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峰 ![]() 文章引言: 晚清這一段歷史,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只有短短七十二年,并不算長。 然而,在這七十二年中,涌現(xiàn)了無數(shù)杰出人物,至今仍在影響著我們的今天。 林則徐與左宗棠,便是他們中杰出的代表。 如果研究二人的歷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奇特的現(xiàn)象:那就是這二人在一生中,僅僅于1849年冬見過一面。這次見面,林則徐就將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件大事“抵御沙俄入侵,維護新疆完整”,鄭重地托付給了左宗棠。 這件歷史事件,史稱“林左湘江夜話”。 該事件的發(fā)生,可以說極大影響了后來中國的歷史走向與地緣政治格局。 不過,有一個很令人奇怪的問題是:林則徐一生中,在1849年以前從未見左宗棠這個人,晚年致仕退休時才繞道湖南,在湘江上與左宗棠見面。正是這次見面,林則徐將他在新疆所收集的軍事、地理、輿情、英俄軍政情報等全部獻給了左宗棠。 此時的左宗棠無職無權,也無軍事實踐,只是湖南湘陰一位在籍舉人,林則徐憑什么這么信任他? 萬一林則徐所托非人,看走了眼怎么辦?那林公晚年在新疆一事上的心血,豈不是要付之東流了嗎? 筆者本文旨在探討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背后鮮為人知的往事與事物發(fā)展的邏輯,從而揭秘林則徐在臨終前將新疆大事托付與左宗棠是一次歷史的勝利。 同時,也讓我們后人感受歷史上這位“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其偉大的人格與穿透歷史的深邃目光及遠見卓識。 ![]() 1849年,林則徐晚年致仕回籍,繞道到湖南,只為與左宗棠見上一面;![]() 圖:湖南省湘陰縣關于林則徐、左宗棠“湘江夜話”現(xiàn)代石雕。 1849年冬,湖南長沙如往日一樣平靜。繞城而過的湘江,水清如煉,不時有一些來來往往的商船,滿載貨物,從江面上駛過。 此時,離太平軍起事還有一年的時間,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的硝煙已經散去有七年多了。 地處內陸的長沙,老百姓的生活一切如常,只有少數(shù)一些有識之士感受到了國家潛在的危機與不安。 這年的十一月,即道光二十九年冬,有一艘官船從湘江上游駛來,停靠在了湘江岸邊朱張渡口。 湖南的官場很快得到了消息,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官聲卓著、名滿天下的“禁煙英雄”林公林則徐。 這消息如一枚重磅炸彈,在長沙及周邊訊速傳開了,人們紛紛涌向湘江朱張渡口,盼望一睹這位名滿中外的大臣風彩。 但是,此時林則徐的身體,已經不容許他有精力與湘江岸邊紛紛聚攏的官紳百姓們見面了。 林則徐站在官船的梢頭甲板上拱了拱手,算是與岸上的地方官和百姓們打過招呼,然后就回到了船上主廳之內。 他此次從云貴總督任上致仕回籍,繞道到湖南長沙,只為見一位從未見面的中年人左宗棠。 這一年,林則徐64歲,已經垂垂老矣。 ![]() 圖:林則徐畫像 此時,他還有一件重要心愿未了,即尋找托付國家西北邊陲新疆安危之人。 不然,他死不暝目。 在發(fā)配新疆“戴罪效力”的三年中,林則徐不顧年事已高,車馬與腳力并用,耗時兩年多,行程幾萬里,收集整理了大量的軍事、地輿、民情、外夷沙俄與英國的大量情報資料。 為了國家西北邊陲的安危,他要在有生之年找到所托付之人。 因為在新疆幾年實地考察行訪,他已經深刻地感受到了西北新疆潛在的巨大危機。 