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婚姻是舊時代的產物。母親為他挑選的妻子,他極不滿意,但因為不想傷母親的心,他違心地接受了這一特殊的“禮物”——朱安。婚后,他曾對好友許壽裳說過這么一句話:“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把朱安介紹給魯迅的是周家一個遠房親戚。魯迅母親魯瑞聽信了這位遠房親戚的一面之詞,爽快地答應了這門婚事。據周作人回憶,自己的母親可能被媒人騙了,因為朱安“極為矮小,頗有發育不全的樣子”,媒人是熟人,但顯然沒說真話。 魯迅當時在日本,得知家人為他訂了親,寫信回來要求朱家姑娘另外嫁人。魯瑞則找本家親戚寫信告訴魯迅,這門親事是自己求來的,不能退。魯迅是孝子,向來聽母親的話,也就不再堅持退婚,但提出讓朱家姑娘放足、進學堂。朱家的回答是,足,已放不大了;女子讀書不大好,進學堂,姑娘不愿意。過了幾年,朱安26歲了,這在當時算老姑娘了。朱家一再催促周家辦喜事讓兩人完婚。魯瑞沒辦法,只得寫信給仍在日本求學的魯迅說自己病了。等魯迅回家,新房已布置完畢,婚禮箭在弦上,不能不辦了。 成親后,魯迅只在新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搬進母親房間。婚后第四天,魯迅就攜二弟周作人去了日本,一去多年。 回國后,魯迅和朱安雖在北京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兩人并未同居一室,相互間的交談也少之甚少。 朱安私底下曾吐過苦水:“老太太(魯母)嫌我沒有兒子,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講話,怎么會生兒子呢?” 話都幾乎不講,又何來肌膚相親? 魯訊曾對密友談過自己的生活:“Wife,多年中,也僅僅一兩次。”這里的“Wife”顯然有特定的含義,指性生活。 平心而論,魯迅和朱安之間的差距委實太大,一個是滿腹經綸的海龜,一個是大字不識的村婦。不可逾越的差距,帶來了無法消融的隔閡。 不過,朱安一直在努力,她想以自己的勤勉、溫順、賢淑來挽救自己無望的婚姻,贏得丈夫的心。 然而,終歸沒有受過起碼的教育,又一直生活在閉塞沉悶的生活環境中,她的一些努力反而加深了兩人間的隔閡,加劇了婚姻的破敗。 魯瑞曾問兒子:“她有什么不好?”魯迅答:““和她談不來,和她談話沒味道。有時還要自作聰明。有一次,我告訴她,日本有一種東西很好吃,她說是的,是的,她也吃過。其實這種東西不但紹興沒有,就是全中國也沒有,她怎么能吃到?這樣,談不下去了。”魯迅搖頭,嘆氣:“談話不是對手,沒趣味,不如不談。 朱安原本是想迎合夫君的,但因沒文化不得法,反而弄巧成拙,落下話柄。 周氏兄弟交惡后,魯迅搬出八道灣,買房另居。搬家時,他征求朱安意見,留在八道灣;或者一道搬出;或者回娘家居住,生活費由魯迅支付。朱安堅持一道搬出八道灣,和魯迅、婆婆住在一起,侍奉婆母。 從外表來看,朱安似乎過于普通。她矮小跡近侏儒,消瘦幾近干枯,不過,在她的身上卻蘊含著鄉下女子特有的溫婉、善良和堅忍。盡管魯迅幾乎從來沒給過她一張笑臉,她依然把丈夫的衣食起居當成頭等大事,對丈夫的照顧永遠是無微不至。曾住在魯迅家隔壁的俞芳曾回憶道: “大師母(朱安)每次燒粥前,先把米弄碎,燒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并托大姐到稻香村等有名的食品商店去買糟雞、熟火腿、肉松等大先生平時喜歡吃的菜,給大先生下粥,使之開胃。她自己卻不吃這些好菜。” 朱安不識字,但她知道魯迅的“寫字”是神圣不可打擾的。所以,她白天都在廚房忙活,幾乎不去書房,以免打擾丈夫。有時,同院的俞家小姐妹吵鬧,朱安也提醒她們不要吵大先生,甚至低聲下氣懇求她們:大先生回來時,你們不要吵鬧,讓他安安靜靜地寫文章。 朱安和魯迅很少交談,她并不知道魯迅愛吃什么菜,但她自有辦法。