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里他有兩位兄弟,李彭年,李鶴年。不知喚作龜年的他排行第幾。龜年的名字,大抵來源于父母希望他神龜長壽之意。 李彭年擅舞,李鶴年擅歌,李龜年集作曲,歌唱,樂器諸多才華于一身。他擅長吹奏篳篥這種凄涼的樂器,又擅長激烈、響亮的羯鼓。沈括說,羯鼓之聲,透空碎遠。后來賞識李龜年的帝王,與這位羯鼓高手討論技藝,自豪于自己練習羯鼓擊斷過的鼓槌裝了有四柜子。 這位大唐優秀的音樂家,我們并不知道他出生于何時。傳說里,李氏三兄弟創作的《渭川曲》深受唐玄宗的喜愛。這位九五之尊,亦是梨園祖師。選樂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園,聲有誤者,必定舉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子弟。宮女數百亦為梨園弟子。 精通音律、喜好歌舞的唐玄宗賞識李龜年,在這份盛寵隆恩里,定然有著一份源于音樂上的知音之情。 傳說里,李龜年最高光的時刻發生在興慶宮的沉香亭。那一年暮春,亭前百花盛放,天家以重金求得四樣牡丹異種:紅,紫,淺紅,通白,正開地姹紫嫣紅。圣上騎著照夜白寶馬,貴妃乘坐著步輦,前來賞花。 動人的春光里,等候著的梨園子弟演奏著悠揚的樂曲,舞臺中央,李龜年手捧檀板,正要獻唱。興致高昂的玄宗笑著打斷:良辰美景,觀賞名花,面對愛妃,怎么能用舊詞舊曲? 那時候,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那時候,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那時大唐海晏河清;那時人民安居樂業;那時長安歌舞升平。那是最好的時節,那是李龜年最燦爛的錦繡年華。 意氣風發的玄宗召來李白,這酒意未消睡眼惺忪的詩仙揮毫潑墨,不過片刻功夫,《清平調》三章躍然紙上。詩仙是真才子,自是語語濃艷,字字流葩。 絲竹聲響起,李龜年引喉歌唱。那該是怎樣纏綿婉轉的旋律,是怎樣動人肺腑的吟唱。“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貴妃捧著玻璃七寶杯,酌飲從西域涼州而來的葡萄美酒。“名花傾國兩相歡”,當日的牡丹花和貴妃皆一同沉醉了吧。 那一曲《清平調》,玄宗親自吹白玉笛為李龜年伴奏。每到一節唱完的間隙,玄宗故意拖長笛聲引逗貴妃發笑。“曲有誤周郎顧”的李龜年,也會在這春風駘蕩的時刻,看向風流倜儻的“三郎”。源于音樂的指引,他們也會無賴地相視而笑。 他記得,飲完美酒的貴妃,斂衣起身向皇上深深拜謝。他記得當日的樂曲聲是怎樣悠揚地穿過殿宇,盤旋于富麗的皇城。他婉轉多情的歌喉是如何回蕩在國色天香的花園,打動一個盛世王朝的君主和他心愛的妃子,引得皇親國戚和權貴朝臣對他狂熱的追捧。他記得那些如夢如幻的往事,那些觥籌交錯,那些紙醉金迷,那些歡呼,那些眼淚,那些唱不完的歌。 他記起了王維,那個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的狀元郎。一曲聲調哀切的《郁輪袍》舉座動容,令公主顧盼:斯何人哉? 當日的岐王答曰:知音者也。 這回答多好啊。寫得好詩,工于書畫,精通音律的摩詰,他無疑是個完美的天才,是世人和他的知音。 那些年,他為他寫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蹙S《江上贈李龜年》 他給這詩譜上曲子,不止一次在皇宮的宴席和權貴的聚會上聲情并茂地歌唱。是摩詰的詞好,還是他的歌聲好,或者他們那些年的友情更好,旁人不欲分辨,他的詩和他的歌卻風靡一時,傳遍了大江南北,市井阡陌。 他記得李端,那個字“正已”的年輕人。彼時他風華正茂,而他已步入垂垂暮年。 他給他寫詩。 青春事漢主,白首入秦城。遍識才人字,多知舊曲名。風流隨故事,語笑合新聲。獨有垂楊樹,偏傷日暮情?!疃恕顿浝铨斈辍?/span> 他稱贊他的音樂造詣,他的博學多識。 他傳唱那些不為人知的舊曲,分享那些古老的掌故軼事。他是大唐的一枚符號,見證歌詠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盛世繁華,也親歷過最慘痛的戰亂??粗覈?,看著親朋摯友,看著他的事業,看著他的人生,慢慢凋零,風流云散。 安史之亂,胡人的鐵騎踏破了洛陽,踏碎了長安,他的君王倉惶出逃,那位“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貴妃魂斷馬嵬坡。 李龜年相信,人不是慢慢變老的,人的變老只在一夕之間。 他流落到江南,衣衫襤褸,身形憔悴,鬢發斑白。曾幾何時,他在東都洛陽的府邸規模逾于公侯。曾幾何時,華清宮的夜宴燈火通明,為他撥響琵琶聲聲。曾幾何時,王公貴族的高堂上滿目俊才,他一展歌喉詠唱盛世強音。 現在他老了,風燭殘年,他在千瘡百孔換了人間的大唐,步履蹣跚地想念著他逝去的、深愛的大唐。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落英繽紛的春天,他正沿街賣藝,唱起舊時的歌曲。 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馀。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附書。 那是摩詰的詩,那是當年梨園傳唱的名歌。他聲音喑啞,千回百轉的思念,化為滄桑的嘆息。 有人哽咽,有人抽泣,有人淚落如雨。 是誰說過的,當你不能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多少繁華如夢。 有人緩緩走近,起初驚疑,慢慢淡定。他佇立在道旁,看他歌詠至最后一句。他努力平靜下的聲音還有克制后的顫抖,他笑著問詢:可是李龜年李先生? 他渾濁的雙眼迎著三月明媚的春光,望向那疲憊落魄的來人。 有不可置信的記憶在眼前重合。那是多年前的宴席之上,才華橫溢的詩人青春蓬勃。 杜甫?!杜子美?! 他囁嚅著唇角,想擠出一個久違的歡笑,眼角的苦澀卻先于他的表達抵達面頰。 結果他們的擁抱變得又哭又笑。 光陰是多么兇殘的東西,風華正茂的小杜,成了貧困潦倒的老杜。而帝國首屈一指的名伶,成為沿街賣唱乞食果腹的老人。 他們擁抱,互相拍著對方的脊背,似乎深知對方無處可訴的愁苦、凄涼與委屈。他們微笑,每一條滄桑的皺紋里都流淌出相逢的喜悅與欣慰。 他們沒有寒暄,沒有訴說別后狀況,子美是這世上每一個滄桑靈魂的知音人。他攬著他的肩膀,蒼老消瘦的面容上滿是溫厚笑意,他說我給先生寫一首詩吧。 他們回憶起從前。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他的家國,他的親朋,他的摯友,他的事業,他的人生,他的幻夢,李龜年知道,這些所有,都在這二十八個字里被全部道盡。 似水流年,滄海桑田。他是風華絕代的人物,見證過那個風華絕代的王朝,見證過那些風華絕代的人物。流年的盡頭,他念念不忘著那些舊時的歌謠,郁郁而終。 作者:月下嬋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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