一旦朝廷有事,沙俄與英國必會大力染指新疆,這160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隨時有丟失的危險。 此時長沙之行,林則徐正是為此而來。 他命人快馬前去湘陰柳莊,請左宗棠前來湘江官船上一敘。 這一時期的左宗棠正在長沙黃冕家中做家庭塾師。 黃冕,湖南長沙人,生于1795年。其以實學為陶澍所賞識,出任過兩淮鹽運大使,后來因“裕謙之事”受到牽連,被朝廷發(fā)配新疆,與林則徐成為患難之交。由此,也成了林則徐在新疆時的得力助手。 湘陰柳莊離長沙城區(qū)不過40里,當正在柳莊與夫人周端詒享受詩畫田園生活的左宗棠接到請柬時,十分激動。 顧不上更衣的左宗棠,對夫人說:
周夫人這么多年來,很少見到左宗棠如些激動興奮,連忙問是何事如此之急。 左宗棠也不解釋,將手中請柬遞與夫人看。 周詒端看后,也是十分驚訝,不再多說,連忙去招呼人給左宗棠備馬。 當左宗棠飛馬來到長沙湘江朱張渡口后,連忙命同來之人上船遞上拜帖。 林則徐一見到上書“湘陰舉人左宗棠”的大紅拜帖后,馬上來到船梢,請左宗棠上船。 不知是一時過于激動,還是時值冬天腳下冰霧打滑,左宗棠在經過跳板時“撲咚”一聲掉在了水里。 此時已是冬季十一月份,江水早已透寒。 林則徐急命人將左宗棠從水中拉上船。看著略顯尷尬的左宗棠,林公哈哈一笑道:
左宗棠隨林公隨員趕緊去官船浴室盥洗更衣。 更衣后,左宗棠出來給林則徐重新長揖行以晚輩之禮。 林則徐看著眼前這位平素所愿、身體壯碩、氣宇軒昂的年輕人,撫了撫須,十分的欣慰。 此時,岸上之人都一臉的驚諤與困惑不解,不了解名滿天下的林則徐為何要找一個無職無權的在籍舉人左宗棠見面。 就在人們困惑之際,林則徐站在梢頭向岸上人拱了拱手后,命人順江而下,把官船開到岳麓山下一處僻靜之所后,停泊了下來。 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林則徐命人掌起燈,擺上一桌酒菜,一老一少,二人在船上談了起來。 ![]() 圖:林、左“湘江夜話”意境 林則徐從幾年前的廣州虎門銷煙,一直談到自己發(fā)配新疆時一路的所見所聞。 左宗棠聽得十分入神,不時也插上幾句問話。 面對眼前這位心中只有國家朝廷而無個人自我的時代大人物,左宗棠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景仰。 二人邊吃邊談,從當朝人物評價到沿江海防、朝廷國防建設,二人越談越投機。 林則徐對左宗棠道:“張亮基、胡林翼、黃惺齋等人是他任云貴總督時的左右手,均是當今之人才。” 在談到已故的陶澍與賀長齡時,林則徐也表示欽佩二人。 站在一旁的林公次子林聰彝也靜靜地聽著談話,時不時與二人盞酒添菜。 當談到西北新疆時,林則徐的語氣變緩了,心情也沉重起來。他緩緩道:
林則徐頓了頓接著道:
左宗棠道:
左宗棠平素對新疆就有所研究,一老一少在岳麓山下的林公官船上相問以答。 二人心意相通,越談越投機。 林則徐聽后,欣慰地點了點頭又道:
說完,林則徐命次子林聰彝從船中室內取來一個精制的木篋,緩緩地打開后,然后又合上蓋,雙手遞給左宗棠。 左宗棠頓時感到身上一股熱流傳遍全身,心頭一熱,離席跪于船板上,雙手舉過頭頂,鄭重地接了過來,含淚道:
林則徐連忙起身扶起左宗棠,又道: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凌晨幾點,遠處曙鼓頻頻,應和著湘江流水拍打著船弦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遠處的天邊已經微微泛起了白色。 臨近分手時,林則徐起身命人拿來筆墨紙硯,對左宗棠道:
說完提筆舔墨,揮筆寫就一聯(lián)。其聯(lián)曰: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該聯(lián)上句出自王羲之《蘭亭序》語,點明了二人會面之時的環(huán)境與心情;下聯(lián)中則飽含了林則徐對左宗棠莫大的期許與厚望。 聯(lián)中《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都是上古傳說中的典籍,早已失傳,誰也沒讀過,書名只見于古書之上。下聯(lián)贊譽左宗棠是可讀這些失傳古書之人。 由此可見,林則徐對左宗棠的期望之厚,期許之深。 他要拼盡最后的力氣,以自己的聲望名位托舉眼前這位年輕人走上大清歷史的舞臺,來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yè)。 左宗棠接過對聯(lián)后,感動不已,再次長揖,向林則徐行禮道別。 林則徐站于船上,望著左宗棠棄船登岸后遠離的背影漸漸模糊后,方才命人順湘江而下,轉道前往江西南昌。 由于身體已經極度虛弱,林則徐的身體已經沒法支撐他繼續(xù)趕路,于是一行人在南昌住了下來,以便林則徐養(yǎng)病,待其稍好后再從南昌前往家鄉(xiāng)福州。 病情稍好后,林則徐由南昌再次啟程,半個月后回到福建福州。 1850年,即道光三十年,由于此時廣西天地會起事,聲勢越來越大,朝廷又一次起用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命其前往廣西平亂。 此時的林則徐身體已經極差,無法適應長途旅程,為此,只好臥躺在轎中讓人抬行。 同年11月22日,當人還只趕到廣東潮州的普寧縣(注:今屬廣東揭陽市)時,就完全不行了。林則徐趕緊讓次子林聰彝向咸豐皇帝寫遺折,并在遺折中一再推薦左宗棠人才難得,是“非凡之才,可堪大用”。 是日,林則徐病逝,晚清一代重臣,禁煙運動的民族英雄便以這種方式走完了他的一生。 由于當時通信方式落后,在到林則徐逝世一個月后,時任黃冕家庭教師的左宗棠才獲此噩耗。 他與黃冕在寓所內失聲痛哭。傷痛之后他給林則徐的長子林汝舟寫了一封滿懷激情的悼唁信,同時還寄出了一副在后來楹聯(lián)史上廣為傳誦的挽聯(lián)。挽聯(lián)曰: 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百余年遺直在; 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頹。 該聯(lián)集歌頌、傷感、哀嘆、惋惜、鞭撻、懷念等多眾復雜的感情于一爐,成好后世挽聯(lián)的典范之作。 左宗棠后來出將入相,位極人臣,但他認為,自己一生的最大的榮幸便是與林公林則徐“湘江夜話”的這次見面。 “林左湘江夜話”是他們二人一生中的唯一一次見面,為晚清歷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 此次會面前,他們二人認識嗎?首次見面,林則徐就將事業(yè)衣缽傳給了左宗棠,難道不擔心傳經失誤嗎? ![]() 1849年前,林、左二人是否認識?他們之間有沒有過交往或交集?林則徐去世前,是否向朝廷舉薦過左宗棠?朝廷有過何種回應?我們要弄清這一問題,就要回溯歷史了:1849年前,林則徐與左宗棠有沒有過人生的交集?關于左宗棠的才干,林則徐又是從何處得知? 答案是:此前林左二人已經認識,只是無緣見面。 讓我們把歷史的指針拔回到1837年。 1837年,即道光十七年,時年52歲的林則徐在這年的正月,由兩江總督陶澍的舉薦出任湖廣總督,湖南省自然也成了林則徐的管轄范圍。 陶澍,生于1779年,湖南安化縣歷史上第一位進士。他是清道光時期天下第一名臣,極受道光帝的器重與信任。 ![]() 圖:道光第一名臣,陶澍的畫像 陶澍比林則徐大6歲,二人相識于京師“南城詩社”。由于相近的志趣與抱負,他們二人很早就詩書往來,交往極為頻繁。 在仕途上,陶澍曾多次提攜過林則徐。 1837年,正是林則徐出任湖廣總督的這一年,多年未曾回湖南安化老家的陶澍,在江西閱兵后,向朝廷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省親掃墓。 