她從飯菜的剩余來判斷魯迅的口味,假使一道菜吃剩得差不多或吃光了,她就揣摩魯迅一定喜歡吃,下次就多做一點。這一細節顯露出一個女人的細膩,一個妻子的苦心和一份難以訴說的深愛。 魯瑞知道兒子不喜歡朱安,但兒子畢竟是兒子,當母親的舍不得責怪。怨氣,偶或控制不住就發泄到兒媳身上。 魯迅在北京時,即便在嚴寒的冬天,也只穿單褲(有人說這是抑制性欲),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嗔怪朱安:“無怪乎他不喜歡你,到冬天了,也不給他縫條新棉褲。”于是,朱安奉老太太之命做了一條棉褲,等魯迅上衙門后,偷偷放在魯迅床上,希望他能穿上,可魯迅卻將棉褲扔了出來。老太太不甘心,又托孫伏園勸魯迅穿上,魯迅回答:““一個獨身的生活,決不能常往安逸方面著想。” 魯迅的話,冠冕堂皇,令人肅然起敬。然而,對朱安來說,這句話卻像一柄匕首,閃著寒光。有妻子的人,卻堅定不移地過著獨身生活?聽到這樣的話,朱安的心只能像冰窖一樣涼了。 魯迅堅定地過著“獨身”生活,但他對“獨身”生活的危害性卻洞若觀火: “至于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生變化,有著執拗猜疑陰險的性質者居多。歐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維新前的女內侍,中國歷代的宦官,那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別的獨身者也一樣,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歡樂的人,便生恨惡。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其實這也是勢所必至的事:為社會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心卻終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掣,不自主地蠢動著缺憾之感的。” 魯迅這番話是針對楊蔭榆的。而他的論敵顧頡剛也借此反唇相譏: “彼與朱氏結婚,出于父母之命,遠在清末,尚無反抗之覺悟,僅為無感情之同居而已。然性欲者,人類與一切生物所同,感情者,人類之所以異于其他生物。既兩不相協,名為同居而實無衾枕之好,其痛苦何如?聞孫伏園言,魯迅晨起未理床,朱氏為之疊被,彼乃取而投諸地,其感情惡化如此,故絕未生育。魯迅作文詆楊蔭榆,謂其獨身生活使之陷于猜疑、暴躁之心理狀態,故以殘酷手段施諸學生,雖非寡婦而有寡婦之實,故名之曰'準寡婦’。以此語觀魯迅,則雖非鰥夫而有鰥夫之實,名之曰'準鰥夫’可也。” 不過,朱安也曾反抗過,陰冷的磚塔胡同上演過這樣一幕。 一次,魯老太太壽誕,家里請了些賓客家宴。開席之前,朱安穿戴整齊走了出來,跪在親友面前,說:“我來周家已許多年,大先生(魯迅)不很理我,但我也不會離開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說罷,叩了頭,退回房中。魯迅對朱安的這次突然“襲擊”很不以為然,對朋友說:“中國的舊式婦女也很厲害,從此所有的同情,都被她爭取了去,大家都批評我不好。” 朱安是個老實、本分、木訥、寡言的鄉下女人,她做出這樣的舉動完全是被逼無奈,并且,這次過激行為,恐怕耗盡了她一生的勇氣和智慧。這是一個泡在苦水中的女人,向命運作孤注一擲的抗爭,盡管是無望的;這是一個站在懸崖邊上的棄婦,向夫君作破釜沉舟的回擊,盡管是徒勞的。 朱安沒有放棄,她孜孜矻矻地努力著,她望眼欲穿地等待著,期盼命運能發生轉機,期盼自己溫熱而柔軟的心能感化另一顆冰冷而堅硬的心。然而,她等來的卻是魯迅和許廣平同居的消息。于是,一切的努力都化成泡影。她命中注定只能凝固成一座望夫石,供后人憑吊、灑一掬同情之淚。 徹底陷入絕望中的朱安,說出這樣一番話:“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墻底的蝸牛,多么精彩的一個比喻!