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字碑 立在明孝陵四方城內的那塊神功圣德碑,據說原先并不是這一塊。原先的那塊因其過大、過于沉重而無法移動,終被棄置于陽山之側了。此碑俗稱為'陽山碑材’。陽山,自明孝陵往東行約五十里,靠近一個叫'墳頭’的村子。 暮春三月,我慕名去看'陽山碑材’。從墳頭站下車,沿條水泥鋪成的路走一小段,就踏上了崎嶇的山間小道。小路十分頑強地忽高忽低,曲曲折折地向山里伸延,越走越覺得兩邊的山朝小路擠壓過來,一說話,聲音就在山間回蕩著,悠悠然地叫人生出一種與世隔絕了的孤獨感,唯路旁一條山澗,泉水在跳躍般地流淌著,激發(fā)出些許的生氣來。 見著'陽山碑材’是在轉過了一道石壁以后。先是兩眼豁然開朗,群山間托出了一片平曠的凹地來,繼而撲入眼中的是兩座小山似的巨石,撥地崛起,相峙而立,接著便見一道石壁,橫埂在它們的身后,儼然鐵打的城墻彷佛。我有些被這闖入眼中的景象鎮(zhèn)住了,這就是久聞的陽山碑材三大件:碑額、碑座和碑身了么?從小山似的兩塊巨石——碑額和碑座間穿過,走近碑身,便見那上面布滿了鑿痕,親手摸摸,始信它確非天公的造化而是人力所為。又發(fā)現這碑身的下方懸離于地面約一米,俯身下望,只見它的底部已鑿空了,只中間四五個支點與兩頭仍與地面相連著,想鉆進去看仔細,才伸頭,便有種整座山也會傾倒下來的恐懼,終不敢一試。據'南京簡志’載,這碑身長四十八點三米,寬十二點二米,厚四點二米。于是我試想著,若加上碑座的十六米,碑額的十點七米,把這橫躺著的碑身完整地豎起來,就有七十五米的高度,如若按三米一層的高度來推算,就是足足二十五層樓的高度了。然而樓房是可以一層一層砌的,而此碑卻是實透了心的三大塊呀!重約五千五百噸,當今世上有一次起運、吊裝五千五百噸的機械么? ![]() 不知道。仰頭朝這橫臥著的碑身上望望,頭腦真是有點暈眩了。 慢步走到碑身的西端,一折,便見碑身的后面與山體之間有道兩人寬的石縫,筆立而又陰森森地伸展著,向里走十步,抬頭一望,便覺天變得十分地悠遠,只剩下了頭頂上方的一條線,再向里行,石縫更窄,唯碑身與山壁上布滿的鑿痕,見得更加近切了。遂想到這碑身當年從這山的母體中分離出來的艱難。 此石縫太窄,太深,亦太高,偶有山風穿過過,撞擊于石壁間便給人以金屬般的錚響,似鑿壁聲,聞聲后人的心便有點兒悠悠然,直飛到當年那開山鑿石的情境之中了。惶惶然覺得不宜久留,速速地退了出來。 唯耳邊似還震響著以鏨擊石的鏗鏘聲。 ![]() 我看著這橫臥的碑身,我覺得它是一部無字的史書。它是明成祖朱棣為他父親朱元璋準備的。當年為此動用了數萬囚徒,畢十數年之功才搞成現在的模樣。卻又因為無法搬動,被棄置在了這里。這朱棣不是有點兒蠢么? 但若想到開鑿這碑是在朱棣發(fā)動了“靖難之役”以后的事,就可能琢磨出另外一點味道了。“靖難之役”朱棣金戈鐵馬,帶燕趙之兵攻入南京,奪了侄兒的皇上寶座。這本是篡位的舉動,為服天下人的心,請方孝孺寫即位草詔不成,干脆車裂了方孝孺,使之暴尸于市,又將株連九族發(fā)展到十族。第十族就是學生,連學生在內,朱棣整整殺了方孝孺八百七十二口。于是為了同是壓服輿論的目的,腥風血雨在大江南北彌散開來,類似的案件連綿不斷,以致各地都出現了“村舍為墟”的情景。也是從馬背上打出江山來的明成祖朱棣,懂得輿論在于壓服同時又在于制造,于是就有了此碑的開鑿。 明成祖朱棣開鑿此碑的全部奧妙,恐怕恰恰就在于鑿碑這個行動的本身。用開鑿這碑來證明他與父親的血緣與親情,來證明他的正統(tǒng),如此而已…… ![]() 這碑的另一端,目力所及我陡然發(fā)現似有條小路,曲折蜿蜒著能抵達碑的上面。我登了上去了,兩面絕壁,無遮無掩,四米二碑身的厚度因了高,就覺得窄得不能再窄了,動一動就有了要摔下去粉身碎骨了的感覺。只好坐下來喘息著,無意間,我看到了我曾走進去過的那道被鑿開的石縫,現在從頂上朝下看,便覺是被人輕而易舉一刀切開的。輕而易舉?