在途經醴陵縣時,因機緣與時任醴陵淥江書院的山長左宗棠結識。 二人見面,縱論古今,十分投機。 為此,陶澍不顧年齡、身份、地位,折節(jié)與左宗棠結為了忘年之交,并希望與左宗棠結為兒女親家。 此事在當年大清官場轟動一時,人們紛紛為之稱奇。 這一年,林則徐就在湖廣總督任上,加之他曾任過陶澍多年下屬,對發(fā)生在自己轄區(qū)境內的這莊奇事,林則徐自然是知道的。 這是左宗棠這個人名字首次進入他的視聽之中,也因此記下了左宗棠這個人。 不過,目前沒有任何歷史史料表明,此時二人有過交往。 那么,他們第一次發(fā)生直接的交往是何時呢? 答案是1848年。 1842年,林則徐被朝廷發(fā)配新疆“戴罪效力”。兩年后被朝廷重新起用署理陜甘總督,不久改任陜西巡撫。 林則徐任陜西巡撫后不久,又被朝廷調回京師。 1847年,即道光二十七年,此時的云南貴州兩省彝民不時起事,朝廷深以為憂。 這年的三月,朝廷為了借重林則徐在民間的聲望平定地方彝民起事,道光帝下旨著林則徐赴云南昆明出任云貴總督。 正是這一段時期,林則徐與左宗棠發(fā)生了生平首次交集——林則徐請人寫信,邀請左宗棠來云南云貴總督府與其共事。 那為什么林則徐這時會想到左宗棠這個人的呢? 這就得提到左宗棠的青年摯友胡林翼了。 胡林翼,1812年生,湖南益陽善化人,字貺生,號潤之,道光十六年(1836年)進士。胡林翼自小有“神童”之稱,極其早慧,24歲時便考中了進士。 ![]() 圖:胡林翼——左宗棠一生的摯友 胡林翼還有一個顯赫的身份,他是兩江總督陶澍的長女婿。 胡林翼的父親胡達源也是進士,而且是嘉慶二四年(1819年)的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民間俗稱“點探花”。 出身于這么一個顯赫家庭,加之成名極早,所以早年的胡林翼個性比較張揚,公子哥的作風做派讓他在官場上摔了不少跟頭,因此仕途一直不順。 1839年其岳父陶澍逝世,兩年后其父胡達源也去世了。 這時的胡林翼已經29歲,決定洗心革面,從基層做起,立志干出一番事業(yè)來。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胡林翼出人意外地向朝廷申請來到了云南貴州邊遠省份,出任貴州省安順府地方知府。 1847年3月,林則徐也來到了云南,出任云貴總督,成了胡林翼的頂頭上司。 由于陶公陶澍的這層關系,胡林翼與林則徐十分的熟悉,此時又成了上下級關系,二人書信來往自此更加的頻繁。 1848年,林則徐已經63歲,由于在西北多年的輾轉漂泊,此時的林則徐身體精力已經大不如前,急需一位懂軍事的助手襄理自己開展工作。 于是,胡林翼便向林則徐推薦了左宗棠,希望林則徐同意聘請左宗棠前來云貴總督衙門入幕,幫助其主理云貴軍政事務,以便減輕他的工作負擔。 但是,林則徐與左宗棠此前并未見過面,雖素有所聞,但并不熟悉左宗棠是否有軍事上的才華。 胡林翼在給林則徐的推薦信函上寫道:
為了打消林則徐的疑慮,胡林翼又向林則徐講了許多左宗棠的成長往事,還把自己與左宗棠多年來交往的書信寄來給林則徐閱看。 林則徐看后,十分的吃驚。 想不到左宗棠一個內陸小城在籍舉人,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對軍事地輿、山川險要無不暗熟于胸。 尤其難得的是,他一個無名無職的舉人,竟然考慮到了國家西北新疆的邊防與安危,這令林則徐十分的詫異,也無比的欣喜。 于是,林則徐不再疑慮,決心聘請左宗棠來云貴總督入幕。 道光二十八年(即1848年)十二月十六日,為了示之以誠,林則徐給胡林翼去信,請其代表自己給左宗棠去函,邀請其來云南。 在給胡林翼的信中,林則徐寫道:
有了林則徐的回信明示,胡林翼趕緊給遠在湖南長沙的左宗棠去信,邀請他盡快來云貴總督府襄助林則徐辦事。 為了打消左宗棠的疑慮,讓其感受到總督大人林公的誠意,胡林翼又特地將林則徐回復自己的函謄抄一份副本后,與邀請函放在一起發(fā)了出去。 誰料,這次林公的美意,直接被左宗棠婉拒了。 他在給胡林翼的回信中表示:此時年關將至,一是仍要教育陶公幼子陶桄;二是自己要為早逝的二哥左宗植之子左世延完備婚事,故不能前往云南云貴總督府。 對于這次婉拒林則徐的入幕邀請,左宗棠的心情是復雜的。 一方面他不愿林公林則徐誤會自己,另一方面他對做幕僚師爺?shù)墓ぷ鳎趦刃乃坪跻灿袔追莸牟辉浮?/p> 這一年的春節(jié)剛過,左宗棠為了防止林公林則徐對自己誤會,于是又給胡林翼寫了一封信,表達自己對林則徐的景仰之情。在信中左宗棠寫道:
這一段信中,左宗棠的確道出了當年“虎門銷煙”后,林則徐為國落難被發(fā)配新疆的一段日子里,自己的心情也跟著他的行蹤起伏不定。 ![]() 圖:影視劇中的“禁煙英雄”——林則徐 那一段日子里,左宗棠幾乎每天都在關注著林則徐的行蹤,時而悲,時而喜,時而憤,時而怒。 他深為這一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朝廷爭尊嚴,為國家爭國格的一代名臣英雄的不公平命運而悲憤憂傷。 那年(即1842年)的8月,當左宗棠獲悉林則徐在離開陜西西安,與家人妻兒等分別時留下了詩歌《赴戌登程口占示家人》一首,左宗棠設法找到后,大聲誦讀,當讀到“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時,還被林則徐的偉大人格力量所深深折服。 然而,當林則徐邀請左宗棠去云南時與之共事時,這位年輕人卻婉拒了。 這點頗令林則徐感到一絲意外。 1849年下半年,多病纏身的林則徐在云貴總督的位置上已經干滿了兩年,實在是再也干不動了。 于是,林則徐上奏朝廷請求開缺回籍養(yǎng)病,朝廷同意了其請求。 不過,時年64歲的林則徐還有一個未了的心愿——就是將多年來對新疆收集整理的資料托付給某一個人,以完成自己心中未竟的事業(yè)。 林則徐決定繞道去一趟湖南長沙,會見這位早已神交、傲岸不群的年輕人左宗棠。 于是出現(xiàn)了本文上面“林左湘江夜話”這歷史性的一幕。 從以上的分析來看,林則徐在晚年將衣缽傳給左宗棠,決不是什么一時心血來潮的臨時之舉,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后的明智之選。 后來歷史的演進,完全證明了林則徐的選人之準與用人之明,他對左宗棠的重托,完全是正確的,也是英明的。 再回到本節(jié)第二個小問題,那么林則徐在臨逝前,上奏朝廷,到底有沒有向道光帝舉薦過左宗棠呢? 關于這一段歷史,目前所有史料中均語焉不詳,只是攏統(tǒng)地說林則徐在遺折中指出左宗棠為“非凡之才”、“絕世之才”,其余的均沒有了下文。 至于道光帝看到林則徐的遺折后,對其舉薦左宗棠是什么反應以及采取了什么行動,當時是否考慮過起用左宗棠這個人,這在晚清史料上完全是一個空白。 筆者在考證這一段歷史時,查閱了大量史料,也沒找到任何有一條有價值的史料與信息,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只能留待有識之士繼續(xù)努力了。 回到本文,下面我們一起再接著探討文章中的第三個問題。 ![]() 胡林翼也備受林則徐賞識,且長于軍事謀略,那么林則徐為何沒將新疆大事托付給胡林翼呢?對于林則徐為何沒有將西北新疆大事托付給胡林翼,在這點上,史學界也是一個空的,沒有人言及,即使靠上了邊,也是一筆帶過。 在他們看來,林則徐當年將衣缽傳與左宗棠是必然之事。 世上之事,哪有這么多必然。 事實果真如此嗎? 筆者看來則是未必,至少在這件事上存在某種歷史的偶然性。 為什么這么說呢? 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必須同時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一、能碰上時代風云下的歷史機遇期; 二、當事之人必須有遠大的個人抱負,躬身入局的雄心與才具,以及不畏艱險百折不回的擔當與歷史使命感; 三、能夠抓住歷史的機遇口,聚合一切有利的外勢與能量從而一飛沖天。 