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譜上說，有白鶴立在水田里梳羽，這方水土便得了個詩意名字：鶴田。那年陪母親閑坐，她忽然望著遠處秧田輕嘆："你爺爺總講，鶴的腿桿子細如竹筷，卻能踩穩千年水凼子。"我摩挲著她手背上疊著老繭的紋路，忽然覺得這話原是為她寫的——她可不就像那只守著田里的鶴，在泥地里踩了一輩子，把苦日子踩出了蒸騰的熱氣。

【1】

天還泛著蟹殼青的天光，塘埠頭的青條石上已響著母親的捶衣聲。我揉開蒙眬的眼，見母親又挎著竹籃往菜園走。露水沾滿了路邊的野草，她的褲腿很快就被打濕了。但她無暇顧及這些，心里裝著的是田間的莊稼，是一家人的生計。后來接過奶奶的豆腐擔，她把鬧鐘撥得比雞叫還早，穿街走巷時扁擔吱呀作響，她總是趕在我們吃早餐前賣完才回家，鬢角沾著晨霧的濕氣。

傍晚的炊煙裹著柴火香漫出院墻，母親在土灶前攪玉米糊，火星子噼啪蹦上灶臺，在她發紅的眼角燙出細碎的光斑。她常說："炊煙高，日子穩。"鐵勺在鍋里畫著圈，咕嘟冒泡的熱氣漫上來，把鬢角的白發洇得發亮，像沾了層糖霜。我添柴時湊近看，那些細密的皺紋里盛著半輩子的煙火，被火光一烘，竟泛著溫柔的光暈。

記得我發燒那晚，煤油燈在土墻上晃出搖晃的影子。母親坐在床邊補我的短衫，線頭咬在唇角，突然抬頭說："等天麻麻亮送你去學堂，田里的秧苗等不得。"晨霧濃得化不開，她背著我走在田埂上，突然腳一滑陷進泥溝，我嚇得抓緊她脖子，卻感覺她身子猛地繃緊——她竟用胳膊肘撐住泥地，怕摔著背上的我。等把我塞進教室，她轉身就往田里跑，藍布衫的后襟全是泥漿，在晨霧里一顛一顛的，像一片被揉皺的荷葉。

【2】

深秋的山風卷著枯葉掠過里山，母親將最后一捆柴草撂在巖石上，麻繩在她掌心沙沙作響。我蹲在滿地碎枝間，看她把兩根青竹彎成弓，枯枝摞成整齊的方陣，粗糙的指節靈巧地穿梭在繩結里：“記住，要先捆腰，再鎖頭。”她示范時，鬢角的白發被山風掀起，混著草屑沾在汗濕的額前。輪到我動手，麻繩總在指縫間打滑，扎好的柴捆歪歪扭扭。母親笑著接過，枯瘦的手臂穿過柴草間的空隙，猛地一勒，繩結頓時緊實如鐵。“力氣要用在巧處。”她的手掌覆上我的，指腹的老繭硌得生疼，卻帶著爐火般的溫度。

下山時，我挑起齊肩高的柴擔，碎葉在腳下沙沙作響。陡峭的山道上，母親佝僂的背影忽隱忽現，她擔著的柴草比我高出半頭，卻走得穩健。暮色漫過山脊，我的肩膀被柴擔壓得發麻，柴枝刮擦著褲腳，每一步都要繃緊全身。回頭望去，蜿蜒的山路上，兩串深淺不一的腳印正被月光慢慢填滿。

【3】

母親的手是被歲月磨出來的。天不亮就守著石磨，添一勺泡發的黃豆，推一圈潮濕的黎明。我們總找借口躲懶，她卻一聲不吭地握著磨棍，讓豆渣順著石槽流成白色的河。掌心的老繭像曬干的樹皮，指腹上的細痕是稻葉留下的暗紋。揉玉米面時，面團在她掌心跳成金黃的太陽，我學她揉面時手忙腳亂，她便把我冰涼的手攏進她溫熱的掌心里："別急，等手經得起揉了，日子也就穩當嘍。"

割稻的伏天，太陽把田里曬得冒白煙。母親的彎刀起落如飛，稻桿齊刷刷倒下，留下的茬口像梳過的頭發。她手腕上的汗帶把皮膚分成明暗兩半，像是陽光在她身上烙下的田埂線。收工后她癱在田埂上，草帽蓋著臉，突然抓起我的手按在她膝蓋上："摸摸看，今年的老繭又長硬了吧？"指腹觸到粗糲的繭子，像摸到石磨盤的紋路，卻忽然明白，這雙手托著的，是我們兄妹六個沉甸甸的童年。

【4】

上學路上的雨，總被那把補丁摞補丁的藍布傘攔住。傘骨斷了用鐵絲纏著，傘面破了用碎布補著，卻像棵歪脖子樹，總在風雨里替我撐起片不漏雨的天。暴雨突至的午后，我看見她在路口踮腳張望，風把傘面吹得外翻，她整個人幾乎吊在傘骨上，半邊身子淋得透濕，頭發滴著水，卻朝我使勁揮手："跑快點，別讓雨淋透了！"我鉆進傘下，她立刻把傘傾向我這邊，自己的肩膀全露在雨簾里，笑著說："沒事，回家喝碗姜湯就暖過來了。"

她總說我是兄妹里"奶水喝得最少"的，那時不懂，后來才知道，她把稠粥舀給弟弟妹妹，自己碗里的米湯能照見人影。我偷偷往她碗里撥米粒，她瞪眼道："快吃你的，長個子呢！"轉身卻背過臉去，抬手抹了把眼睛。農忙時她的嗓子啞得像破風箱，喊我們回家吃飯的聲音穿過稻田，晚上卻能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哄最小的弟弟入睡，那聲音混著煤油燈的滋滋聲，成了我記憶里最安穩的搖籃曲。

【5】

母親七十歲那年，電話里的聲音依舊清亮："田里的晚稻比去年飽滿，你爸的腿也好多了，你姐家的小外孫會跑了，跟你小時候似的，皮得很。"她從不提自己腰彎得像張弓，視頻里卻見她踮腳夠晾衣繩，背駝得像被歲月壓彎的稻穗，還笑著說："年輕時扛過百斤谷子，這點高度算啥？"

如今她永遠留在了村后的山上。村口的小路上，仿佛還映著她揮手的剪影，陽光把影子拉得老長，像幅褪了色的年畫。我知道，這雙布滿老繭的手，這道不再挺拔的身影，永遠是我心里最暖的港灣——就像她總說的，勞作是福，而她用一輩子的勞作，用一輩子的彎腰，讓思念在時光里，長成了有鶴佇立的稻田里那顆永不凋零的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