也就在這一瞬間,我彷佛找到了一個新的視角,可能我真的把朱棣看得過于拘謹了。這碑材雖說巨大,可與更為巨大的陽山比起來,不過是在其中裁出的一條邊,切出的一個角而已。朱棣自攻進了南京,殺了方孝孺?zhèn)儯梢哉f是把不服、不順從的人連同這些人的情緒都統(tǒng)統(tǒng)輾成了粉末,他還怕個誰呢?不是嗎?隨即他的舉動就是遷都北京,而后便大修長城,以全力對付可能南侵的北方部族,他當時感受到的確實威脅應該是在長城之外,而對南京這地界已經是很放心的了。 可能一切都被我想得太復雜了…… 我重新又站立了起來,居高臨下四處眺望著。由此向東望去四十里,有座叫句容的縣城。無獨有偶,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四年,我曾在那里插隊當知青。句容城外有條句容河,因其河道有點彎曲,于是當時便有個相當于縣令之類的人物,也是一揮手,即興作詩般的便又要在一里之外重新挖它一條河。挖了,卻因為挖下七八米后多處遇到了山體,良田糟蹋了千畝,終于廢棄。當年挖河時的情景至今仍記憶猶新,河床中人群如蟻,密密麻麻的蠕動著,我便是這數萬蟻群中的一只。那時我對于巨大與渺小之間,對于個人意志在權力支撐下所產生的偉力,便已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因而我此時此刻立于陽山碑材之巔向東遙望,也就想起了那條被廢棄了的句容河,想起了那個相當于縣令之類的人物。一個小小的縣令即能如此,理解明成祖朱棣,也就不難了。 明成祖朱棣開鑿此碑的動機,說不定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天下者,誰家之天下?我的!一揮手間定下來的事,如此而已。 ![]() 我從石碑上下來,山間只我一人獨行。路邊的山澗隨著我自陽山而出,依舊一路伴著我奔騰激越,流水淙淙。 陽山碑材,它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抹不去了。它獨特,它確實是塊舉世無雙的無字碑。其實,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西安秦兵馬俑組成的赫赫軍陣,縱貫南北的大運河,橫越東西的萬里長城,不都是一座座無字的、舉世無雙的碑么? 陽山碑材,這塊布滿了鑿痕的無字的碑,比之長城,比之運河,比之秦兵馬俑來,它似被有意地濃縮了…… 終于我走上了寧杭公路。等車時,才留意到對面路邊豎著一塊銘碑,藍底白字,上書曰:墳頭。我思想深處萌動著的東西豁然洞開,再切當不過了,墳頭,數萬鑿碑人的白骨就埋在這里,它似為陽山碑材作了一個最有寓意,也最完滿的注腳。 作者簡介 王明皓,老三屆六八年初中生,插過八年隊,做過八年工,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夜大中文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國家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現退休。出版有長篇小說多部,其中《滄海. 蒼天 —— 北洋水師覆滅記》《臺灣巡撫劉銘傳》曾獲第一、第二屆“紫金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并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快刀》散文集《東籬下》等。由王明皓創(chuàng)作的二十八集電視連續(xù)劇《鴛鴦錯》曾于2007年在全國各地省市電視臺播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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