林則徐作為晚清歷史少有的杰出之士,其目光極為深遠,觀人察事,往往入木三分。 他是他那個時代的“太空哈伯望遠鏡”,是睜眼看西方的第一人。 林則徐與胡林翼認識較早,且對胡林翼的才干是很了解的。 為什么林則徐沒有將新疆大事托付給胡林翼呢? 筆者在考證后,認為有以下幾點原因: 一、胡林翼生于官宦世家,雖然聰明過人,但早年養(yǎng)成了一些不好的公子哥習氣。 有讀者也許會說,胡林翼后來不是洗心革面,做了脫胎換骨的個人自我改造么? 這點的確不假,胡林翼后來成湘軍三主帥之一,又官至湖北巡撫,成就亦不小,位列“晚清八大名臣”之一。 但是,在林則徐看來,自我改造后的胡林翼盡管也長于軍事謀略,但是若要托付西北新疆大事,胡林翼仍然不是合格人選。 為什么呢? 林則徐因為其岳父陶澍這層關系,過早地就比較了解到了胡林翼。 胡林翼這一生,才大,氣也大。 在他的眼中,除了漢族官紳士子外,他對滿蒙回等族的文武官員不大瞧得上,認為他們都是顢頇無能的庸碌之輩。 這一點,如果作為一個內陸地方大員,也許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但是,真把他放到少數(shù)民族關系盤根錯節(jié)的大西北,就是一個大問題了。 作為晚清杰出的政治家,林則徐目光如炬,一生用人薦人從未有過失察,這決不是偶然的。 在林則徐看來,未來新疆的安危,必須要有一位具備有各民族包容一統(tǒng)思想的軍政大員,才能團結好各方勢力,有效維護國家西北及新疆的統(tǒng)一。 很顯然,胡林翼不具備林則徐眼中這一點。 二、胡林翼才具極高,但有一個致命弱點,即不易經受“逆境”“逆事”的打擊。這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逆商”不夠。 在這一點上,林則徐看得非常明白。 古今任大事者,往往都是從坎坷困途中得來,歷史上以順境成就一番大事者,幾乎找不到。 胡林翼中進士成名極早,但在早期的仕途中不時碰壁,吃了不少苦頭,吃虧后他干脆甩手走人。 1840年,朝廷委派胡林翼擔任江南(注:清地名,包括今天江蘇、安徽和上海)鄉(xiāng)試副考官,結果因為正主考官文慶工作的重大疏忽,胡林翼受到牽連,被朝廷降了一級。 這樣,胡林翼好不容易熬到的從四品銜,一下子又掉到了五品銜上。胡林翼感到很委屈,一氣之下辭官不干跑回了湖南老家。 1845年(即道光二十五年),此時的林則徐剛結束流放,被朝廷重新起用而代理陜甘總督,在得知這個情況后,專門抽空給胡林翼寫信,規(guī)勸他“不宜自甘暇逸”。 胡林翼聽取了林則徐的建議,痛定思痛,決心改變自己,于是托關系捐升了個知府,去了邊遠的貴州,從地方基層干起。 正是有貴州的幾年歷練,才有了以后脫胎換骨、完全不一樣的胡林翼。 但是,在林則徐看來,即使改了的胡林翼,仍然不是最適合的人選。 因為胡林翼的心中,還是裝不下煩心事與糟心事。 這一點也為后來胡林翼在1861年9月30日英年早逝埋下了禍根。 胡林翼與左宗棠同歲,但胡林翼僅僅活了49歲便撒手人寰了。這與左宗棠享年73歲高壽差了太多。 這中間很重要的一個因素,便是胡林翼在“逆境”“逆事”上沒有一顆泰然處之的平淡心。 三、胡林翼一生中沒有一個強健的體魄,青年時期起,總是與疾病相伴。 林則徐被重新起用后幾經調動,1847年3月來到云南昆明出任云貴總督。此時的胡林翼正好在貴州省的安順府做知府,成了林則徐的下屬地方官員。 這時盡管距離胡林翼后來離世還有14年,但是,林則徐已經在時年僅僅35歲的胡林翼身上,看不到一絲年輕人應有的勃勃生機。 與之相反的是,他了解到的是一個四季藥罐不斷的胡林翼。 很顯然,這樣的身板怎么能支撐起未來大清西北和新疆的命運呢? 所以,盡管胡林翼一生才氣過人,又長于軍事謀略,由于上述種種原因,林則徐沒有選擇胡林翼作為自己“新疆事業(yè)”的接班人與傳承者。 