它概括了朱安的一生,那么傳神,那么一針見血!在飽嘗了孤獨、凄楚、絕望之后,朱安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并通過“蝸牛”這個比喻將其活生生展示在世人面前。令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 “墻底的蝸牛”這個意象濃縮了朱安漫長的凄楚的一生。是一輩子的苦熬,煉出了這個比喻。真正的蚌病成珠。 魯迅去世了,魯母也去世了。北京磚塔胡同只剩下朱安一個人,形影相吊,煢煢獨立。盡管上海的許廣平對朱安的生活時有接濟,但在物價飛漲的動亂歲月,朱安的生活常常陷入困境。不得已,為了活命,朱安想到出售魯迅的“遺物”——藏書。得知這一消息后,上海的文化界進步人士都很焦急,許廣平、內山完造等紛紛寫信勸阻,還推舉唐弢和劉哲民二人去北京解釋勸阻。唐弢、劉哲民見到了朱安。唐弢在一篇文章里介紹了會面經過: “那天宋紫佩陪著哲民和我去到西三條二十一號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朱夫人和原來侍候魯老太太的女工正在用膳,見到我們,兩位老人都把手里的碗放了下來,里面是湯水似的稀粥,桌上碟子里有幾塊醬蘿卜。朱夫人身材矮小,狹長臉,裹著南方中年婦女常用的黑絲絨包頭,看去精干。聽說我們來自上海,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宋紫佩說明來意,我將上海家屬和女友對藏書的意見補說幾句。她聽了一言不發。過一會,卻沖著宋紫佩說: '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誰也沒想到,朱安會把自己說成是魯迅的“遺物”,但我們卻不得不嘆服,“遺物”這個詞用在這里顯得精準無比。事實上,沒有任何詞能像“遺物”這樣準確道出朱安的身份、地位、處境以及她一生的意義所在。 我想,心如死水的朱安,已經能坦然接受她作為“遺物”的殘酷命運。讓她凄楚和憤懣的是,即使作為魯迅的遺物,她也是所有遺物中排名最后的,最微不足道的。你看,當魯迅的遺物(藏書)將要被出售時,整個文化界都不安了,竟然派人克服重重困難,從上海趕赴北京解決這一問題,而當同樣是魯迅遺物的她,面臨生活的絕境時,卻沒有人風塵仆仆趕到北京予以救濟,相反,人們總是說,因為交通不便,匯兌困難,無法給她寄去最低限度的生活費。 朱安不知道,早在魯迅活著時,在《兩地書》中,她就有了一個“遺產”的別號。不是魯迅的“遺產”,是舊社會留給魯迅的“遺產”。 其實,青年魯迅同意和朱安結婚,不僅是因為不想傷母親的心,也有另外的原因。這另外的原因,魯迅明白地告訴了許廣平: “我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因為那時預料是活不久的。后來預料并不確中,仍能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無聊。再后來,思想改變了,但還是多所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歷來的一點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為的劇變而失去力量。” 原以為活不長,母親包辦的婚姻就聽之任之;后來想改變,又有了顧忌。而這顧忌,不是怕影響自己在眾人中的形象,而是擔心自己的言行會因此失去力量。魯迅這番表白誠懇實在。 魯迅和許廣平相愛,最大的障礙是朱安。當魯迅、許廣平的戀愛進入實質性階段時,魯迅猶疑了,彷徨了,因為他不知如何處理自己和朱安的婚姻。