發掘過程和出土文物拍照。湘博考古組的人員,陸續結束下放重歸崗位。 11月19日,三號墓發掘正式啟動。白榮金告訴記者,與一號墓相比,三號墓規模略小,墓口有三層臺階。三號墓槨室和一號墓基本相同,清理過程也一樣,都是日夜兼程、速戰速決。不同的是,三號墓內棺上的帛畫,中間畫的墓主人是:一名頭戴劉氏冠、身著紅袍、腰間配長劍的年輕男子。 內棺被運回湘博清理。開棺那晚,現場來了很多人,圍著幾十架相機。考古人員打開棺蓋,里面也有很多積水,但沒有難聞的氣味。王?用竹棍小心地往里探,戳到棺底也沒碰到什么。接著,王鵬程教授戴上橡膠手套,下手摸了摸,拿出一塊黑褐色的東西,看了一眼說:“骨頭”。 “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場的人都被震住了。”白榮金告訴記者,發掘前,大家對三號墓再現古尸抱很大期望,做了非常周密的計劃和準備,打算把三號墓的尸體連同木棺,裝到一個高壓氮艙內,直接運到上海去做研究。 中央撥給湘博250萬元,建設亞洲最好的文物庫房,恒溫恒濕、防地震,以保存馬王堆出土的文物和古尸。據熊傳薪回憶,最早準備建兩個存放尸體的地方,一個放一號墓女尸,另一個放三號墓古尸。 可以想象,當時大家大失所望。白榮金記得,拍電影的師傅當場就說,“完了完了,咱們走吧。”他攔著講,“尸體是一個重要標本,但考古不只是挖尸體,還有很多文物可以拍。” 事實上,三號墓出土了大量有學術價值的文物。 在一個黑色漆盒中,考古人員發現了一疊“泥磚”一樣的帛書。由于當時湘博沒有條件整理,帛書被裝在充滿氮氣的塑料袋中,運往北京故宮博物院揭裱。經多位專家整理研究發現,這批帛書達30多種超12萬字,包括世界上最早的天文著作《天文氣象雜占》、最古老的醫書《黃帝四經》等,大部分是失傳一兩千年的佚書,堪與殷墟甲骨、西陲簡牘和敦煌卷子相媲美。 在裝有帛書的漆盒中,還發現了地形圖、駐軍圖。隨葬品中,有兵器架和38件兵器,另有一張被后人稱為《車馬儀仗圖》的帛畫。通過這些線索,考古人員推測,三號墓主可能曾擔任過長沙國的武官,是一個文武兼備的人。其遺骸檢測顯示,他死時剛過而立之年。 但三號墓主與一號墓主是什么關系,仍沒有明確線索。考古人員把希望寄托在距離一號墓西側僅23米的二號墓上。 12月18日,二號墓正式發掘。考古人員冒著風雪挖了幾天,發現墓室已經被盜、垮塌,只留下三層已經腐朽的槨底板,與泥水混在一起。 為了不放棄任何線索,大家在泥水中到處摸,“像插秧時除草一樣”。忽然,有人興奮地大叫起來,原來是在墓坑北端的淤泥里摸到兩枚印章,一枚刻著“利蒼”,另一枚刻著“轪侯之印”。 有人提出,根據史料記載,還應該有一方“長沙丞相”的官印。于是,大家把槨底板下的淤泥用籮筐運回館里,用篩子一點點篩,果然篩出一枚“長沙丞相”的龜鈕銅印。 這三枚印章的出土,為馬王堆漢墓之謎揭去了最后一層面紗。 “只敲開了冰山一角” 通過三枚印章和三座墓葬的形制規劃,考古人員判斷出,一號墓和二號墓是不同穴的夫妻合葬墓,一號墓主人是轪侯夫人辛追,二號墓主人是轪侯利蒼;三號墓為祔葬,墓主人應該是利蒼的兒子。但究竟是利蒼的哪個兒子,目前尚無定論,普遍認為是第二代轪侯利豨。 遺憾的是,我們無法通過歷史文獻進一步考證。轪侯利蒼在史書上無傳,只在《史記》和《漢書》功臣表中,留下寥寥數語。 根據姓氏推斷,利蒼可能是楚國貴族的后裔。春秋時期,楚國公子封于利。當時貴族以封地為姓,利蒼可能為其后。他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官位,即長沙國丞相;一個是分封的侯位,即轪侯。他先做的丞相,后被封侯。 劉邦建立漢王朝之初,分封了九大諸侯國,長沙國便是其一。丞相是諸侯國里級別最高的官員,僅次于諸王的第二號人物。西漢初年,諸王丞相雖由中央任命,但有些諸王權力很大,自己委任官吏。利蒼是何時、怎樣成為長沙國丞相的,史書并無記載。所以,他有可能是中央派往長沙國的人,也有可能是長沙王吳氏的私人親信。 利蒼為何被封轪侯?原湖南省博物館副館長傅舉有認為,利蒼可能是追隨劉邦打天下的功臣。在馬王堆二號墓,也就是利蒼的墓中,出土了一件錯金銅弩機,上刻銘文:“廿三年私工室”。