后來歷史的演進,證明了林則徐選擇左宗棠作為他新疆未竟事業(yè)的接班人,是無比正確的。 左宗棠這個接班人合格嗎? 答案是完全合格,甚至超越了林則徐生前的期待。 ![]() 1876年后,收復新疆之戰(zhàn)打響,在這一歷史行動中,林則徐當年收集的情報與資料起了哪些作用?![]() 圖:左宗棠在陜甘總督任上的歷史真實影像 1875年,西北陜甘各地內亂,在左宗棠的剿撫政策與回漢一體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思想結合下,已經基本平定,百姓的生活重新又回歸了正常的軌道。 左宗棠的下一步是,劍指新疆天山南北,將阿古柏等入侵新疆的侵略者徹底消滅,進而收復沙俄侵占的伊犁,光復占地達160萬平方公里的新疆全境。 陜甘總督府內一片忙碌,大家都在忙于西征新疆的準備。 只有左宗棠一人,顯得氣定神閑。 自古名將用兵,謀定而后動。 為此,左宗棠定下了收復新疆的十六字方略:“先北后南,緩進急戰(zhàn);開戰(zhàn)于北,收功于南。” 在總督府內所設的軍機要務處兼書房內,左宗棠輕輕地翻閱25年前林文忠公給他留下的新疆資料,盡管這些資料他已經看過無數(shù)次了。 自從平定太平軍、捻軍的內亂以來,左宗棠就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西北新疆的問題。 年輕時的抱負、二十五年前林則徐的重托、國家與朝廷的尊嚴,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迫近。 左宗棠胸中升騰起一股磅礴的力量,又感覺到有一雙巨手在托舉著他。 這一年,他已經是63歲的人了。 1876年4月,收復新疆的戰(zhàn)役正式打響。 在隨后一系列的戰(zhàn)役中,西征軍中劉錦棠、金順、張曜等將領很好地貫徹了收復新疆前制定十六字方略。 同年4月下旬至7月間,劉錦棠率軍收復古牧地、烏魯木齊、瑪納斯等地,接著又清剿阿古柏殘部數(shù)千人。 自此,北疆得以基本肅清。 次年4月,清西征軍兵分三路揮師南疆。 半月之內,連下達坂、托克遜、吐魯番三城。 一時,南疆門戶洞開,阿古柏軍隊再無復有險可拒。 1877年5月,率殘部逃到庫爾勒的阿古柏在絕望中不明暴死。 至此,盤據(jù)新疆長達11年的外族入侵偽政權“阿古柏政權”正式覆滅,結束了它在新疆罪惡統(tǒng)治的歷史。 1877年10月,西征軍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拿下南疆阿克蘇、烏什、庫車、喀喇沙爾四城。 不久,敵殘部再次內亂,劉錦棠等人率軍一舉攻下南疆西四城喀什噶爾、葉爾羌、英吉沙爾、和闐。 和闐的收復時間是1878年1日2日,即光緒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至此,新疆全境除尚被沙俄強占的伊犁外,全部收復。 1881年2月,沙俄在大清軍事強人左宗棠強有力的武力遠懾之下,經外交家曾紀澤的折沖樽俎,終于收回了面積達26.73萬平方公里的伊犁。 不過,由于清政府朝廷當局害怕夜長夢多,與沙俄再度交惡,還是作了一點妥協(xié),讓沙俄割走了新疆塔城東北和伊犁、喀什噶爾兩城以西約7萬多平方公里的領土。 當左宗棠獲知這一消息后,勃然大怒,表示要再次出征收復這失去的故土。 然而,朝廷為了保全這位功勛重臣,害怕他在西北新疆與沙俄再“惹出禍端”,已經趕在1881年正月就已派人將左宗棠接回了京師。 由于此次條約《中俄改訂條約》,是推翻了崇厚上次所簽之約而再次簽訂的新條約,朝廷上下均不同意再行向俄提出修改。 左宗棠在朝廷上獨木難支,無人馳聲以和,只得差強人意表示了接受。 這一點,在左宗棠的內心仍然是痛苦的,不甘的,感情也是難以接受的。 因為就在曾紀澤出使俄國談判期改簽條約的期間,沙俄把兵艦開入新開河,并在琿春邊境構筑工事,炫耀武力,以期在談判桌上再撈一些好處。 但是,早已摸清俄國軍事、經濟、財政狀況底牌的左宗棠,根本就不吃俄國人這一套。 在獲悉東北沙俄軍事動向后,左宗棠立命湘軍宿將王詩正、劉璈、王德榜等人率2500人,先期入關,駐兵屯于張家口,準備和俄國一戰(zhàn)。 他還給遠在新疆的劉錦棠寫信道:
從信中我們可以看到,左宗棠所想的,不只是收復新疆那被條約割走的7萬平方公里,而是希望在陸地上戰(zhàn)敗俄國,一舉將自康熙年間以來被俄國搶走的所有國土全部奪回來,恢復康熙年代時那個“海棠花”般的大清地輿版圖。 這144年過去了,當我們后人今天讀到這段珍貴的史料時,依然是內心澎湃激蕩。 左宗棠不愧為那個時代的最強音! 然而,時代的清醒者往往都是孤獨的,他們的聲音在其所處的時代注定是“云谷空足之音”,既無回響,也無回聲。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整個收復新疆的戰(zhàn)役中,左宗棠的內心一直有一個人相伴——他就是林則徐。 在收復新疆的近兩年中,林則徐在25年前,在湘江上交付給左宗棠的資料,就從沒離開過左宗棠的大帥營與他的視野。 地圖地輿上的幫助也許是有限的,但是這些浸潤過林則徐心血的新疆資料,卻無時無刻不在給予左宗棠以磅礴的天地之氣。 這也許就是林則徐當年不辭艱辛收集新疆資料的重要歷史作用。 左宗棠亦無愧于林則徐未竟事業(yè)的衣缽傳人。(全文終) ——青峰2024年10月28~31日寫于鄂西夷陵古城 附文章寫后記:本文是一篇關于林則徐、左宗棠二公的歷史人物題材文章,有14300多字。 由于文章較長,讀友們全文閱讀下來,估計費時不短,而筆者不想做任何刪減了。因為該文花費了不少的心力,是我自創(chuàng)作晚清歷史人物文章以來援引第一手史料最多的一篇文章。 所以,我將該文拆分成了可以各自獨立成篇的兩篇文章,予以刊發(fā)。 這主要是為讀友們著想,不致于浪費大家的閱讀時間。免得不喜歡時,還停留在文章頁面上過長。 該文分成上下兩篇并不影響故事情節(jié)的獨立性。此篇講了林左二人3件事,另一篇也只講了林左二人2件事,可以各自獨立成篇,互不干擾。 這樣閱讀上篇有興趣的,便可接著閱讀下篇;無興趣的,則可免掉了長文閱讀的恐懼。 如此,平臺、讀友、作者三方皆大歡喜。 該文是筆者對晚清兩位著名歷史人物關系、對當世后世影響的一次總結式的回望。 鑒于個人能力,文中一定還會有史料上的引述錯誤,請讀友們閱讀后指正,我將在核正后第一時間修正過來。 林則徐與左宗棠,二人作為大家比較熟悉的近代史上聲名顯赫的大人物,要寫好他們很不易。 本文只是截取了他們一生中見面晤談、書信往來、左公追憶等歷史事件片段,盡量展現(xiàn)他們一生中高尚的人格力量與偉岸。 文中在事件的處理上,我想盡量還愿某些歷史的細節(jié),展現(xiàn)人物的生動。 能不能達到,只有讀友們可以評判了。 期待讀友們喜歡并點評交流。 你們的點評交流,是對創(chuàng)作者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有力支持! 附本文寫作參閱考備之書及史料:1、《林則徐全集》第四卷(奏折),作者該書編委會,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2、《林則徐傳》,作者楊國楨,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3、《左宗棠傳》,作者左景伊,華夏出版社,1997年版; 4、《左宗棠全集》(書信)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作者(清)左宗棠,岳麓書社,2014年版; 5、《左宗棠全傳》,作者秦翰才,中華書局,2016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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