魯迅只得求助許廣平: “因此又常遲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積幾文錢,將來什么事都不做,顧自己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做些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罵;(三)再做一些事,倘連所謂'同人’也都從背后槍擊我了,為生存和報復起見,我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 魯迅說,第二條已實行了兩年,覺得太傻;第一條“托庇于資本家,恐怕熬不住”,最后一條又覺得危險,“而且又略有所不忍”。魯迅承認,自己“實在難于下一決心”,只能“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 許廣平當然知道,魯迅顧忌的是什么,不忍的是什么,在回信中,她快人快語捅破了窗戶紙: “你的苦痛,是在為舊社會犧牲了自己。舊社會留給你苦痛的遺產,你一面反對這遺產,一面又不敢舍棄這遺產,恐怕一旦擺脫,在舊社會里就難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農奴,死守這遺產。” 對于魯迅所提的三條辦法,許廣平拋開已被魯迅否決的第二條不談,分析了第一和第三條:“第一第三俱想生活,一是先謀后享,三是且謀且享。一知其苦,三覺其危。”接下來幾句話就是許廣平給魯迅的“光”:“我們也是人,誰也沒有逼我們獨來吃苦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必須受苦的義務的,得一日盡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就是了。” 質言之,許廣平給出的“光”就是:盡人事,求生活,努力去做。 許廣平的“光”照亮了魯迅后來的路,在回信中,魯迅不再猶疑不再彷徨:“離開此地之后,我必須改變我的農奴生活;為社會方面,則我想除教書外,仍然繼續作文藝運動,或其他更好的工作,……” 所謂“農奴”,是許廣平的特定用語,指魯迅的“死守遺產”,而魯迅說他“必須改變我的農奴生活”,則表明他不會像以往那樣“死守遺產”了。兩人戀愛最大的障礙自此不復存在。 許廣平上述那番話為何像靈丹妙藥讓魯迅一粒服下心疾頓除?關鍵在于,許廣平給朱安準確定了位。倘若把朱安定位于魯迅的妻子,魯迅的戀愛將面臨兩大障礙:外,物議沸騰,影響清譽;內,于心不忍,猶豫不決。倘若像許廣平這樣把朱安定位于“苦痛的遺產”,魯迅的戀愛則會滋生兩大動力:告別農奴,追求新生。正是依靠“苦痛的遺產”這個精準的意象,許廣平才一語驚醒夢中人,讓戀愛中的魯迅,不再為舊“遺產”“彷徨”,轉而為新生活“吶喊”。消除心魔,拿定主意的魯迅,忍不住在回信中夸許廣平“比我有決斷得多”。 朱安的悲劇在于,魯迅生前,她是舊社會留給魯迅的“遺產”;魯迅死后,她則成了魯迅的“遺物”,恐怕只有出嫁前,在娘家,她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雖然身材矮小,發育不良。 經過文化界人士的勸說,朱安終于變得深明大義,她終于決定,寧死也不賣魯迅的遺物。身染沉疴后,她這樣對來訪的記者說:“我的病是沒有好的希望了,周身浮腫,關節已發炎,因為沒錢,只好隔幾天打一針,因先生的遺物我寧死也不愿變賣,也不愿去移動它,我盡我自己的心。 不賣遺物,不愿接受來路不明的捐助,許廣平的接濟又是那么有限,而且還是斷斷續續,那么,朱安怎么活下去?只有苦自己了,也就是把褲腰帶勒緊再勒緊了。營養不良,當然就抵擋不了病魔的侵入,終于在貧病交加中結束了灰暗的一生。 其實,為了生存,為了改善一下生活,出售魯迅的藏書,又有什么不對的呢?倘若魯迅地下有知,對朱安出售藏書的想法,他即使不贊成,但也不會反對。魯迅臨終遺言中不是有這么一句嗎: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蟲。 朱安去世后,有記者寫下這樣一段文字:“朱夫人寂寞的活著,又寂寞的死去,寂寞的世界里,少了這樣一個寂寞的人。……。