他從文字風格和銘刻款式判斷,弩機應是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年)制造,應該是利蒼生前所用,“可能陪伴利蒼隨劉邦打天下”。 歷史學家馬雍則認為,利蒼受封為轪侯,是因為他擔任了長沙國丞相。漢高祖先后封功臣137人為列侯,轪侯不在其內。可見利蒼在反秦起義、楚漢戰爭和漢高祖時期的各次戰役中,不曾立過顯著的“戰功”。按照漢初慣例,官階到了相當高的等級,就需要賜以特殊的爵位來表明身份。所以利蒼在漢高后時期被封轪侯。漢高后在位期間,將所有列侯排序,共180多人,轪侯排120位。 轪侯位次不高,封戶只有700戶,但仍是煊赫一時的貴族。利蒼所封的轪國,在今湖北浠水(另一說在今河南光山縣與羅山縣之間)。西漢諸王列侯有“不就國”的習慣,轪侯利蒼在長沙做官,因此和家屬生活在長沙。馬雍根據《漢書》推算,利蒼擔任長沙國丞相至少8年,至多不超過17年。高后二年(前186年),利蒼在任職期間去世。 利蒼的兒子利豨,并未任長沙丞相,可能仍住長沙。利豨死后,他的兒子、第三代轪侯離開了長沙,到漢朝首都長安做官。第四代轪侯擔任過武官,因擅自調兵被判死刑,后被赦免貶為庶民。轪侯家族的記載就此終結。 利蒼的妻子辛追,隱身在歷史舞臺的后面,在兩千多年后卻比丈夫和兒子更引人注目。考古人員發現,一號墓在構建時,分別打破了二號墓和三號墓的封土。可見,她的埋葬時間比丈夫和兒子都晚些。根據利蒼的死期推算,他過世時辛追還不到30歲。 轪侯家族雖然在歷史長河中只是一朵小浪花,卻給后世留下一座浩如煙海的文物寶庫。 1972年至1974年在馬王堆先后發掘的三座西漢墓,出土了3000多件珍貴文物,包括帛書、帛畫、絲織品、簡牘、漆器等,不僅讓我們看到了轪侯一家鐘鳴鼎食的精致生活,也瞥見了西漢時代的璀璨文明。歷史學家李學勤曾評價說,馬王堆漢墓的發現、整理和研究,“改變了我們對歷史上一個時代、一個民族或者一種文化的認識,不是所有的墓都能做到這一點。” 如何保護、研究這些珍貴文物,也給考古人員帶來諸多挑戰。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王世民說:“能否妥善處理糟朽易損的文物,是田野發掘和室內清理中的最大難題。” 1951年夏鼐帶隊在長沙發掘戰國墓,取出的很多絲織品被放在木盒中保存,當再打開時,發現已經完全脫水,一碰就化成灰了。發掘十三陵定陵時也曾出土過一批精美的絲織品,當時請一位留學德國的化學專家使用專用藥水保存,結果涂上藥水的部分都壞了。 這些慘痛教訓,讓考古人員在處理馬王堆糟朽如泥的絲織品時格外小心。王?將殘破的織物,用傳統的托裱方式保存;相對完整的袍服、羅綺等,用藥物熏蒸滅菌后,放在特制的木匣里保存。白榮金與熊傳薪則嘗試將紗衣在不干不濕的時候揭展,放在竹簾子上,置于陰涼處吹晾。有一些泡在水里的奩包裹著絲織物,很難打開,他們決定泡在水里打開。 “王?、白榮金等成功揭取大幅彩繪帛畫,妥善處理各種性狀的絲織衣物,取得極其寶貴的豐富經驗。這是馬王堆漢墓發掘在考古技術上的重要貢獻。”王世民說。值得慶幸的是,當年處理的這些絲織品,經過50年時間的考驗,至今仍完好如初。 2021年,湖南博物院馬王堆漢墓及藏品研究展示中心主任喻燕姣帶領團隊,對馬王堆漢墓出土文物進行系統性清庫,重新歸類、集合,整理一份完整的文物檔案。整理過程中,新增了1.9萬余片紡織品殘片、1700余件漆木器。 其中,在三號墓出土的菱紋綺里,喻燕姣和團隊發現了“安樂如意 長壽無極”的吉祥語。這是目前已出土絲織品中發現最早的成句文字,填補了相關研究領域的空白。喻燕姣感嘆,盡管已經出土半個世紀,但馬王堆似乎還暗藏著不少秘密。 50年來,國內外學術界孜孜不倦地研究著這座文物寶庫,但喻燕姣坦言,相對馬王堆漢墓的豐富內涵,“我們只是敲開了這座文物寶庫的冰山一角,還需要幾代人去努力研究。” 本文圖片均由湖南博物院提供,特此感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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