魯迅先生原配朱夫人病逝了,她無聲無息地活了六十九個年頭,如今又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間,然而她確曾做了一件讓人欽敬的事,魯迅死后任憑窮困怎樣地逼迫她,也不忍賣掉魯迅先生的遺物,當我們憑吊與瞻仰這時代的圣者的遺物時,誰能不感激朱老太太保留這些遺物的苦心呢?” 其實,朱安出于生活所迫,是想賣掉魯迅的遺物的,只是,勸她的人多了,她才于心不忍了。原本窮困的她只得更加儉省地生活,病了,因為無錢,得不到正常的治療,這一切,加速了她的死亡。 眾多文化界人士想保護魯迅的遺物(藏書),勸朱安顧全大局,節衣縮食,這一點無可厚非。——朱安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不過,眾人的熱心與朱安的妥協,在我看來是有違魯迅初衷的。如果魯迅知道,為保護他的那些藏書,一個困苦中的女人,生活變得更為困苦,他會作何感想呢? 魯迅說過,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可有些人為什么一方面背著魯迅語錄,一方面卻做著魯迅根本不贊成的事? 畢竟,人命比書更值錢。 其實,許廣平對魯迅的話記得很牢,只是何時聽魯迅的話何時不聽,她有自己的想法。1947年,朱安自知離大去之期不遠了,就給上海的許廣平寫了封“遺書”,交代了自己的后事。朱安雖在北京生活了多年,但仍記著紹興風俗,對入殮時穿的衣服、蓋的被子都有詳細交代。可許廣平收到信后,卻在給北平的委托人的信中表示:“喪事從簡從儉,以符魯迅'埋掉拉到之旨’。但因病人沉重,恐難理解'魯迅精神’,此節不必先向其征求意見。” 我們知道,魯迅所說的“埋掉拉到”是針對他自己而非要求別人。事實上,當魯迅去世后,在處理魯迅后事時,許廣平并未遵循“埋掉拉到”之“魯迅精神””,甚至根本沒提魯迅的話,而現在,朱安只不過要求像一個普通的紹興人那樣有尊嚴地死,許廣平卻強行按魯迅的教導安排朱安的后事。朱安活著一直生活在魯迅的陰影中,死了也得“按魯迅精神”去死。這倒驗證了朱安說的那句老話:生是魯迅的人,死是魯迅的鬼。 大人物魯迅要求死后“埋掉拉到”,許廣平及其眾人卻全然不顧。因為葬禮不隆重不足以向大人物表達敬仰、愛戴、膜拜;小人物朱安,只想如故鄉人那樣死去,許廣平及其眾人卻強行將其抜高到魯迅的高度:“埋掉拉到”,其實,是大家不想為一個小人物浪費時間而已。 世態炎涼這杯苦酒,朱安生前已經飽嘗,死后,又被強灌一口。 朱安臨死前一天,有記者曾探望她。那天,朱安談到魯迅,說:“周先生對我并不算壞,彼此間并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對許廣平,她說:“許先生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不斷寄錢來。物價飛漲,自然是不夠的,我只有更苦一點自己,她的確是個好人……”她還流露出想看海嬰的想法,說:“海嬰很聰明,你知道嗎?有機會的話,我愿意看到他……”雖是舊式女子,但識大體,顧大局。 朱安去世一年后,北平《新民報》刊載了一篇朱安小傳: “夫人朱氏,紹興世家子,生于勝清光緒五年七月。父諱某,精刑名之學,頗有聲于郡國間。夫人生而穎慧,工女紅,守禮法,父母愛之不啻若掌上珠,因而擇婿頗苛,年二十八始歸同郡周君豫才。夫人柔色淑聲,晨昏定省饈饋以事其太夫人魯氏數十年如一日。民國三十一年春,太夫人病歿。夫人曾親侍湯藥,數月不懈。夫人以女子無才為德,因不識字,而又無所出,故其夫魯迅,常卜居春申,然夫人以善從為順,初無怨尤,迨勝利后,米珠薪桂,夫人以所得魯迅版稅余潤,幾無以自存。蒙蔣主席賜予法幣十萬金,始延殘喘,可謂幸矣。民國三十六年六月,夫人病于平寓,享年六十有九。嗚呼!夫人生依無價之文人,而文人且不能依,物價殺人,識字者已朝不保夕,彼又安得不貧困而死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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